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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丹噶尔厅至兰州

予由江达出发,为冬月十一日,至丹噶尔厅,已六月二十四日矣。长途征行,已历一百九十三日之久。衣服久未洗濯,又无更换,皆作赭黑色。辫发结块,割去,非因朝代更易剪发也。须长半寸许,非因年老蓄之也。幸塞外奇寒,尚无汗臭。然前者闻酥酪而香,今则觉腥臭不可闻矣。予等奇装异服,市人咸集店中询问。自视殊觉形秽,乃洗濯更衣,入市购制服物。是地民俗朴陋,以予等为南方人,又新自藏来,妇女传观,商贾肃敬。子卿返汉,令威归辽,客感沧桑,主观新奇,亦自伤矣。入店市物品,主人咸起立致敬,且出果饼相款,必令饱。次日晨起,至一布店,店主殷勤招待。导入客室,土炕横陈,上布芦蓆,请予登炕坐。持长方小木匣一,中为数格,分置水烟袋、鸦片灯、酒壶、酒杯、棉烟、火柴、烟竿。首敬酒,再以木匣授予,予略吸水烟,即置匣炕上。店主犹殷勤劝鸦片不已。盖是地无家无烟具,无人不吸鸦片也。

予因购制衣履,羁留一周,旅居多暇,留心风土,乃知是地东西虽属汉人,余皆汉番杂处。风俗狉榛,妇女尚纤足,裙下莲步,不及三寸,服饰既古,文化尤卑。邻店为私塾,尝见一生,久读不能成诵,塾师罚之跪。以草圈罩头上,频加砖石,令其跪诵。予见骇然。

予所宿店主,年六十余,皓然老叟也。一日,冠服送厅官某归,谓其家人曰:“厅官哭甚痛,我等亦为之泣下。”予叩其故,店主曰:“厅官某(忘其姓名),年逾花甲,无妾媵,夫妇齐眉,仅一公子,来时年十五六。官此二载余,公子就学兰州中学,寒假遣仆迎之。归至离城十五里某处,仆有阿芙蓉癖,入店吸烟。公子久待,归心甚急,遂怒马先行。仆随后至,不见小主人,乃策骑至署厅。官夫妇以为偕公子归矣,大喜。唤公子,不见。问仆,仆饰词曰:‘入城后,公子即先行矣。’乃遍索不获,始疑仆,固诘之,亦无词。仆素忠实,相从甚久,知有他故,乃悬重赏,勒差役缉访,数日无音耗。厅官夫妇日夜哭祷于神,求公子生还。差役遍缉无踪,畏厅官追比,至离城十里某山寺祷于神前,祈显示。陟山甚倦,倚神案后假寐。无何闻有人来祀神,初不之异,既而闻其喃喃自语,似忏悔,细听之,即杀公子凶犯也。因独力难支,急从侧门出,下至路旁,遇相熟数人,语之故,同上山执之。械诸署,严讯之,尽吐其实,乃青海盗也。因初探知富商某,岁暮至西宁收债归,将从山下过,乃约同党数人,伏半山石壁间,垒石以伺之。山下右削壁,左临河,羊肠一线,往来所必经。未几,果见一人乘马疾驰,与富商马毛色相似,乃推石毙之。搜其囊中,书数册而已,他无所获。视其貌,又一翩翩佳公子,非商人也。大骇,曳其尸掩埋石壁间。自知误伤,颇自追悔,番人信佛,乃祈祷于神寺,亦不虞罗者卧其旁也。厅官既痛爱子惨死,又见清社已终,遂挂冠归里。我等因其清廉仁厚,空城往送,具火炮,直送至郊外,洒泪而别。厅官亦自见其子之出,而不见其子之归,故哭之痛,非徒为斯民而堕泪也。”店主谈已,叹息者再,予亦怅然者久之。予尝细按兹事始末,则默默中亦似有意似无意。以良吏之子,而横遭惨杀,似无天理。乃因其夫妇之精诚感格,胥役之虔诚祈祷而速盗之来,状类自首,又似有神明显示焉。怨毒所积,戕人适以自戕。积善降祥,积恶降殃,天道不大可畏耶!

予住丹噶尔厅七日,制备衣物毕,即乘骡车向西宁前进。计程九十里,道路平坦,抵西宁见堞楼森严,市廛鳞比,肩摩毂击,往来如织。清时设总兵一,道、府、县各一,青海办事大臣,亦建牙于此,乃边疆一重镇也。车夫导予投逆旅宿焉,闻管弦繁响,歌声杂沓,询之店主,乃一剧团寄宿其中。房舍虽极简陋,然招待颇殷勤,知予为军官,携有枪械,又远从塞外来,更敬礼之。客中忽闻清音,倍增佳兴。次晨,予方起,忽报客至。颇异之,方出迎,客已昂然入,据炕坐,傲不为礼。又见随从武装兵士多人立门外。询问甚久,始改容谢曰:“此地方戒严,君等携武器,胡不入报官厅耶?”予以昨日到甚迟对。询其人姓颜,为湖南长沙人,现任城防营管带。知予来意,又兼乡谊,始问讯寒暄。忽西宁府陈某又至,严诘来历。予对如前,因取枪弹交付之,陈接收讫,颜又为转来意,陈色始霁。谓予曰:“君不言,几误会矣。”约予同至镇署,谒张镇军。张立大厅接见,予详述援藏离藏始末,及塞外迷道,部众死之经过,慷慨纵谈至一小时许。张闻而壮之,乃延入坐,复询问甚详,亦太息曰:“予皖人,官斯三载,囊橐依然。今时移势异,一家三十余口,欲归不能,时方多难,如君英才,飞腾有日,今南归无资,当为竭力筹之,幸勿为虑。”予称谢辞出,归至逆旅。西原见予久不归,惊惧欲泣,至是,始破涕为笑,既而颜君复来,共话行藏,深为叹息。又约至府衙,晤陈太守,谈藏变经过。陈问:“在川曾识陈宦其人否?”余曰:“此二庵先生也。我到川时,闻已随锡清帅赴方诏矣。”颜曰:“二庵先生,即太守犹子也。”陈复曰:“君南归一行七八人,旅费颇不资。顷晤张镇军,极称君才,共商备文推荐于甘督赵公惟熙。此公怜才爱士,倘一觏面,必有所借重,君亦不必亟亟南归也。”予亦称谢不已。

住西宁三日始行。随从滕学清、赵廷芳则荐之颜管带处。张镇军、陈太守、颜管带等共馈八十金。张又遣其甥孔某持文同赴兰州,乘骡车行六日始至,寓炭市街客店,店主为太原人。行装甫卸,见店主与店伙喁喁语,颇现仓惶之状。有顷,即有武装兵十余人,牵马入,系马柱上,遍入客房,厉声问:“此谁行李,不收检?”一一抛掷庭中。店主乃请其一人似头目状,至内室,谈移时,伴之出。犹微闻其语,头目曰:“此区区者,幸包涵之。”无何,武装兵皆牵马出,店主始向众客道歉。予愕然不解,固诘之。店主曰:“此马军门来省,所带马队,皆撒喇回子,极凶暴。顷已馈银二两,始去。亦藉打店为名,沿街需索而已。每岁必有一二次来,我等甚苦之。”予闻之,慨叹不已。

次日,孔君来约,赴督署投文,谒赵督。立延见,赵貌和蔼,予陈述经过已。赵亦为之叹惋者再,引孟子“天降大任”一章相勖励。复言:“近接川电,达赖已调兵围拉萨。我军万里孤悬,救援不易。倘迁延时日,粮弹两绝,则殆矣。昨中央电川滇甘三省筹备援藏,此事殊不易,君能在此稍待,将有所借重。”予亦力白“愿供驱策”,言毕辞出。

予由工布回至江达,即寻周逊所在。兴武等遍寻未获,有云已出昌都矣。迨予抵兰州未久,闻周逊亦到。予遣人四出寻之,无所见。又数日,晤督署巡捕胡立生君,亦长沙人也,云有同乡周君,控君于督署。予颇讶之,继思此必周逊所为。因同至督署查之。果周逊为长裿事,控为予所主使也。遂入见赵督,备陈颠末。赵曰:“乱军之中,人命贱如泥沙,讵能一一埋之耶。”乃嘱旅甘湘人出为调解。翌日,同乡十余人,毕集会馆,周逊亦至。余当众详述罗事经过已,因诘周逊曰:“罗公之死,子何所见而指为我所主使耶。吾解衣以衣罗公,推食以食罗公,子所目击也。途次不肯同行,子所主张也。留兵护卫,子所拣选也。杀罗公,乃川人赵本立也。死难地,距德摩犹远也,罗公诛杀哥老会首未成,而藏局已变。罗公犯川人之怒,构此弥天之祸,亦子所尽知,而亦子等促成也。子既误罗公以死,今又陷我以罪,子诚何心而忍出此?且子以兵卒入藏,由正目而司书,而推荐于罗公。谁之力也?”予且数且责之,周逊始而色峭然,继而色赧然,后亦强颜为笑曰:“具状督署,亦聊陈出藏经过耳。且至此,旅费已尽,不能归罗公遗骨,藉此以求赵督资助也。”予斥之曰:“子乏旅费,胡不我谋?而竟陷我以杀人之罪耶。”周逊默然,众力劝乃已。

予痛愤之余,万念俱灰,决计辞赵督南行。赵督赠川资五十金,予乃资遣纪秉钺等回里。予俟其去后,始偕西原乘车取道长安南归。从此朝行暮宿,饱受艰辛。一日行至邠州,时已八月十四日矣,明日即为中秋节,停车休息一日。予亦略市酒肉,与西原共饮。西原曰:“囊金将尽,去家犹远,如此破费,何以得归?”予曰:“汝言诚是。但囊金有限,到达长安后,终须致书家中,待款方行,汝其勿虑。”正叙谈间,忽一军官至,自言乔姓:“昨阅店中循环簿,知君由丹噶尔厅来。我丹噶尔厅人,特来过访,君住丹时,闻有乔子丹被官府枪杀否?”予问故。乔君曰:“我亦革命事败,逃至此地。乔子丹即家兄也,当时被逮捕。我逃至兰州,闻已被杀矣。”予对以住丹不久,亦无所闻,言讫即辞去。

至晚,复有湘人王君兆庆来会,问予姓名、籍贯甚详。乃告予曰:“我即王瑞林同胞兄也,我来此四年矣,屡接来书,云已随君入藏。且以堂兄朴卿之故,颇蒙优遇。迄今音信渺然。此间频传藏军已被番人围缴枪械,杀戮尤惨,迄无从探询真象。顷晤乔排长,言君有同乡陈某,新自西藏归。疑为君,至今果然矣。”盖其弟瑞林,由川随予入藏,任司书。藏乱,即随余出青海,途中病故,因以实告之,王君已语不成声矣。适予案上有墨盒,乃瑞林物也。盖上镌有瑞林名号,王君视之,不觉泣下沾襟。复谈出藏经过,及此后行止甚久,始别去。移时,王君复来,馈以酒食糖饼,谓予曰:“君到长安,待款方行。然长安颇戒严,寓中日夜盘诘,吾乡童观察,有巨宅在城内洪铺街。现人去屋空,仅戚君兰生,为守是宅。我为君作缄介绍,君寄居其中,省事省钱不少也。”余甚感谢之,王君就案头书就一函,交予携去,即辞归。

次日诘早,乘车前进,行七日至长安。径投洪铺街童宅,晤戚君,亦宁乡人也。留余迁入,云:“东厢空房,君自择之。”予乃居其最后一栋。前三进空房十余间,尘封已久,无人居住。予与西原略加扫除,购薪炭米面,躬自炊爨,又写书至家索款。所居室甚幽僻,予与西原相依为命,跬步不离也。转瞬又初冬,气候渐寒,添制衣物,囊金将尽。屈指家中汇款,非两月后不能至,长安居大不易。又住二十余日,囊金尽矣。西原曰:“家中汇款需时,何能枵腹以待。无已,曷将珊瑚山售之。此山途中摩压,已久碎断矣。”予亦无计,姑携入市求售。行两日,无问之者,后至一古董店,售银十二两而归。西原喜曰:“得此以待家中款至,不忧冻馁矣!”

予住此多暇,时与戚君晤谈。知邻居有董禹麓君,湘西永顺人,久游秦中,任某中学校长,又兼督署一等副官。为人慷爽好义,同乡多敬仰之。余次日过访,未遇。晤其同居张慕尹,为麻阳人,与之谈,尤亲洽。未几,禹麓归,延至厅中坐。禹麓沉默,寡言笑,学通中西,质直无文。予甚敬之。自后,时与慕尹过从。禹麓事繁,亦不及再晤矣。旅居至冬月初旬,家音犹未至,床头金又尽。囊中余望远镜一具,售之得银六两。予颇焦忧,予住宅在最后,每外出,西原必送出扃门,坐守之。予一日归稍迟,西原启门,予见其面赤色,惊问之,对曰:“自君去后,即周身发热,头痛不止。又恐君即归,故坐此守候也。”是夜,西原卧床不起。次日,又不食。问所嗜,对以:“颇思牛奶。”予入市购鲜牛奶归,与之饮,亦略吸而罢,不肯再饮。予急延医诊治,医生曰:“此阴寒内伏,宜清解之。”一剂未终,周身忽现天花,予大骇。盖曩在成都,即闻番女居内地久,无不发痘死,百无一生者。乃走询医生,医生曰:“此不足虑。”为另主一方,予终疑之。从此药饵无效,病日加剧。

一日早醒,泣告予曰:“吾命不久矣。”予惊问故,对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饮我以白呛,番俗梦此必死。”言已复泣。予多方慰之,终不释。是日晚,天花忽陷,现紫黑色。予知不可救,暗中饮泣而已。至夜,漏四下,西原忽呼予醒。咽哽言曰:“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幸勿以我念。”言讫,长吁者再,遂一瞑不视。时冬月□□日也。予抚尸号哭,几经昏绝。强起检视囊中,仅存票钱一千五百文矣。陈尸榻上,何以为殓,不禁伤心大哭,继念穷途如此,典卖已空,草草装殓,费亦不少,此间熟识者惟董禹麓君颇慷慨,姑往告之。时东方渐白,即开门出,见天犹未晓,此去殊孟浪,又转身回。见西原瞑然长睡,痛彻肺腑,又大哭。移时,天已明,急趋禹麓家。挝门甚久,一人出开门,即禹麓也。见予仓皇至,邀入坐,问来何早?余嗫嚅久之,始以实告。禹麓惊问曰:“君余资几何?”予犹饰词告之曰:“止存钱五串耳。”禹麓蹙然曰:“是此,将奈何?”略一沉思,即起身入内。有顷,携银一包授予,曰:“此约有二三十金,可持归为丧葬费。”又呼其内戚罗渊波,为予襄理丧事。予亦不及言谢,偕渊波匆匆回。渊波途次告予曰:“禹麓实一钱莫名。兹所赠者,乃其族弟某贩羊寄存之物也。”余唯唯,亦不知如何言谢。既而渊波为入市购衣棺,又雇女仆为沐浴更衣。称其银,得三十六两。亦见禹麓之慷爽高风也。复延僧讽经。午后,装殓毕,即厝葬于城外雁塔寺。予既伤死者,复悲身世,抚棺号泣,痛不欲生。渊波百端劝慰,始含泪归。入室觉伊人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予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予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予书亦从此辍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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