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灏灏，啥时候下班呐？”
“我今晚加班，妈，您早点休息。”
“哎，还想让你陪妈妈去超市买点东西呐…有那么忙嘛，真的是。”
“没事儿，妈，您让凝香陪您去吧，我这会儿真走不开。”
“唉，那你注意点昂。”
……
谦灏今天公司加班，凝香和文青梅简单地吃了点——青菜蘑菇、番茄蛋汤，这也许是凝香力所能及的两道菜，虽然婆婆脸上还残留着一丝不悦，但还是吃完了。吃过饭，凝香收拾着碗筷，刚送到厨房，身后的文青梅便叫住了她。
“凝香，等下陪我去超市买点东西。”
凝香回过头去，她因为儿子加班没法陪她而一脸不满，也没等凝香点头答应，甩下手就回房了。
离家最近的一家大型百货，坐车需要十分钟，她一路上挽着文青梅，怕是她走丢，毕竟这里人山人海。
文青梅拉过一边的购物车，对凝香说：“你有出来买过日用品么。”
「嗯，我和谦灏经常来这里购物，东西挺全的。」
“是嘛…都说上海的姑娘家都很娇气，你除了会买日用品外，别的估计也不会吧。”
「都是谦灏在做，我帮着打下手，我在慢慢学。」
“在学就好，别把自己当作姑奶奶似的，没人会服侍你一辈子，人要靠自己，”她若无其事地抓过一瓶沐浴露端详起来。
凝香收回记事本，默默地在一边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手推车堆积如山，才发现家里缺的东西不少。
打折服饰区，正中间摆着一只台子，上面聆郎满目堆着不少衣服，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在挑选，文青梅转头说：“你在这里等我会，我给谦灏挑件儿去。”
凝香默默注视着她冲入了人群当中。
谦灏的家庭只是平凡的工人家庭，吃不起牛排，买不了名牌，她和谦灏谈恋爱时，她们吃的最高档的莫过于澳门豆捞坊，花去了好几百，他连连说还不如自家做得好吃，结果，第二天他就邀请凝香去了家里，亲自给她做了很多好吃的。
他带给她的感觉就是踏实，好像是秋裤深深扎进棉袜里的紧实。
也因为这样她才会答应当时的求婚。
既然是打折商品，那我也来给谦灏还有我爸我妈挑几件吧，正想着，凝香便推着手推车向前走去，岂料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
她回过头去，似曾相识的面容，定睛一看，是上次在“鲜美”那边看到的人！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西装、西裤、领带。
“你好，能借一步说话吗？”
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忙摇头。没想，他突然抓起她的胳膊，凝香不停地挣脱、拍打，都无济于事，他的力气很大，把她向着另一个方向拖去。
他要带我去哪里！
“不好意思，借用你一点时间，但是我们老板说让我带你过去见他。”他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解释道。
老板？
她见势不妙，低下头去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凝香立刻朝后面跑去，他还在追着她，脚步声不断，她发觉她跑不过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跑下自动扶梯，总是碰撞到一些路人，连抱歉的点头都来不及，她就这样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跑着。
“小姐，等我，别跑！”
她不跑才怪，莫名其妙就让她去见什么老板，好像她犯什么错似的。
一楼的水果摊前，这里的地势比较低，他很容易发现了她，她忙蹲在货架旁，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她在心里默念道。
过了没多久，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从几只榴莲的间隙中看到那个人正四下张望着，最后气急败坏地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她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刚往前走两步，脑袋就硬生生撞上了什么。
她皱着眉，揉着撞痛的额头。
“没事吧？”轻柔的嗓音传进她的耳朵。
她抬起头，惊怔。
这…这不是…
她感到不可思议，竟然会在这里又碰到他！
秦漠对她露出了微笑：“上次走得匆忙，还没好好介绍下我，我叫秦漠。”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怎么可能！
笑起来怎么会像…
她顾不得他说的什么，忙掏出了记事本。
「你认识董灿愈这个人吗？」
他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摇头，问她：“不，我不认识…怎么？他是你男朋友？”
她失望地垂下头。
可是为什么那一瞬间，会那么相像，是我的幻觉吗，毕竟董灿愈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
“凝香，你怎么了？”
她蓦地抬起头来，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认识我？」
“不，并不认识，但…你的本子上有写哦。”说着，他指了指她的记事本。
她立刻低下头去，原来在记事本封面上已经写过了自己的名字，怕是丢失，还特地写了地址，因为这本子对她来说很重要，她说过的话都会在上面，就像她的生命一样。
他轻笑：“上次收购鱼摊的事，我回去考虑了一宿，最后我决定录用那名老板替我们公司经营贩卖，我们会每月付给他一定的报酬，不会低的数目，你放心吧。”
她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他突然俯下身，对她勾起了两边的嘴角，笑得很妩媚的样子：“那么…褚小姐，您对我这次的处理还满意吧。”
她的脸隐隐发烫，忙撇开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推开了稍许距离。
“我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可以么。”
这种眼神，仿佛有一股暖流自嘴角蔓延进眼眶，熟悉到让她整个人震撼到。
她拼命晃了晃脑袋，为什么要想起已故的人！
“真的不可以么。”
凝香再次抬头看他时，他一脸失望的表情，她忙摆摆手。
而那边也传来焦急的喊叫——“褚凝香！”
她转头望过去，文青梅正气急败坏地朝她走了过来，冲到凝香面前，二话不说就训斥了她一顿：“你干啥呢，不打声招呼就走，手推车还在那儿，东西都快被拿了知不知道！”
她知错地低下脑袋。
文青梅转眼注意到了秦漠：“咦？你是我媳妇儿的朋友？”
“媳妇？”
“是啊，她结婚了，外人少搭讪。”语罢，她就拽起了她的手臂，往回走了。
十
她们提着一大袋东西回去的路上，她没再和凝香说半句话，脸色阴沉沉的。按响了家里的门铃，谦灏开门：“回来了？买那么多，辛苦辛苦。”
“是呀，辛苦的是我，人生地不熟的…”文青梅甩了甩自己的胳膊，埋怨道。
谦灏忙上前帮着敲了敲她的肩膀，说道：“没事，凝香多带您几次就熟了呗，呵呵呵。”
她的视线注意到了桌上摆着的泡面碗，惊呼：“灏灏，你吃的啥？泡面？那么没营养的你吃？…丫头，快给他做点吃的去。”
凝香刚想去厨房，被谦灏阻止了，他说：“没关系，我刚回来就是有点小饿，稍稍填填饥就行了，你们辛苦了昂，早点洗澡睡觉吧。”
“褚凝香，我问你，你到底认不认识那个男人？”文青梅突然质问凝香，引得谦灏以惊愕的目光看向凝香。
凝香摇头表示不认识。
“妈，什么男人？”谦灏忙问道。
“你不知道哦，我就过去给你挑了几件衣服的空隙，回来看她就不见了，找了大半个楼层都没影儿，结果在一楼碰到她正和另一个男的聊得很欢的样子，还敢说你不认识？不认识怎么聊那么开心？”她将矛头指向凝香。
聊那么开心？呵呵呵，您看错了吧，我的妈呀。
她真的是百口莫辩。
「我真的不认识他，妈。」
文青梅紧盯住她：“发誓？”
凝香瞅了瞅谦灏，无奈地摆了个“四”的手势。
她这才放缓了紧绷的表情，对凝香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你嫁到我们家了，往后就安分点，下次再碰到这种人搭讪，你必须头也不回的走掉，知道么。”
她点了点头。
晚上，凝香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出神。
那个人的身影依然浮现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以及那笑得弯起的眼角，好看到极致，不过她坚信的是，董灿愈已经死了，不会是他！不会，不会不会！
黑暗中，谦灏转过身来，紧紧拥住了她。
“凝香，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相信你的。”
他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她很想开口对他说声谢谢，却只能回过身去，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以示感激。
十一
忙碌了一天，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已是第二天早晨。
秦漠把包扔在床上，以大字型的躺了下去，四肢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酸痛，头一回因为工作熬了一个通宵，一个人重新开始生活果然是很累的一件事。
如果当年一去不复返呢，现在也不会碰到她了，但是这一次回来不就是为了带她走吗，难道自己又懊悔了。
他闭目养神，均匀地呼吸着。
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阵恼人的手机铃声响彻整间屋子！
他不耐烦地睁开眼，伸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只手机，滑开屏幕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怔了下，“喂…”
“董灿愈！…灿愈，是你吗，呜呜呜~”
这声音是…
他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电话那端的女声带着影影绰绰的哭腔，说话说不完整的模样，“…呜呜，我是凌薇啊，呜呜呜，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在哪里。”
“姐…”他愣愣地喊出了那声失散多年的称呼。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太好了！”董凌薇在电话那头高兴得像个孩子，“我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你的现任工作地址，就过来了，他们说你现在在B区住着，我可以来找你吗？”
想了好久，他哽咽了下嗓子：“嗯。”
秦漠所在的B区是以棚户区为主，毗邻火车站，早上开窗闻到的都是油香味，自行车的铃铛声清脆悦耳，仿佛组成了一场交响乐。这一带的居民多半是不肯搬迁的钉子户，打从年轻就住在这儿，不过再过几年政府改革，强制拆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现在每个月的工资少则九千，却住在这种破地方，为的就是隐瞒身份的生活，他并不想让曾经认识或者熟悉的朋友发现。
但，董凌薇是个例外。
“咚咚”
他回过头去，放下手中的手机，拖着拖鞋去开门。
“灿愈？…真的是你？”
董凌薇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从小到大的感情是永不磨灭的，就算换了一张脸她依然是把他刻画在心里的。
她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激动得两眼汪汪。
“姐…别这样，别被邻居看到了，你快进来吧。”
她进到屋子里，四下环顾着，简陋的起居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你就住这里？为什么？”
而秦漠却答非所问：“姐，我现在叫‘秦漠’，不要再提过去了好吗。”说着，他重新坐回了床上，仰靠在床头。
“好吧，秦漠，说，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和我们集体玩失踪？”她瞅着他，一字一句地责怪道。
他沉下眼眸，轻声道：“那几年我一直在想办法逃离董志坤的掌控，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一直在和小人做交易，我也让他注意点他就是很固执，他想让我做未来的公司继承人，让我去和那群我看不惯的小人继续做买卖。”
“所以你就选择与医院串通做假的死亡通知单？然后就能逃脱接下来所有要应对的事情？”
秦漠抬眸，望见董凌薇的脸晶莹透红，眼角闪着白光，她有些接不上气。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有没有考虑过爱你的人是有多伤心…你知道吗？当我拿到医院下达的通知书时，我昏了好久才醒！…”她不再说下去，握紧着颤抖的双拳，咧开嘴嚎啕大哭。
他震惊，缓缓地低下头去，紧咬住嘴唇。
的确，这些年来，他是个罪人，让亲人雪上加霜。
他不该回来的。
“对不起，姐…”
许久，他才脱口而出，唇瓣上略显泛白的齿印。
他站起身，抓过床头柜的纸巾盒，递给了董凌薇，轻轻抚上她因哭泣而不停颤抖的肩头，安慰道：“姐，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活着么，一切重新开始吧。”
她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眼，顿了顿，随后一头扎进他的怀抱，深深呼吸到他身上淡雅的味道，慢慢停止了啜泣。
“又把眼泪擦我身上吗，呵呵。”
“秦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么，公司破产家里一夜之间全部变卖，你也跟着一起成为了噩耗，”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深拥住他的手臂，“爸爸就这么…气死在办公桌上，呜呜…”
一提到过去，他的心里如刀绞般难受：“别提了好么，姐。要是不哭了就先回家吧，呵呵，比我早出生的姐姐还像小孩子似的哦…”
她倏地抬起脸来：“别，我想搬过来和你住。”
他吃惊：“拜托，我不是小时候。我现在可是有血有肉生理健全的男人，怎么能和异性同居。”
“我是你姐！”她理直气壮地瞪着他。
“真不行。”
“那你告诉我，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你怎么不一直消失下去，不一直以死亡的名义生存呢，说。”
他略怔，随后，缓缓挪开了她环抱着的双臂，坐回了床边。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回来？”董凌薇不依不挠地追问。
“难道…”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惊讶得张大了嘴，“是因为她吗？你别傻了，当时她可是看着你的‘尸体’在太平间里的，虽然那是你一心策划好的，但在她的心里你已经死了啊！你要是现在回来再找她，人家岂不是要吓死？还有…都那么久了，她也早结婚了。”
“是啊，该结婚了。”
他的眼神迷离，嘴角扬起一抹艰涩的微笑。
十二
凝香托着腮，坐在这阳光静好的咖啡厅里，她的目光在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凝住许久，看得有些出神。
原本今天是准备和往常一样看店，没料到在点钱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抬头就看到昔日的温蕾蕾出现在她眼中，她依然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她，圆润的脸蛋上两朵红云格外精神焕发，之后她就百般邀请凝香来这里叙叙旧。
她轻叹，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是残疾人了。
“凝香，窗外是不是有帅哥？你在跟他眼神交流？”
凝香立刻回眸，温蕾蕾正以不满的眼神望着她。
她无奈叹口气。
「拜托，我现在可是有老公的女人，哪有帅哥。」
“没帅哥你看窗外看那么出奇，哈，想什么心事呢。”说完，她抬起手臂，抿了一口咖啡。
凝香垂下眼帘，望着盘子里吃剩一半的蛋糕，将小本子递到她的面前。
「谦灏他妈妈前段时间来上海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感觉她挺保守的。」
“婆媳自古是冤家，正常，”温蕾蕾凝眉思忖，想了想，继续说：“不过，沈谦灏之前追求了你三年，你才同意在一起，看来他是个很执着的男人哦，不大会因为你和婆婆之间的任何矛盾而不要你的。”
「蕾蕾，你教教我吧，该怎么与人相处。」她露出一脸真诚的微笑看向蕾蕾。
她显得有些为难：“我也前不久刚结婚，我老公你也听说过的，就是以前大学里计算机系的闫肃卿，说到他呀，我跟他在读书时还瞒着你们在一起呢，一直闹笑话的记得么。”
「哦，原来每次说去图书馆看书是和他在一起，我想呢，你不会是那么刻苦认真的人。」凝香略带责怪地瞪她一眼。
她挠了挠后脑勺：“后来我们毕业了就分道扬镳了，不过真爱都是受缘分眷顾的，一次公司年会上我们又相遇了，就那次在一起了分也分不开了呢，结婚嘛…怎么说呢，我跟婆婆相处的还不错，毕竟我俩都是上海的，至于你…凝香，我还是劝你，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遇事别太计较。”
凝香默默点了点头，觉得说得还是有理，毕竟地域的差异，观念略有不同但她的性格是不会与人发生争执的那种，所以她也相信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凝香，凝香，回神。”
凝香恍神，温蕾蕾的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她冲她轻笑。
“我一直想问你，你之后去过医院复诊吗？”
凝香疑惑地瞅着她，表示不解。
“我是说你的声带，依我看，不像是生理性的疾病，难道你不怀疑吗？哪有人惊吓过度就失声的？那要有多过度呀？”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惊讶地看着凝香。
凝香缓缓抚上她的脖子。
那次惨痛的回忆就映现眼前，她的眼角泛湿。
蕾蕾像是看出了什么，忙安慰她：“抱歉啊，凝香，我不是有意提起那些过去的，我也知道董灿愈的死对你来说很惨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尖叫一声之后呢？之后呢？”
「我被好心的路人带到了医院，醒过来就只看到我妈妈了，火车要撞上灿愈时我不敢看就吓得昏过去了。」
她突感大脑有一股热浪在冲撞。
温蕾蕾叹了口气：“反正我是觉得有猫腻，好像医院在隐瞒你什么，你开口说不了话应该是受了刺激留下的阴影，信不信你晚上就对着镜子发声试试。”
凝香只得苦笑，她也曾试过很多次，但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医院怎么会骗人呢，蕾蕾，别提这些了好么，我头晕。」
“好好好，”她举双手投降，顺势望了眼外面，惊呼：“不会吧，都那么晚了，家里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凝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天渐渐暗了下来，也忙收拾着包起身。
蕾蕾陪凝香等到了回去的公交车，上车前，凝香写了几句话递给她，她看了很久没出声，眉头一直紧皱着。
「你相信世界上会有长得很像很像的人吗？除了双胞胎。」
她突然半开玩笑地朝我嘿嘿一笑：“你不会说你看到复活了的董灿愈呢吧？别逗我了，凝香。”
没想，凝香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脸上的表情僵住，随后故作轻松地对凝香说：“可能是你突然太想他了看到别人一点点小举动就觉得像他，别太多虑了，凝香，车来了，早点回去吧。”
凝香只得默默和她摆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