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残酷的记忆
1
幼小的古钟为小牛犊的遭遇鸣不平。
小牛犊被穿上缰绳后不久，就被人赶着去学习犁田。一天放晚学，古钟被班干部留下背《小英雄雨来》的课文，学习委员盯书，班长守在旁边维护纪律。一遍过去，学习委员说，丢了3个字，重背。古钟又背，完了，学习委员慢吞吞说，又漏了5个字，重背。说完，学习委员与班长挤眉弄眼的看着古钟笑。古钟知道，自己邀的村里的孩子几次在地里用土块把班长一批街上孩子整趴了，心里不服去气，找岔子来了。想起上学时父亲交代的说，古钟，你放学就到杨树林里牵牛放牛，不要贪玩忘了。古钟看看夕阳已经透过窗子洒在课桌上，橙黄，温润，想想牛在杨树林里烦躁不安地样子，他一把抓起书包，推开班长往教室外面跑。班长与学习委员楞了以会，吆喝道，你还敢跑？撒开脚步就追。古钟不怕他们追，一会儿，古钟就把几个班干部甩在后面，看着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古钟停住脚步，朝他们晃着小拇指说，你们来追，捉我回去，告诉你们，我还要带人用土巴揍你们，看你们服气不。古钟边骂边挑衅，但是几个班干部像瘪了气的皮球，任他骂。古钟看看没兴趣了，急匆匆跑去寻牛。
牛婆在烦躁的转圈，小牛犊却不见了。古钟立刻解了系在树上的绳，牵着牛去吃草。不经意间，竟在杨树林后面的田里看见了小牛犊。它正吐着白沫、哆嗦着躯体，稚嫩的肩上挎着犁枙，父亲正耐心地扶着犁，等牛犊迈步。
古钟手牵的母牛一见牛犊，竟扯着缰绳，奔到牛犊身边，伸出长长地舌头，舔着小牛犊的鼻子，肩膀，小牛犊颤抖得更加厉害。古钟看见两头牛的眼睛中满含眼泪，禁不住鼻子发酸。他问父亲，它还小，怎么就教着拉犁？父亲说，牛穿了缰绳就要教着做功夫，等他鼻子硬了，想教也学不会。
古钟不明白农活的奥妙，只是觉得牛太可怜了，如果自己生下来是一头牛，还不如死了好。父亲看古钟不哼声，长叹一口气说，这牛犊性急，有一点力，就拼命拉犁，以为犁完这田就没事了，其实，牛的活哪是干得完的呢？这么急性子的牛，怕出事。父亲咕噜完这些，把犁枙从小牛犊肩上褪下，让古钟牵着一起吃草。
看着紧靠母牛不离开的牛犊，古钟心里很不是滋味。
2
初夏的阳光非常热烈，古钟背着书包去学校。
学校是利用集镇上一所老东岳殿改建的，离古钟家不远，只要穿过长长的街道就行。
古钟走到街中央时，被拥挤的人群吸引。他凭着猴子一样瘦削灵活的身手，几钻几扒之间，就到了人群的中间。
原来，一棵电线杆上绑着一个男人。男人四十岁样子，很壮实，现在，他的手被反绑着在木杆上，两条腿也被粗麻绳捆着。古钟觉得新鲜的是，中年男人的胸脯上粘着一片片小红纸，纸片随着男人的呻吟抖动着。
男人身上的小红纸是怎样贴上去的呢？古钟觉得奇怪，眼睛咕噜着寻找答案，他看见周围的人兴奋、好奇、疑惑，好像期待着什么。古钟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见一个穿干部服装，胸前口袋中插着钢笔的瘦削男人，手里捏着一迭红纸片，现在正把一片红纸穿到一根约四五公分长的缝衣针上，之后，他举着穿了红纸的缝衣针走近被绑的中年男人，眯缝着眼、嘴角带着微笑看着中年男人，问，你为什么做贼，以后还敢偷么？中年男人额头的汗有玉米粒大一颗，不间断往下掉。中年男人摇晃着脑袋，拼命喊，我不敢偷，天爷，太公，你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不敢偷了
古钟听周围的人议论，才知道这男人在街上偷了一户人家的鸡，正烫过拔毛，却被找上门的失主抓个正着，马上被揪到公社关起来。
中年男人的叫喊声没有阻止住干部靠近他。瘦削干部用纤细的手指揪住中年男人左手臂上一点点肉，之后，右手大拇指与食指用劲捏着缝衣针，慢慢扎进肌肉中。中年男人的惨叫悠长深远，古钟见他的脸部肌肉颤抖不止，身体像打摆子一样晃动，还看见缝衣针扎下的地方，一点红色慢慢洇开，那片红纸颜色更加鲜艳，眨着诡秘的眼。
古钟从人缝里钻出，丢了魂一样往学校跑。
3
原来偷东西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古钟一次次告诉自己。有一个晚上，他梦见自己拿了同桌的一枝圆珠笔，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枝笔，杏黄色，笔头有个胖乎乎的娃娃头。还好用，古钟看见同桌写的字端端正正，漂漂亮亮，多次得到老师表扬。古钟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写出同桌那样的字，只是笔不行，铅笔芯故意与古钟开玩笑，要么一点油也不出，要么一咕噜出一摊，古钟的字就像一个个残缺不全的人，有的大脑袋，小身体，有的断腿，有的断胳膊老师多次批评古钟，说是书写不端正。古钟不敢申辩，满腹委屈回家对母亲说，想买过一枝笔。母亲一听，笑着摸摸古钟的头，说，我崽的字蛮好看，个个都写出来了。就是不拿钱给古钟买笔。
古钟觉得同桌的圆珠笔不时眨着诱惑的眼，暧昧地挑逗说，你来，你来，把我拿去。古钟动过心，有几次同桌出去玩，把圆珠笔扔桌上，古钟一把抓着，用指尖触摸，体会它的细腻，生动，许久，见同桌还没进来古钟把笔放进口袋，心怦怦跳着，恍惚觉得全班同学都知道他要偷同桌的笔。古钟想，我偷了笔，就是贼了，被同学、老师知道，多不好意思。他迅速从口袋中拿出笔，放在同桌桌上。看同桌来了，古钟指着笔说，你这样乱扔，就不怕丢掉么？到时不要怪我拿了。同桌嘻嘻笑着说，我知道你才不会偷东西呢。
在梦中，古钟迅速把笔放进口袋中，看看四周，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古钟一肚子紧张，兴奋，得意，手插在口袋中慌慌张张往教室外走，在跨出教室门槛的时候，一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古钟仰头一看，竟是那个精瘦的干部，他正笑着看古钟。古钟魂飞魄散，想跑，却被干部一把拎了衣领，拖着，到了电线杆旁，用绳子捆了。古钟看干部变戏法一样摸出红纸片，缝衣针，笑吟吟把红纸片穿在缝衣针上，捏着针走近自己，旁边，有同学，有老师，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正津津有味看着……古钟惨叫一声，一泡尿淌到地下。
父亲、母亲听到惨叫声，马上赶到古钟的住房。古钟正坐着，手里抓着枕头，目光散乱，浑身发抖。母亲摸着古钟的头，问，孩子，做恶梦了吧，能告诉我么？父亲已经闻到尿骚味，赶快去找衣服。
古钟讲述了上学路上看到的贼被惩罚一幕，并坦白了偷同桌圆珠笔的想法。
父亲听完，许久没做声，之后，低沉地说，人不能做贼，做贼是杀人养命，做贼就该受到惩罚，那干部做得对。
古钟看着父亲，不到六十的人，头发已经全白，腰背佝偻，说话的声音急促，粗重。古钟想，父亲说那干部做得对？难得他能那样对付一个偷鸡贼么？古钟觉得父亲有点陌生，那目光竟不是平时的和善，显得阴森，冷酷。古钟小心地与父亲保持距离，往床角落里挪。
母亲早抹开眼泪了，说，明天就拿钱给你买圆珠笔，崽，你想要东西记得告诉我，我买。不要想那事，心狠的人有，不多。
4
古钟曾经的疑问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成长，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他寻找解释问题的机会。
机会是老师创造的。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我的父亲》，并明确要求写真人真事，真情实感。古钟心里乐开了花，这次可以找理由，去摸摸父亲的情况了。
父亲没有琢磨透古钟的小算盘，吃完晚饭，搬把椅子坐到电灯下面，与古钟拉起家常。
父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眯缝着眼有滋有味品着茶，许久，喉结咕噜咕噜动，古钟似乎看见那些橙黄色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父亲肚子里。古钟不明白，父亲不吸烟，不喝酒，偏偏喜欢喝这又涩又苦的茶。这些茶叶，是父亲与母亲不时从田头地角的茶树上采摘来的，有清明茶，那叶翠黄，嫩绿，清清秀秀一朵，看了叫人忍不住嚼几片。古钟也嚼过，涩，香，他帮着父亲、母亲满山岭寻找茶树，趁着清明一段不多的时间采茶，回家放锅里炒了，盛米筛一晒，就是香喷喷的茶叶了。清明茶都被母亲放花坛中待客用，父亲也很少能喝到。父亲喝的多是四季茶，不论在哪里看到，见茶树长出新叶子，父亲会摘下，用手绢包着带回家炒熟筛干。四季茶味浓汤酽，很对父亲的胃口，是他饭后的最好饮料。古钟也尝过父亲的茶，一口喷出，连声叫苦。父亲笑着说，崽，你还没到喝茶的年纪，到了那把年纪，你就喝出茶的滋味了。
古钟坐父亲身边，一双大眼望着喝茶的父亲，不着急，他感到高兴的是，自己从懂事起，就怀疑过这个老头不是自己的父亲，今天，这个谜即将揭开了。
父亲喝了许久茶，说，我边喝茶边想我这几十年，难，有今天，难。有的事告诉你，你可能听不懂。我正想几时告诉你我的身世呢，以前怕你年纪小，不懂，谁知你倒问起我来了，好，我告诉你。你爷爷生了我与其他五兄弟，家里穷，碰到国民党部队捉兵，家里商量好，送我到一个本家伯伯那里去做寄子，他是国民党部队的营长，这样可抵一个当兵的指标。我听说那个伯伯骑白马，挎剑，佩短枪，神气的很，以为过去会比在家好。谁知，他们夫妻吧我当长工使，当牛用，就是不当人看。饭只能吃两碗，不能多吃，多吃要挨巴掌；门不能开晚一分钟，他们经常在外，女的出去赌博，男的忙部队事，不定哪个时候回家，为了给他们开门，我强忍着不睡，有一次熬不过，睡着了，听到门被擂得山响，吓得跑过去拉门栓，门一开，我脸上挨了那个伯伯一巴掌，腰上挨了他一脚，我痛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一指，你还装死么，我现在就叫你死，说完就摸出腰间的短枪对着我。我赶忙跪着磕头，说，再不敢了。他才骂骂咧咧进房去。我见了他就像见了老虎，不知他哪个时候吃了我，我想跑。有一次，我给他送衣服去部队营地，一个当兵的告诉我，他带人追赶逃兵去了。我等了不久，他骑着马回来，手里握着那把佩剑，我看见雪白的刀刃上鲜血淋漓，找人一打听，说那逃兵正准备翻过一堵墙，他骑马赶去，从腰间摸出佩剑，甩出，一道白光飞向那个逃兵，活活把他钉在墙壁上。他驱马赶过去，抽出佩剑，骂道，叫你逃跑，连捅几剑，那逃兵就死在墙上。我听到这件事，浑身颤抖，逃跑的念头再一次强烈地产生，一次外出砍柴，我提着挑柴的木棍，顺着山岭，一口气跑了百多里，找到一个深山小村子呆下，靠帮别人打短工生活。
古钟听得目瞪口呆，一只蚊子叮在鼻子上也忘了赶。父亲端着茶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长叹一声，接着说，直到解放了，地主恶霸被镇压了，人民当家作主了，我才敢回家。你爷爷奶奶一见我，抱着哭，说，那个恶霸猜到你跑了，带着兵在一个村里到处搜，说一抓到就枪毙。我们也不知道你跑哪里了，以为死了。哭过笑过，生活重新开始，我快快乐乐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直到遇见你娘，结婚，生下你们。
古钟心里的疑惑雪化了，他告诉自己，这个老头真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真是这个老头的儿子，他还生下了姐姐，弟弟，他没有什么值得自己炫耀的，不过，他敢逃跑，明知道那个恶霸是用佩剑杀人的，还敢跑，好像胆量不小。古钟有的敬佩自己的父亲了。
他问，那个恶霸还在没，我们去给你报仇。父亲摇着头说，解放那年，被解放军抓到河滩上枪毙了，那个老太婆也病死了。古钟拍着手说，死得好。
有了与父亲的深切了解，古钟的作文写得洋洋洒洒，第一次写了一千余字。老师一见非常喜欢，给了90分，并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了。
古钟想，写作文其实不难，不就是写好真人真事么。
以后的作文，他写自己放的牛，写看到的那个被绑在电线杆上的贼，一篇篇做得风生水起、花团锦簇。少年古钟会写作文，这是许多人知道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