八十七
一个月以后,莫斯科的红场。
褚凝香的面前是最著名且恢宏的圣瓦西里大教堂,她双膝跪在条石铺成的马路上,缓缓将轻握的双拳举在身前,闭上双眸。
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并没在意他人异样的眼光。
她在祈祷,在这片土地上,与一名友人道别。
用她自己的方式道别。
Leo,你到那边了么,那里是不是如你所愿的美好纯净呢。
她不知道她跪了多久,当膝盖隐隐传来酸痛的感觉,她才渐渐睁开眼,有微风吹拂过她的耳际发丝,抬眼望向高大尖顶的教堂,听闻一阵缓慢沉重的钟鸣。路过的外国友人纷纷朝她看来,她也只是轻笑。
她缓缓从地上站起,目光始终停留在教堂上。
一些人、一些事,还历历在目,一些感触,仍能体会得到。
……
下了决心离开,褚凝香拖着行李,转眸看向褚胜海,他眼角的皱纹又加深了,她知道他有多难受。
“凝香,爸不拦你,你都长大了,知道该怎么做,换个环境换种生活或许对你是最好的治愈,放心吧,你妈那边爸会照顾好的。”
她的鼻尖微酸,点了点头。
他走向她,抬起手臂轻轻抚顺了她的长发,像小时候那样的口吻:“去吧,记得想家了就回来。”
她忍不住眼泪的决堤,凑上前抱住了他,父女俩在机场相拥而泣。
临上飞机前,她将写好的小纸条递给他,在安检口冲他摆了摆手。
「爸,你们都要好好的,等着我回家。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见到他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才放心地上了安检口。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国,读书时代的她也有过独自旅行的经历,那时因为和学校里的学生闹不和,索性跑到遥远的海南享受了七天的假期,最终褚胜海和师莉君来找她劝她回家,看见他们老泪纵横的模样她就心软了,体会到父母心的滋味,就再不敢让深爱自己的他们担心。
而现在的她却因为婚姻的不顺,而独自来到另一个国度,想起肚子里还有另一条小生命,她突然很想说抱歉。
对不起,孩子,妈妈不开心,你会陪妈妈安静相处一段日子么。
用微信了解了不少关于莫斯科的人文文化,她不会说话,所以在找旅馆时她都会写几句英语,幸好老板娘都认得她那几个不标准的英文句子。人们对她格外热情,她也总是报以微笑的去回应他们,她学会了感恩一切对她有帮助的人,这或许就是她一个月来学到的最大的本领吧。
在莫斯科近郊一家民户人家自建的小旅馆住着,红场对她来说早有耳闻,便趁着阳光静好的日子特地去游逛了会,她和Leo也是在那时相遇的。
背着书包,抬起头凝望着这幢红砖建筑出神,不禁感叹。
下意识地低下头,她的手指缓缓抚摩着小腹,心说,宝贝,这里是莫斯科,世界上非常著名的古城,妈妈现在带你看的是克林姆林宫,漂亮么。
她不由得轻笑,心情顿时就好了。
“扑棱棱”
身边的几十只白鸽突然腾飞起来,迎着金灿灿的阳光飞远了,落下几片白得耀眼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肩上,她缓缓取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它,就像天使的羽翼,一扬手就将它送进了阳光里。
这里真的很美是吧,要不要在这里定居呢。
正想着,身边传来清晰的照相机声。
“咔擦,咔擦”
凝香转过头去,见到一名男子正半蹲着,双手举着单反相机冲她拍个不停,她仔细打量了下他,亚麻微卷的短发顶在头上,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浅棕的眼眸盛满了笑意。
他是当地人么。
她并没在意,兀自朝教堂方向走过去。
却没想,身后的照相机像是跟着她似的,“咔擦、咔擦”声依旧传来,她再次回头,他缓缓放下相机,冲她微笑。
凝香是有些火,被人这么跟踪拍摄,换做是谁都不好受。
于是她唰唰唰在本子上快速写了几句话,便走到他跟前,他站起身来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多头,她把本子递给他。
「Areyoutrackingfreak」(你是跟踪狂吗?)
他反倒摆了摆手,举起相机在她眼前炫耀般的晃了晃,用挺标准的普通话对她说:“你很漂亮,所以我要拍你。”
她感到很吃惊,他真的是老外么,普通话标准到能和北京普通话相媲美。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忙解释道:“我爸爸是北京人,我妈妈是俄罗斯人。你也是中国人吧?”
竟然能在这里碰到同属性的,她简直是又惊又喜,要知道一个人来莫斯科已经快闷得透不过气了,终于有个会说中国大陆话的了,虽然是假洋人。
巧的是,他和她住的旅馆是同一家,而她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个人,是因为他喜欢摄影白天一直在外面闲逛,碰到有意义的美景就会拍下来,想必他是把她当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起拍摄进去了,想到这里她满足而笑。
“我的英文名叫Leo,中文名叫鱼竹轮。我应该比你大吧,叫我哥哥哦。”
第一次的见面,他就这么调皮的给她做了这个自我介绍,后来了解下来,明明比她小四岁,却装得比她老练成熟,她不禁白了他一眼。
不过他的中文名字让凝香听到后,不禁弯下腰捧着肚子无声地笑了。
他极力解释着说:“我爸爸姓鱼,然后就,就…”
看着他涨红的脸顿觉此人实在是太可爱了,于是她笑着手把手写上了几个字:虞、于、余、俞,你是姓哪个。
他瞅着几个字,头有些晕,想了想指着“虞”说道:“就是这个,中国的汉字好多好多,我…我学不过来了…哈哈哈哈…”
他递过来一杯白开水:“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能认识你么。”
「褚凝香」
他接过纸张,显出一副夸张的惊讶状:“哇,好诗情画意的名字,哈哈哈。”
八十八
鱼竹轮真的是个很活泼很热心的人,虽然人长得高高大大的,但却是个拥有孩子心的男人。
他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是怕生么?”
她忙低垂下眉,许久没有再抬头,他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什么似的,忙道歉:“对不起,如果我有什么错的地方,就让上帝来惩罚我吧,别不理我好不好嘛。”
她不想想起往事,那些让她悲痛的过去,她苦笑了下便想回屋睡了,他热情地送她到了房间门口,在她的左脸颊上快速地印上一枚吻,道了声Goodnight就替她关上了门,她还愣在原地。
直到现在她都认为那只是一种西式的礼貌。
在异乡,她早已养成了一种记日记的习惯。她在当地买了一本崭新的日记本,每一天的所见所闻都会记录在此,待她哪一天老了再翻看年轻时的足迹,回忆那些属于自己的时光,也只有这时的时光才是真真切切属于自己的。
孩子,看到了么,那个大哥哥叫Leo,他还有个很好玩的名字叫鱼竹轮,挺高挺帅的,是个中俄混血儿。混血儿就是西方和中方掺杂的血统,听着就很神奇吧,等你长大了妈妈再详细和你说哦。
他有时会带她逛他的客房,她常常会叹为观止。
鱼竹轮是个摄影爱好者,他的房间里并不大,但到处挂满或贴满了相片,每一张都是他去过的足迹,亦山亦水、亦晴空万里亦大雪纷飞,墙壁的每一处角落都将要被这些照片占据,她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他说,喜欢摄影,喜欢旅游,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游遍全球。
他问及她喜欢些什么,她附和着写了几句说也喜欢旅游,正应了那么一句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但她没去成的理由只有:钱包那么小,哪都去不了。看到这,他俩默契地捧腹大笑。
她的生日这天,他带她去了瓦西里教堂,不少教徒在神父面前跟着念祷告词,她环望着四周陌生却安详的景象,原本躁动的心莫名地平静了下来,似乎再也提不起恨或悲。
他说:“我心情不顺就会来这,听听这些祷告词,原本压抑的内心就会得到救赎。你可以试试,闭上眼,然后故意去想那些令你伤心的往事,耳畔响起这些嘹亮的声音,你还会感受到有多悲伤么。”
他说着的同时,凝香轻轻闭上了眼。
那让她不得不想起的事故,董灿愈的身形被火车狠狠碾过,她不敢看,拼命摇晃着脑袋,她想要去挣脱他,但随后,眼前的“他”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沈谦灏渐渐向她走来,姿态如同有一具没有血肉的躯壳,他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愣是什么也没听到,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揪着般难受。
“凝香,凝香,醒醒。”
忽然听到带有回音的轻唤,缓缓睁开眼眸,映入眼前的只有鱼竹轮。她有些快哭了,为何她还是那么悲伤。
“是不是你的经历连上帝都无法救赎。”他把她扶到一边的长椅里。
她的目光无神,呆呆地看向教堂前方站得整整齐齐的孩子们,他们衣着纯白的教袍,手捧着讲义,肃然地歌唱着。
她把她的经历简单的写在了本子上,他看完,皱了皱眉。
“那并不是你的错,是那个男人骗了你,尽管他也有他的苦衷。”继而,他咽了咽喉,继续说道,“其实我在北京念大学时也有过一段感情,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喜欢那个人。”
她倏地抬起头,此时的他放下了以往嬉笑的模样,变得恬静温和,像是沉醉在他的回忆里:“我们走吧,路上再和你说,他们每天中午十二点都要关门的。”
她点头答应。
鱼竹轮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去了俄罗斯旅游认识了他的母亲,他们的家境虽说不富裕,但也论不到清寒。父亲对他的教育非常严格苛刻,除了自身的修养以外还有内心的塑造,所以他从小就喜欢照相,立志长大了要用一台照相机走遍全球。
在北京人文大学念传媒系时,认识到一个女孩,她是哈尔滨人,长得乖巧温顺,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他拍了很多关于她的照片,私藏在自己的百宝箱里,不让任何人观赏,说那是他一个人的记忆,是非卖品,他要一直都珍藏到永远。
女孩是他唯一一个愿意敞开胸怀倾吐内心世界的。
她对他说过一个荒诞却充满幻想的梦想,就是希望有一个人能为她摘下一片云朵,亲自告诉她这比棉花糖还好吃。就连凝香听到这里也感到不可思议,是不是童年被大人灌输了太多负面的假象。
但那时天真的鱼竹轮却答应了她这个要求,他说只要她愿意陪他周游全世界,就什么都为她付出,哪怕摘星星抓月亮。
两人读书时代的约定对凝香而言,显得荒谬至极,根本不切实际。
后来的他们,谁都没有遵守约定。大三那年,鱼竹轮在医院的体检时,被查出了淋巴癌晚期,他不敢把这个事情告诉她,怕她伤心,怕自己完成不了她的愿望她会离开自己。所以他选择了辍学离开这个城市,从此踏上了孤独的旅行。
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攀爬过世界最高峰,喝过天山上的清泉,走过蜿蜒曲折的世界奇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愈来愈短,也想在这短暂的岁月里留下一段属于自己的回忆,不至于抱憾而死。
这架相机带他走过了世界大半个角落。
最终决定在莫斯科——母亲的故乡,落了脚,好好歇养剩下来的短暂日子。
直到前两个月内,他听到了令他崩溃的消息:一直深爱着的女孩却即将与别人踏进婚礼的教堂,抛下曾经所有的回忆,和另一个陌生人开始一段新生活,其实她早就从同学朋友那听到他的疾病是难以治愈的,所以才下了这个决定。
但,躺在床上时他也会想,突然就释然了,一个濒临死亡的患者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呢,她的心情他懂,他也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了人家的未来。
“我会喜欢她一辈子不改变。”他用俗套的话语对凝香说。
「不要单恋了,这样会让自己更痛苦」
他冲她牵强地笑了笑,这般苍白:“并不痛苦,没有什么痛苦会比我的病发作时更难受。人的一生有过一个深爱的人就够了,不管这个人有没有陪你走到底,毕竟你拥有过一段不可磨灭的回忆。”
凝香垂眸,想起了一些片段,曾经,沈谦灏会牵起她的手过马路,不管路有多宽多窄;会做每一道她想吃的菜,不管是不是尝试抑或擅长;会在家人说她不好时跳出来维护她,不管遭来多少白眼;会在她想起董灿愈时细心地把她拉入怀中,告诉她会过去的,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