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四年，父亲去世。我接到电报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了头七。我立刻奔丧。
回到家中，情况坏到出乎我的意外，老家的五间屋子被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全部被两个哥哥拿走，只剩了几口米缸。母亲见到我只是哭，听不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我猜想无非是两个哥哥欺负她，什么都没有给我们母女留下。我对她说，只要活着就行了。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见到父亲的坟头的时候，我是真的悲伤了。我的眼泪打湿了墓碑，面前的黄土露出深深的底色。我哭着哭着，才发现我对于父亲的印象实在太少。童年，父亲是很疼爱我的。我记事就是在父亲的怀里。他经常拿着拨浪鼓儿逗我，或者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看高高”。我成为蔡家的儿媳妇后，他逢人便说“瞧我们安好多招人疼，连蔡老太太都要她做孙媳妇。”我那时侯是满心欢喜的，因为周围都是羡慕的眼光。可是好景不长，我十四岁以后就不太回家，即使我们只隔了几里路而已。因为大人们说，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我对父亲的记忆停留在花轿出门的那刻，我透过帘缝偷偷地找他，他把头偏在一旁，拿着烟斗故意抽了几下，我知道他在掩饰他的眼泪。之后我哭了。那是我离开家之后第一次感到悲伤，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离开秦家有多么大不了的。
我对母亲说“一个人在乡下实在可怜。你还是随我去上海吧。好歹母女住在一起，彼此也有照应。”
“我怕姑爷不高兴。那样的大户人家，一定有很多的规矩。”她小心谨慎地说。
“他现在有了二房，不太到我这里。我那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和一个老妈子。有你陪我不是正好。”我说的有些无意，可是母亲更加担忧了。
“以前看姑爷是很疼爱你的。怎么就有了二房了呢。是不是因为你的孩子掉了。。。。。。”她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我没有她想的那么在意。
我帮她整理了行李，并安排了一个熟人帮我们看房子。整理妥当后，我说要出去走走。
“是要去看看，这一走，也不知道多久才回来。”她又拿了绢子擦泪，我明白她的感情。她好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了大半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将会是回忆中的点点滴滴。
“娘，别哭了。你还有我呢。”我向她微笑“我有手有脚，什么都能做。我比他们念学堂的女孩子都好。是不是。”其实我从不认为自己比念学堂的女孩子了不起。可是每次遭遇不可知的未来，我都需要这样勉励自己，才可以鼓足勇气地抬起头来。我不知道这种勇气是不是来源于童年的无知呢，暗自苦笑了一下。将屋后的门关上。
夏天的湖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绿绿葱葱的竹林，一望无际的茶园。那几朵漂浮在绿色外的白云是点缀，笼罩在远处的山头。我沿着小湖走了一阵，正是午时没有人在务农。寂静得只有风吹，鸟鸣，蝉嘶，花草的摇摆。我坐在湖边的青石板上，把脚伸进湖水中。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我记得只有童年这样做过，可是那会人太小，即使伸了脚也够不到湖面。于是我和弦琴会跑得更近的湖边去耍，通常没有碰到水就被附近大人发现。大人们通常会教训我们：说过多少遍了，水里有妖怪，专门吃小孩子。
啊，弦琴，你好吗？一别已经是多少年了。如果你在世该有多好，我们聚首后该有多少话可以说呢。我们边说着话，看着我们的孩子在自己的周围跑着，那该是多么美的画面。我闭起了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心里不禁高兴了起来。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耳旁传来了脚步声。慌忙穿上凉鞋，匆匆离开。继续向前走去。
我知道那个方向通往哪里，可是脚仿佛不听使唤，情不自禁地朝着那里走去。过了一会，那所大宅子便出现了。灰色的外墙包裹着隐隐约约的亭台楼阁。忽然，一阵夹杂着热气的风刮了过来，旁边的竹叶哗哗得响成一片。我等着风去，可是它迟迟不愿离开。
门上的黑漆有些剥落了。铜扣也失去了往常的光亮。只有蔡府的匾额还悬挂在门首。我抬头看了看那两个字，多么苍劲有力的两个字啊。据说是从湖州出去的道台大人所赠之字。当年挂上去的时候，村里村外几百号人都如同赶集般过来参观。这样令人自豪的宅子，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
我轻轻抚摸门口那座斑驳的石狮，我想问它是否还记得这里以前住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安好。我还想问它，那个人回来过吗？他好不好？他可曾会对着你说，你见过安好吗？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可否告诉他，安好很好。
我陪着母亲回到了上海。并安排了楼下的一间客房做她的房间。我把她的房间布置得很漂亮，犹如一个女孩的闺房。我娘常常抱怨我费事。我却不听她的，这个世界里我只有她这样一个亲人。好不容易亲人住在自己身边，我无论如何都要让她住的舒服。娘让我叫仁和过来，她说她到这里以后，姑爷也不过来吃顿饭，心里实在别扭。我听了不是滋味，才打电话给他。
仁和满口答应过来。可是到了下午又说不过来了，原来小的那个孩子吵的厉害。他经不住玉凤闹，决定过两天才过来。我早已经习惯了，他们自从有了第一个孩子以后，我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仁和想让我搬回老宅，可是我不愿意。虽然我已经同意他娶章玉凤，但是不代表我接纳了二女侍一夫的老规矩。我曾经想过离婚，可是我不能够。我知道仁和对我的感情，我也知道我为何会嫁给他。若说这个世界上我有亏欠的话，那一定是他了。这点我一直谨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