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山,2000级上山的石阶,似乎成了挑负千万民众健康的生命之索,即便风雨如晦,珍摄生命的人们亦是毫不迟疑地将自己信托给这绵延不绝的阶墀,疲命上山也好,踉跄下山也罢,总笃信经历这样的肉体锻打就能持守健康,祛除病痛。至于那些上下往来时擦身而过的森郁林木、摩崖石刻早在千百次的对撞中熟视无睹了。过分蒸腾的人气,也使这拥塞的石道两旁山岚散尽,四野暴露出世俗杂沓的痕迹。健身成为这一方山水最首要的使命,那些被无数双脚印蹭磨得油光水滑的石阶与风化的历史无关,它们是人们以电闪雷鸣的速度踩踏出来的当下风光。这种山水功能的嬗变,直把2000级背后的那一段鼓山丢荒给那些爱好寻幽探胜的游者,而那里才是风光无限的肇始,或许也是半壁鼓山的幸事。
半山处的涌泉寺始建于唐朝,这座几经兴废的千年古寺,闽境的佛教历史可以说有半部是在这里起承转合,传灯书写的。数万册古版印刷的佛经是这座寺庙的镇山之宝,康熙年间住持道霈所著《华严经疏论》,2000多块洋洋大观的雕版,更是将涌泉的宗教文风显扬至高峰,浓郁的佛教文化气息,使这一东方的经院哲学在这里敷演得风生水起。而使这寺院千百年来薪尽火传、诵声不断的主体——罕见的千人大锅下养育的代代僧侣,他们出家背后的故事却乏人问津。封建社会的战乱与贫穷使庙宇成为生活的避难所,可以说,大多的他们是在生计与信仰的双重催生下形成这种半僧半农的特殊社会群体,生存往往是最朴素与原始的支点,精神的皈依则是氛围次生的必然。他们用鲜活的生命垒砌起涌泉宗教的昌隆,漫长的人生却在《三报论》的笃信与慰安中走向无声的灭寂。
绕过涌泉寺,开步前行,近百处的景点始于足下,那些越发狭窄的山径在蜿蜒起伏中渐渐展宽了鼓山的真面。
鼓山的栈道山径处处可见清泉笕水,野游的人们甚至不辞辛苦,大桶小桶往山下搬运这天然的矿泉,在明清的鼓山纪行中,“喝水岩”一景总为写家们津津齿及,朱红醒目的“喝水岩”三字,给人首发的印象就是舀上一勺清冽甘甜的泉水美美地喝上一口消渴解乏,可这一处“喝水岩”原意并非饮水,其由来有一段行时已久的别样传说。相传900多年前,涌泉寺祖师神晏在此处诵经,因嫌泉声喧噪,故大喝一声,泉流顿时止息,从此改道他行。故事初衷虽是为法师之神通誉美,为当时声扬佛教引港信众披一道神秘的面纱,但这份世俗造像者的苦心孤诣多少有着弄巧成拙的味道。鼓山上山路旁有“心路须平”的石刻,拾级而上的芸芸众生尚且讲求以心制躁,何况资望高深的祖师又怎能因一叮咚泉鸣的天趣而生躁动之心且不见容呢?禅宗一句“是心动而非幡动”距神晏时代也已诵偈了数百年,涌泉虽宗仰华严一脉,可圆融无碍的性德亦不能露怯于一处无言的山水啊!喝水岩,曾有古人到此“酷恨无泉,今安得复喝之来也”。来来去去皆是造化的伟力,又岂能为人心所左右。然而,据闻鼓山几处常年缺水的瀑布旧址,现经人工建设,今后即使不在汛期,亦有壮观的瀑流可睹,这图景自然得益于科学的昌明,神晏的喝水止流已不再是玄想!古人若归来,当惊世界殊!
鼓山一路,放眼掠视,碑镂石刻满坑满谷,仿如一个书法的雅集盛会,名笔圣手,指不胜屈,其中北宋蔡襄的手迹却令人想起一段颇值吟味的公案。苏、黄、米、蔡乃宋代书法四大名家,然而其蔡姓人选曾一度争持不下。北宋末年的权臣蔡京,其字笔法姿媚,时人枝附影从者不可胜计,《水浒传》中就有一段萧让模效蔡京的笔迹足以乱真的故事。以蔡京之位高权重,入选四家差强人意,然其无良的品行最终还是未能遁形于民众雪亮的眼睛而被开革出局,忠厚正直的蔡襄之“蔡”得以正名。当然,蔡襄的书法造诣亦无愧盛誉,其深厚端丽的楷书,时见飞白的草字深受欧阳修、苏轼等名士的推崇,就是当时的宋仁宗亦深爱其书,常常索字。贞静的品格可以为艺术的修为锦上添花,拙劣的人品即便抵近才学的巅峰终是功亏一篑,源于生活的艺术毕竟不能脱离世俗的品议而独自粹美。历史入宋,儒家的伦理道德再一次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成为臧否人物的准星,而时代的审美就是最有力的史家,书品难离人品,书法艺术同样折射出强烈的人文主义光辉,蔡襄的声名脱颖于那个时代的淘洗,自然有了不容置疑的公信与尊严,这也是福建人的一份荣光。以“留取丹心照汗青”享誉天地的文天祥,亦在鼓山上留下“忠孝廉节”赫然4字,一个“忠”字是他戎马生涯的出发地,也是他不屈而死的结幕处,这方树立风声的刻石凸显了气节作为品格在理学时代的无上尊崇。摩崖碑刻是不朽精神的物语,唯有它才能如此直观真确地拓下时光对于历史的记忆,不作长篇大论,只在那寥寥数字间,已提炼了思想的精髓,人生的要义,它的美不仅在气韵生动的重拙朴厚间,更有那一字“千”斤、钩深致远的无穷寓意。鼓山的碑林正是承载着如此厚重的使命,伫立在风霜雪雨中迎候一次次穿越时空的对话,而撞起火花的正是那一个个无言的朱红大字。
鼓山的上山诸亭中有一座茶亭,那曾是当地茶农过往的歇脚处。早在唐朝,鼓山的半岩茶就是与腊面茶,方山露芽齐名的三大贡茶。那是一个茶事兴隆的年代,1000多年前,在鼓山的茶园里该有多少以此为生业的采茶女忙碌着翻飞的双手,用涔涔汗下换来帝王贵胄一杯消闲的香茗。那经过多少道已然灭失的制茶工艺,几经辗转掬捧出来的茶饼与南国的荔枝经由一道道驿站的接转成为长安大明宫中最稀贵的贡品。而这当时盛产茶品的闽地,却是唐人高适笔下的“大都秋雁少,只是夜猿多”,令人谈虎色变的南天瘴疠地。这边鄙之所萌育出的这一瓣无与伦比的茶香,是托庇于自然造化的格外爱重,可惜曾游历此间的高适只惊心于肃杀的猿鸣却未能在那沁人心脾的茶饮中品咂出这一方水土的灵秀。而茶与禅的殊途同归正是生发在这钟灵毓秀的山水间,鼓山也成了这一玄妙趣味的最早见证者之一,山间的暮鼓晨钟,伴同这清苦幽沁的茶香,在两宋的年光,鼓山的天地,曾诉说着这清与玄,散而淡,隽永无穷的茶禅一味。
千年的文明还留香在那滚烫的茶汤中余热未散,帝国主义的长枪大炮便搅扰了那一场茶会的闲在与自足。20世纪初,鼓山上的鼓岭就成了洋人圈占的小殖民国,全年最高温不超过30度,林木葱郁的天然避暑胜地,使它很快沦为殖民者的猎物,西式的别墅、医院、游泳池、教堂,俨然一个小小的西洋世界在鼓山拔地而起。鼓岭的山民也成为洋教最近便的教化对象,千年的涌泉钟声在世代山民心中根植的烙印抵不住洋人的糖衣炮弹,几颗阿司匹林,几片洋面包便诱引困厄的山民匍匐在上帝的跟前盲从地画着“十”字,此时对物质的渴求早已侵越了信仰的笃守,微薄的赏赉便是洋人收揽人心愚弄民智的最廉价的饵料。20世纪30年代郁达夫曾途经鼓岭,面对西方“文明”在泱泱中国恣行无忌,伤情的诗人该是怎样的失落和愤懑,民生凋敝,家国失盗,刚刚从封建礼教中觉醒,又面临殖民噩梦的玷辱,这样刻骨的刺痛又该使郁达夫的笔端滴淌着怎样的哀鸣与无助。郁达夫走了,带着杜冷丁式的叛逆玩世,可痛终究是止不住的,它还会时时发作,就如鼓岭上的那些坍塌的垣墙,触目警醒!
走下鼓岭的心情爽然若失,可沿途看到那些在石级上奋力上游的行人,心中又有几分欣慰,设若这种百折不挠的精气神能够泛化到生活中的每一次挑战,则国富民强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