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卫文艺以为，她会让自己很快入睡。可躺在床上，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隔壁房间里传来布妈妈的咳嗽声，她知道，母亲的心情跟她一样沉重。
虽然在下午的活动中，布妈妈表情淡定，但卫文艺心里明白，妈妈在强装笑颜。布妈妈曾说过，“我有三个孩子，一个叫老布，一个叫文艺，最小的那个叫老布书吧。”现在，最小的孩子要离开妈妈了，可想而知，布妈妈内心的不舍。
卫文艺起床，推开了布妈妈的房门。布妈妈并没有睡，正坐在灯光下翻阅一本老相册。布妈妈发现卫文艺进屋来，示意她坐到她身边，指着一张照片对她说，“这是书吧开张时的留影。”
卫文艺看着照片中的人，除了主角老布，这些人今天也来了。卫文艺翻出手机上今天的合影，布妈妈看着，眼睛有些湿润。
“下午，我和秦老师还聊起你哥哥来。秦老师说，你哥哥是她最得意的学生。”
卫文艺握住布妈妈的手，“他也是我最骄傲的哥哥。”
从小，卫文艺就跟在老布后面，他走到那里，她就像他的影子一样跟到那里。所以，卫文艺有个很文艺的外号，叫“如影相随”。她现在的QQ签名也是“如影相随”。
那时候，她也最喜欢跟着老布去秦老师家。他们交流文学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嗑瓜子。等老布离开的时候，她就磕了满满一堆瓜子壳。秦老师在私下里，叫她“瓜子姑娘”。
长大一些之后，她跟着老布认识了更多搞艺术的人，他们都友好地叫她“小蔡琴”。那时候，她特别爱模仿蔡琴唱《张三的歌》。****灵最爱听这首歌，每次都要求她再唱一遍。时间长久之后，她和哥哥这个画家朋友走得很近。
她恋爱后，一度把老布忘记了。直到结束跟****灵的爱情，她才明白，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老布在她心里的位置。她再次成为“如影相随”，专心致志辅助老布打点书吧的事务，但这时的卫文艺已经出落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那幅使她一夜成名的画（恋爱中的****灵给她画了一幅画）顿时成为老布书吧的一张名片，吸引着那些慕名而来的读者。
有人开玩笑叫她“卫老板”，她总是谦虚地说，“我就是来打酱油的。”
她后来一直呆在书吧，偶尔谈一场恋爱。老布有时候还跟她开开玩笑，“年龄都一大把了，找个人结婚吧。”
她笑，说，“我就跟书吧结婚。”
“书吧不能给你爱情。”
“在我心里，它比爱情给予我的更多。”
布妈妈的咳嗽声打断了卫文艺的思绪，她起身给布妈妈倒水。
布妈妈看着卫文艺的脸，“这些年，辛苦你了。”
卫文艺摇头，她说，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哪怕是在最艰难的那几年，她也从没想过放弃它。
那几年，书店经营出现很大问题。最惨淡的时候，书吧别说卖出一本书，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麦小夕不甘心，说她到大街上去抓一个人进来读书，还免费送他一本书。她去了，可怜巴巴回来。一问原因，她指着隔壁的酒吧一条街，说，“他们都去那里了。”
“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人们总是被新鲜的事物吸引。”老布说完，隐身于书页里。那段时间，他出奇地冷静，每天读书读到忘记吃饭。大家都在担心书吧的事，都说，再这样下去，老布书吧会不会关门，而老布说，“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相比起隔壁酒吧一条街的喧闹，老布和他的书吧显得形单影只。想当年，老布开书吧的时候，那条街还无人问津，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天天坐在老树下晒太阳。老布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坐在老树下陪老头们说说话。可转眼间，酒吧一条街如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每一个来桐城游玩的人，对桐城的酒吧一条街充满了各种遐想。
说到酒吧一条街，卫文艺最清楚它的来龙去脉。突然有一天醒来，老树下的老头们就被集体赶出了那条街道。老头们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被年轻的小伙子改造成了纸醉金迷的酒吧，人们在这里大声摇摆，大声歌唱，肆无忌惮地挥霍着青春和激情。
卫文艺内心是向往那种肆无忌惮的生活，但她一直强忍着不去招惹那些是是非非、花花绿绿的世界，总是把自己弄得很忙绿。偶尔清闲下来的时候，她就整理橱窗里那些书籍，或者打扫屋子，或者听一些喜欢的音乐。
但是有一天，她坚守很久的信念被打破了。许巍来了。大街小巷都在奔走相告。许巍可是卫文艺很喜欢的男歌星，她可以哼唱他的每一首歌曲。她自我安慰，“不就一个许巍嘛，不见也罢。”
可到了晚上，隔壁传来许巍那带着淡淡忧伤的声音，她悄悄去了。回来的时候，老布已等候多时。她做好了被批评的心里准备，但老布没有责怪她，而是问她，“要到许巍的签名了吗？”
那一刻，她感激地拥抱着老布。
“以后不用这么遮遮掩掩，去做你喜欢做的一切吧。想喝酒就喝酒，想唱歌就唱歌，想泡吧就泡吧，想读书就读书。”
有了老布这席话，卫文艺后来也对书吧做了一些调整，设立了阅读间。人们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每月的主题会也不仅仅局限于诗歌，只要跟艺术有关，都可以。老布说，这就是艺术的大同。
“还记得这场主题会吗？”布妈妈指着一张照片问卫文艺。
卫文艺看着照片上的背景文字——我与文学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这场主题会她印象深刻。当时选好这个主题后，所有人都没有把握会做成什么样。因为邀请的嘉宾临阵反悔，气得卫文艺大骂那个无情无义的高考落榜生。
负责邀请嘉宾的人是麦小夕，她在主题会前一天突然告诉卫文艺，“我跟张老师打了电话，他说…”麦小夕说到一半，突然吞吞吐吐。
“他说什么了？”
“他说……那天正好要去电视台录制一个访谈节目。”
卫文艺生气地把手中的一本时尚杂志重重地丢在桌子上，“他张中平什么时候成学者了，还天天录节目。想当年，拿着一首破诗找到我哥。如果不是我哥帮他，他现在还呆在农村挖红薯呢。”正说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书吧电视屏幕上正播出张中平接受某电视台记者的采访。
记者问，“张老师，听说你为了研究白马人的生活习俗，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
张中平答，“的确是这样的。另外，我相信我一个朋友说的，只要坚持不懈，任何人都会在他的领域弄出点名堂来。”
“换台。”卫文艺很不屑地口气，“朋友，那话明明就是我哥说的嘛。以前叫布老师，现在成朋友了。这些人，出了名就忘记自己姓啥名谁了。”
麦小夕见卫文艺的态度，只好把电视关掉。
卫文艺感伤地，“想当年，我们每搞一次聚会，那些爱好诗歌艺术的朋友，天南地北地赶来，就为了感受一下聚会的氛围。而现在，别说爱好者，就是同行，请都请不来了。小夕，这些人都怎么了？真的把我们老布书吧忘得一干二净了。”
麦小夕也觉得那些人是不应该忘记老布书吧的。这里，曾经给予了他们太多的温暖和爱。她清楚地记得，她刚来书吧的时候，每当傍晚十分，一批熟悉的老朋友总是在这个时间段走进来，海阔天空。尽管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刚从学校走出来的小丫头，但她对每一个走进老布书吧的人都充满好奇（除了好奇，还有几分崇拜）。她心里很清楚，每一个来书吧的人，或多或少都跟文化沾点关系。当然，跟书吧的老板老布也有着很大的关系。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跟老布热情地打着招呼，有一些，还会跟他热情握手，更亲密者，还会来个深情的拥抱。那时候，麦小夕才知道，以前在学校听到的那些关于老布书吧和老布的传说都是真的。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老布的朋友。老布书吧就像金庸的江湖客栈一样，汇聚了各色各样的人才，而她暗自庆幸，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
当张中平回绝她的时候，她其实比卫文艺还生气。她骨子里也最讨厌装模作样的人，还没等到张中平把话说完，就直接给他把电话挂断了。
“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怎么可以打击到我。”卫文艺看着空空的座位，还是如期举行了这场交流会。到访的朋友只有夏末、薛老师和老白，麦小夕和苏韦桐作为书吧的工作人员出席。
卫文艺作为主持人，开始了讲话，“今天，我们讨论的是我与文学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大家一看这个主题，就心知肚明，在这里，我就不用多做解释了。下面……”突然发现方文俊带着一大帮人走了进来，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就看着他们。方文俊示意她继续。“下面，请夏末跟我们分享一下她跟文学的第一次接触。”
夏末语气温和，像在聊家常一样，“其实，我第一次接触到文学，跟我哥哥有很大的关系。那时候，他喜欢看武侠小说。有一次，他看了《萍踪侠影》，就给我讲云蕾和张丹枫的故事。那时候，我觉得他们的爱情故事很美，趁哥哥不在的时候，就悄悄拿出那本书来看。说了你们不要笑话，我不喜欢看打打杀杀的场景，每次看到有拼杀的场面，我都绕过去。就这样，我喜欢上了文学，并一发不可收拾。”
卫文艺接过话题，感叹道，“如果今天我们没有聆听到夏末的故事，我们根本不会把写作童话书的她跟武侠小说联系起来。看来，今天这个主题会还是蛮有意思的。谢谢夏末。”
大家鼓掌。
卫文艺指着方文俊，“在这里，我先要感谢方文俊同学，谢谢你，带来了这么多新朋友。”说完，对着那些陌生的面孔鼓掌，“欢迎你们。”
方文俊站起来，洒脱地，“既然今天是谈论文学之路，我们请路总来说说他的故事。”方文俊指着一个胖男人。
胖男人站起来，谦虚地给大家点了一下头，“首先我申明一下，我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对于方总这样的大家，我发自内心地尊重。”
方文俊指着广告板上的广告语，提醒他，“路总，不要偏题哦。”
“好，那我就说说我第一次接触到文学的那个点。我记得那是初中二年级，我们学校组织作文比赛，我写了一篇张海迪的议论文，结果得了二等奖。就这样，惊醒了我的文学梦，我走上讲台领奖时暗暗发誓，我要成为一个比张海迪还棒的作家。（语气软下来）可惜，后来，我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不过……”胖男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大家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我得申明一下，我当时上台演讲我那篇作文的时候，台下的人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我自己朗读得也泪流满面。说了你们可别笑话，我当时以为张海迪死了，抒发了我好多好多感情。大概是我二十七岁那年，我在电视上突然看到张海迪的一个新闻，我才知道，原来她还活着啊。”
麦小夕风趣地插播了一句，“路总说到这里还提醒了我，我一直以为冰心是个男的呢。”
大家都在乐。
“谢谢路总和我们分享这个感人的故事。下面，我们请未来的大编剧七七和我们分享一下她跟文学的第一次接触。”
卫文艺说完，方文俊好奇地看着四周，麦小夕悄声告诉他。“我帮韦桐姐取的笔名，你觉得怎样？”
方文俊思索了一下，“七七……很不错。”
苏韦桐尴尬地站起来，跟大家点了一下头，“我的故事很简单。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尊重我的选择。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去学习跳舞，妈妈就问我，‘韦桐，想学跳舞吗？’我摇头。其实妈妈很喜欢跳舞，她也很希望我跳舞，但因为我不喜欢，她没有勉强我。我妈妈说，我大概是受了爸爸的遗传基因，从小就喜欢文字。我小时候每次哭闹的时候，只要听到爸爸讲故事，马上就不哭闹了。如果非要我说我跟文学的第一次接触，那就是我爸爸，是他给了我创作的勇气和自信。”
卫文艺鼓掌，大家跟着鼓掌。
“感谢苏爸爸为我们培养了一个伟大的编剧。方大作家，你不想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故事吗？”
方文俊很是配合卫文艺，大方地谈论起他的文学故事。
“我的文学故事听起来有点寒酸。我当时觉得文学是最没有成本的，只要一个本子，一支笔，就可以完成一个伟大的梦想。我是一个农家孩子，想画画吧，买不起颜料和画布；想学音乐吧，又请不起老师，最后，我妈妈用她的私房钱给我买了一个笔记本，我就把我所有的心思写在上面。终于有一天，我的恩师，就是韦桐的爸爸苏老师发现了它，随后帮助我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我的母亲》。”
大家都沉默不语。
卫文艺打破沉默，“每个人都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在这里，我想说两句，虽然我不写东西，但我要感谢所有伟大的母亲，为我们培养出像方文俊和老布这些优秀的作家和诗人们。”卫文艺话刚说完，发现布妈妈领着一个和她同龄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大家都顺着卫文艺的眼光朝着布妈妈的方向看去。布妈妈意识到大家的目光，有些不自然。
布妈妈歉意地，“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
苏韦桐走上前，扶住布妈妈。
大家鼓掌。
布妈妈望着满屋子的人，“谢谢，谢谢。谢谢大家给我这个老人面子，现在，我先给大家介绍我身边的这位老师。我先问一下，你们当中有谁读过秦华老师的诗歌。”
路总第一个举手，“我读过。”
“还记得那些诗歌吗？”
路总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背诵着：
那些清晨
环境工人隐身于大树
他们修去那些伸进天空的枝叶
并借用吱吱的刀子说话：“孩子，回去吧，回到大地上去
只有大地！只有大地！
孩子才是你应该朗诵、赞美的地方！”
布妈妈指着秦华，“她就是为我们写出这些好诗的秦华老师。”
路总激动地跑过去，拥抱秦华，“秦老师，我是读着你诗歌长大的。”
秦华谦虚地，“谢谢。”
布妈妈讲述着她和秦老师的故事，“我跟秦华老师的友谊建立于我儿子老布写诗的日子。那时候，他天天回来对我说，秦华老师怎么怎么了，秦华老师又怎么怎么了。我当时听了还有点不高兴。”
布妈妈微笑着看着秦华，秦华也微笑着看着布妈妈。
“觉得这个秦华老师比我这个妈妈在儿子心中还有份量。于是，我就主动去拜访秦华老师，没想到，我们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然，在这里，我不是谈论我和秦老师的友情，我是真心诚意代表我儿子感谢秦华老师。”布妈妈对着秦华深深鞠躬，“谢谢你，不仅教会我儿子写诗，还教会他做人。”
秦华快速阻止布妈妈的动作，“布老师，使不得使不得。”大家都鼓掌。
“我……”等到掌声停止，秦老师才继续说话，“既然今天是一个文学交流会，我没什么送给大家，我就朗诵不久前写的一首小诗吧。”秦华整理了一下情绪，朗读着：
活着为何
死去是否意味着再生
一个秋天来到树下的人
随便捧住一片落叶
在喃喃自语：我爱上的不是一枚树上的叶子，而是一枚飘在空中的落叶
它的心像我一样曾经想寻找另一个世界，也像我的心一样凋零了。
大家都说，秦老师宝刀不老，这么多年，一直坚持诗歌创作。
路总更是激动，高喊，“诗歌万岁！”
掌声久久回荡着……
最后是布妈妈给大家表演她的绝活魔术，变鸽子。
“我有一个习惯，只要是呆在家里，每天傍晚都要绕护城河走一走，每次走到公园路鸽子林的地方再返回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摇头，麦小夕说出答案，“布妈妈是带着她的鸽子去鸽子林约会。”
“小夕说得对，我就是带着跟随了我很多年的一个小伙伴去约会。因为我的这个小伙伴爱上了那里的一个老公主。可别小瞧了我这个小伙伴，它可是很有绅士风度的，每次见了老公主，总会来一段美妙的音乐。”布妈妈故意停顿，大厅里传来一段像鸽子在歌唱的音乐，那其实是卫文艺的一个绝活。
“谢谢。我啊，给我的小伙伴取了一个霸气的名字。”
卫文艺敏感地看着布妈妈的袖子，意识到出了小问题，突然打断布妈妈的话，对着下面的人说，“你们想看看我们的王子吗？”
大家齐答：“想。”
布妈妈也察觉到袖子，赶忙说，“好，我现在就请……”话还没说完，鸽子自己就从布妈妈的袖子里飞出来了，停留在卫文艺的手上。
布妈妈歉意地看着大家，一时冷场了，“它就是我的王子。”
等大家都明白过来，再次报以热烈的掌声……
布妈妈看着照片，感伤地，“人老了，就力不从心了。”
卫文艺特别能体会布妈妈这句话，自从那次表演失误后，布妈妈就不再让王子出场了。她把跟随了她多年的王子送到了鸽子林，和它的公主结婚了。一度时间，卫文艺还很担心布妈妈的情绪。
隔壁家的李大爷，在工厂里上了几十年的班，退休后不习惯，还是每天早早起来，骑车去工厂。到了厂门口，每次都被好心的门卫劝回去，最后郁闷而死。
卫文艺小心翼翼观察着布妈妈，生怕她想不开。卫文艺的小心思被布妈妈发现，她告诉她，“放心吧，你妈什么没见过，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离开舞台的布妈妈突然热爱上周杰伦的歌，还跟着电脑唱。卫文艺帮她录下来，作为书吧的背景音乐。一时间，布妈妈的RAP成为书吧的又一大新闻。
“妈妈才不老，妈妈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年轻的妈妈。”
布妈妈笑，“你什么时候学会像小夕那样说这种小女孩的话了。”
卫文艺不作答，把头靠在布妈妈的膝盖上。布妈妈抚摸着她的头，一遍一遍，“很晚了，睡觉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