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我在月香的家里已经有三日了。我白天帮月香的嫂子做家务,下午则等着月香放工。晚上吃了饭之后,我则利用一切可能的工具,继续教她识字。还好,我吃的很少,所以我想不会给她家带来太多的麻烦。我将随身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她的嫂子作为自己的生活费用。身边只留着大娘娘留给我的猫眼石。我想,若是日子实在难过,我就把它当掉吧。
那天晚上天气实在太热,我建议去河边走走。月香陪着我在月下散步,我们俩正在交谈之际。突然蜜蜂般的飞机黑压压地弥漫在苏州河的天际。他们呼啸而过,如同风一样吹开了我们的发丝。
“是日本人的飞机。”月香呼喊。是的,我能看见机尾部那突兀的标识。“他们是飞到哪里去呢?”月香朝着飞机的轨迹望去。
“轰“震耳欲聋的炮弹声在不远处响起,我们还来不及思考,几个火球蹿向天际。那里正是我们的家。接着我听见哭天抢地的嚎叫,声嘶力竭的哭声。随后,又有几个炮弹落地,淹没了这些声音。
“我哥哥和嫂子。”月香大叫。她飞箭般地往那里跑去。我紧随着她。四周都是人,还有硝烟。他们往各面八方逃去,却被随处的炮弹吓得仓皇返回。“咚“,就在我们近处,又有一个炮弹炸响,霎时间飞沙走石,我们被气体推倒。我马上匍匐着去找月香。“月香,月香,你在吗?”我伸手找她,我的眼睛睁不开,象个盲人一样摸索。
“太太,我么事。”她也摸索着将手伸过来和我握着。“太太,我要找到我哥哥和嫂子。”她的声音颤抖着。“太太,你快逃吧。别和我回去。”她带着哭腔。
“你哥哥和嫂子就是我的哥哥和嫂子。”我执拗地说,我站起身,扶着她继续往前面走。附近又有几个炮弹落地了,我们又倒地,根本无法站起身。我看见附近躺着几具尸体,他们身首异处,身上如黑碳般发出烧焦的气味。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惨烈的状况,眼泪下来了。
炮火中,我们只得匍匐前进。越是靠近里面,就越加惨不忍睹。原来的房屋全都倒了,道路被断墙残垣割分得支离破碎。我们根本找不到原来的住处。有孩子的啼哭声从不远处响起。
“是永生,是永生。”月香激动地叫着。她不顾炮火地往那里跑,在一堆乱石里面找她的侄女。我也跑到她的身边,帮她翻动那些石头。我拼命地找着,找着。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永生,永生,别害怕。姑姑来了。姑姑来了。”她的声音嘶哑着,跪在乱石上茫然地扒拉着石头。我看见她挖出了一具尸体。尸体的怀里扭动着一个黑色的活物,那个是她的嫂子。月香悲怆得几乎失声,她抱起那个怀里的侄女,往自己的怀里送去。我在她的周围继续挖着,不久我看到了她哥哥的尸体。
炮火依旧在耳边呼啸。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一同葬身在这里。我急切地安慰她“月香,带着孩子快走吧。不然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至少让永生活着。”
“可是我不能让兄嫂在这里躺着。”她抱着孩子,拿脸摩娑着她的脸颊。
“死者已矣。让她继续代替你兄嫂活着。”我抓着她的手臂。她靠近我,我们抱在一起。也许这个世界不需要我们,但是我们不会就此放弃生存。
我们在炮火中挣扎着,有很多次我怀疑我们已经消失了。可是在一次次的炮火间隙,我们感觉到心脏仍旧在坚强的跳动之中。然后,昂首继续沿着苏州河向租界区跑去。这一路上,所有的房屋都倾倒了,苏州河上漂浮着各类爆炸后飞入的杂物。这个世界犹如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
我们一刻不停地飞奔着,已经忘却了疲惫和痛苦。可惜许多人都企图往法租界跑,那里设了路障,一时之间根本没有办法进去。我们被困在人群中,无奈地坐在法租界的外面。
八月的天气是暖和的,在这样的灾难之前我们不至于冻死。可是永生是可怜的,她的母亲刚刚在战火中死亡,她没有来得及为她最后一次哺乳。我搂着她,不停地安抚着她。可是她还是止不住哭泣。月香也哭了。
“别哭了。我来想办法。”我把孩子递给她,随后站起来往人群中走去。
“我有个刚满月的孩子,我没有奶,这里有谁能帮帮我。”我哀求每一个我看到的妇女。他们惶恐地看着我,不知所措地摇头。我一路上哀求过去,失望越来越大。走投无路之际,有个戴眼镜的男子站了起来。“我出来的时候,抓了一包奶粉。给你吧。”他的脸和我一样完全黑了,长衫也被炮火烧的都是破洞。他把奶粉递给我,我慌忙感谢他。
“打仗了,谁都不容易。赶快去救孩子吧。”他扶了扶眼镜,我想他也许也是一名教师。我深深地对他鞠躬,然后才离开。
我弄了点凉水,泡了奶粉。让孩子喝下,还好,她喝了奶粉就睡着了。我抱着她席地而坐,睡意渐浓。借着微弱的灯光,最后瞥了眼熟睡中的月香,她的脸布满了灰尘和炮灰,只有眼睛下的泪痕是白色的。周围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我拿起她的手,她的手关节都是血泡,那个是我们在棚户区挖石头的结果。可是她是令我尊敬的,她失去了亲人和一切,还那么顽强地生存着,从来没有因为痛苦而放弃生的可能。而我,无病呻吟了许久。思绪万千中,我可能睡着了。因为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又照常升起了。
法租界的隔离障之外的人越来越多,来自各个公共租界的人都涌了过来。那些人带来的消息只有更坏。我听到一个人说,虹口靠近闸北那里也没有幸免。我突然恐慌了起来。
“月香,可能没有那么容易进入法租界了。你拿着这个便条去教堂找嬷嬷求助。我有些急事去虹口。”我把孩子递给她。“等事情结束了,我去教堂和你会合。”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点头。
“太太,你快去快回。我在教堂等你。”她很信任地点头,目光中皆是坚强。
“记住,一定在那里等我。”我再次嘱咐,边走边离开。我可能微笑了,因为我看见她也微笑地回应我。
我向那里疯狂地奔跑着。蔡敬国,你一定要活着。我心里急切地乞求着,以我的生命乞求。
我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所以有些体力不支。路上经常被碎石绊倒。可是我顾不得身上的伤口,继续往那里跑着,直到跑到那个熟悉的地址。
那里荒芜一片,熟悉的地址却已经没有熟悉的场景。一切都被炮火毁灭了,虽然没有闸北那么严重,可是却死气沉沉。我遏止不住自己掉眼泪,顺着那模糊的弄堂,往那里靠近。天哪,那房子已经被炮弹削去了一半,只能看到亭子间以下的部位,隐约还伫立在那里。
我呼喊着蔡敬国,却没有回音。我害怕地爬进残墙里面,再次呼唤他。可是依旧没有声音。
我想我是真的害怕了,我翻开一块又一快的石板,害怕遇见他的尸体。是的,如果我遇见了,我不知道我如何自持。我的手指全破了,鲜血染在一块块石头上。我痛苦的声音盘旋在寂静的巷子里。
“求你,求你,活着,活着。”我呼喊着,依旧用手去搬开石块。可是我精疲力竭,我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挪动任何一块。我双膝跪在了地上。
“蔡敬国,你不可以死。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一直爱着你。我要告诉你,我对不起你。是我太自卑才失去了你。你若死了,如何知道我那么愧疚。蔡敬国,我背离了整个世界来找你,你不可以这么对我。”我对着上苍一遍一遍呐喊着,可是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安好,你是安好吗?”背后一个声音问我。
我回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在那堆乱石之中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他的脸依旧如初时见到的摸样,他的眉目依旧如那夏夜的郎月熠熠生辉。
“蔡敬国,蔡敬国。你还活着。”我恍惚地站了起来。看那个身影渐渐靠近。我放开一切,疯狂地朝他奔去。那隔在我们之间的碎石,那挡在面前的尘土,再也阻止不了我向他飞奔。
我拼了命地投向他的怀抱,我躲在他的臂弯里哭泣着,我自言自语疯狂地笑着,因为一切都不过分了。
“太好了,谢谢上帝,你活着,你活着。”我喊着。
“安好,让我看看你的手。”他疼惜地抓我的手来看。“为什么让自己变成这样。”
“蔡敬国,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因为我欠你的,因为我这辈子也逃不了。”我让他看着伤口,无可奈何地让眼泪决堤。
他什么也没有说,依旧把我揽如怀中。我知道,这个世界里,唯有他是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