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运旺让薛爱兰又端了碗热粥赶了来。女子伸过嘴，贪婪地一口喝了个精光，简直像没有了喉咙管。她把碗舔了干净，突然朝大家一跪，显然是有些不肯走了。是呀，命渡过来了，一碗饭又能解决什么呢？她又该朝哪里去呢？一围的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芮如花突然拨开人群，朝门外走了。人们围着女子还没有散，一会儿，芮如花回来了，拨开人群，拉进来一个人。大家一见是光棍侯老七，便明白了。侯老七二十六岁，家境早就破落了，兄弟一多，哪有能力娶媳妇。
这两年总算翻了点身，有了一些节余。尽管有热心人帮着介绍，可人家是黄花姑娘，开口就嫌他大。一耽误，越耽误，现在连个寡妇都难找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家自动给侯老七让开点位置，也不点明，让他仔细观察一番。
正好又赶来几个妇女，问这问那：“你有家吗？”
女子默默地摇了下头。
“你多大了？”
女子低首答道：“二十三了。”年纪轻轻二十三岁，落到如今的衰败狼狈，众人嘘唏不已。
芮如花突然大声问道：“往后你怎打算？”
女子蓬头垢面，愣了一会，突然牙一抿，咬住下嘴唇，又跪下了：“哪个大哥做好事，留下我母子俩吧。”听着她的恳求，谁的心都软了。
老扎匠带头朝侯老七喊道：“侯老七，你就把她收了吧。”这一说，几个妇女也立刻撺掇侯老七：“是个本分人家的女子。”汪老大、汪十筑也喊着侯老七的名字：“你就把她娶回家吧。”
芮如花干脆把侯老七拉到女子身边，侯老七还有些嗫嚅，芮如花反倒说开了：“一个大男人，还尿布包着头，快把她扶起来吧。”
侯老七犹豫了一阵子，终于在众人的祈盼下开了口：“您叫什么名字？”
大概女子已估计到这个问话的男人将是她今后的依靠了，便有些羞起来，一时答不上口。侯老七没有嫌她，反倒说了一句：“好吧，你跟我回家吧。”
说着，侯老七将下跪的女子搀扶起身，发现她的脸满是泪花，由不得拙笨地用衣襟来拭泪，一边安慰着：“别哭别哭，别哭了。”女子哽咽着，说：“我姓杨，叫杨枝枝。”
“知道了，以后就好喊你的名字了。”侯老七又连记了两遍“杨枝枝，杨枝枝”，喊着喊着，脸膛上也滚动了泪花，看得出他的喉结在蠕动。
大家让开了路，可能杨枝枝太虚弱，两步还未走到头，又趔趄着几欲栽倒，侯老七也不顾人前人后，一把抱起杨枝枝朝家走去。
渡了一命，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逃荒女子，芮如花也泪花闪闪，转头看到薛爱兰还抱着的婴孩，由不得破涕为笑，将裹在衣被里的娃接到怀中。
薛爱兰有点不舍，这时，侯老七又抱着杨枝枝赶回来了，他是应杨枝枝的祈求来抱婴孩的。芮如花反应也快，利索地说：“杨枝枝你就放心吧，我们兰花潭，个个都是好人，你安心休养两天，婴娃暂且在我这儿饿不着。”
既然这样，杨枝枝也没话说了，也的确晕得厉害，不如从令吧，她默许着闭上了眼睛，神态安详下来。
侯老七心领神会，将抱在胸前的杨枝枝搂紧了，一个转身，又撒开了腿。
一天，有和县人把孩子丢在了桥林石拱大桥口，人们拾起时，发现不到周岁的小孩从里到外，衣着都有和州人传统绣花的“鸳鸯蝴蝶”和“花草和顺”，可见不久前的日子里，小两口一定过得和和美美。可是随之而来的饥荒一下子让人措不及防。没吃的了，野菜、榆叶、观音土，都被吃进肚子里。听说有个村子的人都因此中毒了，和县开始了逃荒要饭的苦难历程。桥林百姓捧着嗷嗷待哺的婴儿，给物色了北街一户无子嗣的人家。四十多岁的罗大志，欣然带着不孕的老妻，把婴儿抱养了下来。
饥饿，把本就缺乏营养的老弱病残纷纷饿倒。周边地区频频传来饿死人的讯息，董进军是知其因果的，但他什么也不吱声，好像事情真的离他十万八千里。这其实也只是表面的镇定，还是会有一些蛛丝马迹泄露出他的心烦意乱。隔三差五，他都要请卫生院的邓宗贵院长开点安眠药。
据说他一躺上床便整夜难眠，闭不了眼皮，只能辗转反侧。
突然传出一个坏消息：就在桥林镇西街弯河沿的棚户平房，一个姓杨的家庭，四个挨肩大的孩子过量食用炒熟的桃仁杏仁中了毒。等拖板车维生的老杨夫妇回家时发现，只有最大的女孩子被抢救了回来，挨肩三个十来岁上下的男孩全都呜呼哀哉。饥饿逼着孩子咽下苦涩的杏仁，而大孩子出于孔融让梨的爱心，让弟弟们多吃点，哪知这不是甜甜的秋白梨啊！
小道消息不胫而至。连接安徽省全椒县的星甸公社，饥馑情况严重。
由于依赖大食堂，全村出动上浦老山找矿炼铁，庄稼没来得及收，全霉在了地里，第二年春天便无粮了。社员们以瓜菜糊口，连路都走不动，哪有力气种田，又把第二年的农业生产搁误掉了。一九五九年下半年到一九六○年，饥荒迅速蔓延开来。青壮社员得不到油水营养，几个月拖下来，身体浮肿。所幸的是，沿浦县委书记冯骁勇召集董进军等县委成员，紧急研究了对策。董进军主动协助县委书记安排社员生活，一方面把情况如实上报扬州地委，一方面组织医疗队，派遣下乡，积极防治营养不良性水肿病。
严酷的事实让董进军有了自己的思考。因为他奇怪地发现，本公社除了桥林镇居民依靠定量粮，再没有了日常的菜蔬补给，生活紧束，农村各大队社员生活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尤其是兰花大队，听说那儿的社员群众，不但没饿瘦，个个还红光满面呢。这让董进军终于想到放卫星的谎报上。能在当时有所反思，董进军也算是一位很明智的领导了。
他越发对柴运旺有了特别的敬重，如若没有他硬着头皮顶牛，一任自己大放高产卫星，那报上国家的粮食产量是来不得半点空数的！邻近的安徽，稍远的河南，有的农村就得连自己的口粮一起作为卫星产量交上国家。
董进军终于打定主意，负荆请罪，了了心事。
这天，他特意卷上袖头，穿双麻鞋，裤脚高挽，赶到了兰花大队。
歇久没来，尤其萧疏的饥馑年代，见到兰花大队的男女社员，劲刚刚地走路，利速速地干活，董进军便有一种久违了的反省情绪在心头滚沸。
大队部的团支部书记项仕为不知道董书记这次赶来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慌手慌脚，以为他又要指手画脚什么了。听董书记开口查问各队核算，还问到了各家十边地作没作自留地，这可把年轻的团支部书记吓得不轻。
一个“留”字卡在喉咙管，几分钟还结结巴巴溜不出唇齿。董进军似乎有所意料，连忙抢在前头，先自开口，果断撂出决定：“这儿房前屋后的十边都做成了自留地，我进村都挨家看了。好呀，有了瓜果蔬菜，筷头也不愁没胃口了，怪不得到兰花潭又是热热闹闹忙生产的景象。这是帮助党战胜灾荒呀。”
项仕为一听，这才口舌顺畅了：“大队柴书记在本队冲田，我领您去。”
走了一会儿，望见弓腰弯背在田间作业的柴运旺，董进军一反常态，老远就打起了招呼：“老柴，看您来了。”
柴运旺一听是公社董书记来了，赶紧呼应道：“董书记，还用得着您下田来找。”柴运旺身子还未站起，董书记已走近前来，伸脚就要下田，他赶忙拦着。董书记摆开架势道：“看我这身行头，就是准备下田的，跟您一块儿学一学。”柴运旺这才发现董书记今天装束不一般，赶紧就田沟水洗了泥手，边说边抬脚上了田埂：“这怎行！”还是不让他下脚插到水田里。
项仕为赶忙跟上前来，想说点什么，董书记已经说开了，口吻洒脱得很：“今个不是来指示工作的，是专门找您学习来的。”
董书记定出调子，柴运旺还是拦着：“这块田到头了，我都洗手上埂了。
您要是一早赶来，我还能让您陪我忙一会。您看，这块禾哪能乱蹈？”
见田禾葱绿得可爱，也真的不能乱插脚了，董书记只好依从柴运旺，又说了一遍来意：“我的确是来取经的。”柴运旺瞧董书记一片诚意，真的不是来部署什么的。既然没事，就该是没事的样，他干脆一屁股蹲下来，坐到田头一棵兰花草上。董书记见了，也随和地往下一蹲，朝一棵茂盛的兰花草上坐了下来。
董书记说：“还是田里的老作家有眼光，都像兰花大队，就吃喝不愁了。”
柴运旺回应得很平和：“我们也是将就着过。”
董书记直言不讳地说：“问题是很多地方，连起码的吃喝都很难呀。”
听董书记说出实情，柴运旺扬起脸，没急着说话。董书记又说道：“想想那阵子放卫星，真难为您了。”
柴运旺诚恳地答道：“我也只是照实着做呀。”
“问题是呀，难得这个照实。”
“这还难？”
“这照实啊，还真最难！”
“真的？”
“真的！”
这两个一见面就顶牛的人，现在说到了一块来，再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脸红脖子粗，争得不相上下，让在一起工作的人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劝一劝谁。站一边的项仕为见着，真感到是破了天荒。
奚文化听说公社书记来了，赶忙丢下账本也赶了来，却见这两个本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领导，竟然头挨头，脸靠脸地裹在了一处，说起了悄悄话。是什么让乌眼鸡不再斗鸡眼了呢？他一头雾水。
董书记抬头看到奚文化远远地站着，扬手一招道：“都过来吧。”正准备后撤的奚文化立刻赔笑着，和项仕为走了近来。
“您俩谈什么高兴事呀，这么开心？能不能带我们听听呀？”奚文化眼里闪着窥探的眼神，轻手轻脚走拢来。
董书记一点也不遮藏，大声说道：“大队能划拨一分五厘，够意思。
房前屋后十边地不利用也浪费了。可是真要让给农户们种些饮食蔬菜，我就犹豫不决。不是亲眼看到，我还以为你们大队老柴书记也袖着手呢。
这是雷池呀，省委不松口，谁敢越雷池一步？老柴书记干出来了，这不是糊涂胆子大嘛。”说着，他指了指葱郁的山林，“幸亏没砍烧掉，林木现在难见到了。”一脸堆笑的奚文化立时如芒在背，笑得不自然了。
董书记回到公社又开始忙了起来，这一次部署会议，再不言大跃进了。他终于忙到了点子上，着手将兰花潭现有的成效，做了一番经验总结，向全公社推广，还呈交县委书记批复，让全县各公社对照，采取生产自救“新”措施。
偌大的中国，从下到上，从来都不乏敢于直言的人，严重的事实终于反映到了中央。党中央迅速作出一系列决定，相对及时地下达了一平二调政策和八字调整方针。
董书记得到党中央下发的指示，要求各公社按照“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部署工作。领会这八字的意义时，董书记犹如感冒发了汗，一身轻松，自言自语：“兰花大队早做了。”他想到自己曾接连多次指责兰花大队的蜗牛样速度，要给插黑旗，落后当乌龟。不想这个尾巴还是凤凰的尾巴，是一种稳扎稳打的智慧！兰花大队没走弯路，也就不需要拆墙重砌费时费工了。即使曾给逼催得鸭子上架的大队核算，也由于柴运旺的执行不力，一直以生产队为单位核算。这下好了，省得捣腾一钵子烂酱了。兰花大队现行的核算形式，可以做“三级所有，队为基础”
的样榜了。
在董书记不断的鼓吹下，不善言辞的柴运旺到底在会上说了一段子丑寅卯的话来：“请大家千万别说兰花大队有什么高明了。要说诸葛亮，也是三个臭皮匠凑的，包括许多社员，几十年耕作，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到春来，布谷不叫。天气不热，稻不结穗。时令时令，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自作聪明是假神气，聪明反被聪明误。人不能只长个子，不长记性。见识到的，就得按班如规。老实吃不了亏，厚道人就该做厚道事，一步一个脚印跌不倒。说我把兰花大队办富裕了，兰花大队的姑娘不肯嫁出队去了，我也没办法，只能顺从。人心是活的，事情也不是死的，大家都顺着人心的话，那那，所向什么？”
柴运旺说着望望董书记。董书记立刻提示道：“所向披靡。”
“对，就是这话。别以为大老实人入党是废料，我觉得，加入都来不及呢。英明是党，才有对兰花大队的肯定，也才有调整八个字。要怪责的还是瞒上压下的人。虚报产量糊弄了党，架空了党，隔离了党。我们不要跟着溜须拍马，阴阳两套。当干部就要首先当个联上通下的竹筒子，不要在党群之间作梗。一梗起来，非必出事不可，害了老百姓，天理难容；蒙了党中央，害了决策。瞒天过海的事，迟早要露马脚。谎报结果，捅出纰漏来了，慌神有什么用？远水还解不了近渴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人还是要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