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五一广场近旁,有两座咫尺相隔、望衡对宇的小山,它们就是著名的于山和乌山。两座小山海拔均不超百米,占地几十公顷,可谓山中之袖珍者。余暇时,福州人都喜欢这山走走,那山看看,其亲切与熟稔就像消闲在自家的庭除,一景一物无不如数家珍。这两座对峙在城中的小山,其显豁的地理位置,在日就月将中集萃成福州人文景观的渊薮,不同时期不同品类的艺术形态都在这里安营扎寨,把两座貌不惊人的小山像多宝架一般填塞得满满当当。这承载着榕城历史厚重的积淀,文化布景大抵趋同的两山,就如同闽菜中的一道名肴“佛跳墙”,山珍海味团聚一堂,佛祖都要越墙闻香了,我们还能按捺住久慕的心扉吗?
起首进入视野的应该是两山的佛寺与道观。深山藏古寺,离群索居、出世绝俗的修行表征决定了他们的居停远离红尘,而贴近人寰的两山满布佛老的殿宇则在传告另一种讯息,那就是宗教的世间意义。当佛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还盘桓在中原地带进行着某种入乡问禁的试探时,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则在古老鬼神崇拜的基础上演变出世,捷足先登。于山上著名的“九仙观”就是汉代临川何氏九兄弟修炼的道场,一步之遥的乌山也因何氏兄弟到此射乌而得名,何氏这一步腾越即把两山揽总足下,两山的道教滥觞从此涓流成河,大小观院也相继建成。宋时郡守程师道还将乌山比作人间阆苑,一度更名为“道山”,一时间内修炼养之风盛行,两山之顶“云雾升腾”,未曾消歇。
作为佛教重要的标志物,于山的白塔与乌山的乌塔已是“唐五代”时的建筑了。这两座隔山相望的佛塔也有着不浅的渊源,它们均与闽王王审知有着至密的关系,白塔乃王审知为父母修建的报恩塔,乌塔的前身草创于唐,现貌却是王审知第7子在旧址上的重建。浮屠作为安放佛祖舍利的象征,乃是信从者崇拜之所在,两山佛塔拔地而起彰显着佛教的君临及后来居上的态势,大小寺院接踵登陆,有关佛教的讲唱故事也遍布两山留传至今。自此,释道并举、仙梵同乐的格局在这两座小小的山包上演绎得如火如荼,喏声稽礼在这逼仄的山径间随处可见,这种鲜有的宗教景观是中国哲思领域里一种文化现象的缩影。千百年来释道两家就在既斗争又融合的过程中分享着信众的供奉,作为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他们的义理学说或有抵牾,但翕然信奉的教徒并不介入这场没有休止的论难及深层次的根究,他们需求的只是一种心灵的信托,一个虔敬的跪姿,这种人类不可剥离的精神系恋,使得两山宗教的薪火相传绵延不尽。
“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两座被释道敷演得如此热闹的山丛,又怎可能缺失儒者的身影呢?瞧,山道上走来那一拨又一拨摩肩接踵的文人,正用他们的学识和才情裹挟暗藏机锋的禅意与超然遁世的玄虚,将两山的文明推向高峰。浩繁如星的诗文中勇拔头筹的当推一代文宗曾巩的《道山亭作》,据传当时的闽人争相誊录此文,颇有洛阳纸贵之大观。而欧阳修在惜墨如金的诗话中盛赞构思精妙的唐末诗人周朴亦曾寄食在乌山的僧寺中,这位留下过“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等千古绝句的苦吟诗人,其块然独处、寻章觅句的痴迷行径又为当年的乌山添几多传以为笑的谈资。元朝名笔萨都剌,兴会所至,也曾在乌山天章台置酒留诗。而合计300多处唐以降的碑石和摩崖石刻更是星散两山,各个时期的文人墨客,拾阶而上,留题而去,积存的石刻便随着岁月的年轮不断叠加。林语堂曾说过:“只有在书法艺术上,才能看到中国文人艺术心灵的极致。”在这遍布山冈的碑林中无不充满了那种体现在书法美学中阳刚古朴的气韵。碑刻是凝固的舞蹈,它所能延展的空间十分有限,但它存续的时间却是无涯,在那无涯的时光里无数双谛视的眼睛正是透过那一次次潜心的定格品读到书写者寄语山林的永恒心声。小小两山,卧虎藏龙,乌山有着可以与秦李斯比肩的唐李阳冰《般若台铭》篆碑,那是一段十分珍贵的大家神品,米芾的“第一山”亦不甘示后,于山上乾隆爷亲题的“大士出山图”乃不可多得的帝王手书……
时至近代,有两位名人相继在此逗留过,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严复曾寓居于山白塔寺内的法雨堂读书,而革命家邓拓亦将少年时的一段时光锁定乌山。晨钟暮鼓夹杂着朗朗书声这是中国文化史上颇有意味的一道风景,这是儒释深度互渗的一个社会现象,这是人间与天堂亲密无间的一次友好互访,甚至聊斋式的旷古恋情也常常喜欢生发在这种组合下的月朗风清,松快浪漫的想象正是得益于世俗的宗教在世间的畅行无阻。2000年来不绝于耳的梵音终于完成了中国化的进程,摆脱了宗教的迷狂而成为一种独特的哲思与经史子集一道吹进书生的心房。瞧,在西学之路走得最早的严复最终还是在迷惘中寻找回归传统文化的道途,这种终究不能委弃的民族根本,其实在早年那寺院的风雨声中已然根植。
两山再挤,总有一块空间要腾挪出来留给那些英雄志士,抗倭名将戚继光便在时代的横流沧海中被敦请上于山之顶,那块醒目的“醉石”仿佛再现庆功宴上,踌躇满志的一代名将威武之风神,醉卧沙场的干云豪气丧倭寇胆,壮民族威!与此相对的乌山上也有一处纪念抗倭英雄黎鹏举的黎公岩,这一东一西的两处念物,是抗倭历史置放在两山的物证,它们总是用无言的沉默打破来往者心中的那份平静,让热血沸腾在触景生情中。朱子祠、九贤祠、戚俞祠……缀点两山,中国的祠堂原是供奉先人的精神栖所,而那些逾越家族的门限被公众所祭拜的祠堂,其追怀的意义已泛化成一种民族的依傍与崇拜。或道德文章,或丰功伟绩,只要个人的行为符契传统的价值标准并秀出班行,便必然被张榜在历史的布告栏成为楷模受宗仰。两山上那些广义的祠堂就是这种表彰活动的物化体现,没有特定的组织者,没有一定的时空性,它是公道自在人心的一种民间认可,是大浪淘沙后的一份珍贵沉淀,代表着最广泛的舆情,抒写的是不朽与永恒。
自古名山储秀士,但历史上也不乏欺世盗名之徒跻身山林浑水摸鱼,乌山上就曾有那么一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元代平章政事燕赤华。他曾装模作样于乌山上刻“清冷”二字以沽静肃之名,无奈其言行背道,仅数月间便原形毕露,身败名裂,亭台何辜,随之散亡,遗址犹存,申饬来者。
如今的两山翻建一新,石路蜿蜒,花草被径,仿如一个崭新阔大的江南园林豁然眼前。不知今天穿行此间的人们又将为明天的历史在两山谱写怎样的华章。风物无言,只用粲然的笑靥张开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