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时春风马蹄，失意时垂头丧气，成败得失之间的这种两样心绪，古往今来概莫能外。当西市的人们沉浸在为李阙的神乎其技而欢呼雀跃、狂歌痛饮时，董力忽三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兴义门，来到了江桥门外，奔南市而去。如果说狂欢是西市赋予胜利者的献礼，那么此刻万里桥边的酒肆，就应该是成都赋予愤懑的失意者们最好的慰籍。
董力忽带着两个部下，过了万里桥，来到了市中，熙熙攘攘的南市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但对于上午西边的那场击球却鲜有人提起，这让董力忽三人略略舒了口气。也难怪，南市以水路发达而货通天下，往来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些走南闯北的豪客，他们见惯了苏杭之繁华，江淮之富足，岭南之奇绝，两京之壮阔，小小的成都西市上一场五人对阵的鞠戏对于见多识广的他们而言，显然并不会比肆无忌惮地谈论哪个酒姬的胸脯袒露得最多更加令人兴奋。更何况没有亲见，纵然再精妙的讲说也难以遮掩惯有的轻视，偶有好事者散布消息，马上便会有人不屑地打断：“论起精彩的打球，我见得比你多。玄宗皇帝打球你可曾见过？”
董力忽带着两人闷声不响地上了一家酒楼，要过酒菜，挥手赶走了酒奴，提起坛子，一仰脖灌下半坛子烧春，一抹嘴，也不顾沾染在前襟上淋漓的酒汁，恨声到：“今日之辱，我董某绝不与他干休。我们明天就赶回茂州，另选好手，再来挑战。不能将那李阙踩在脚下，我董某誓不罢休。我就不信，论起打球，我们还会败给一个身娇肉嫩的唐人。”
两名军士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站起身来，从董力忽手里接下酒坛，帮他倒了一碗，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董将头莫要生气，唐人中偶尔有一两个会打球的，也不足为奇。我们此行跟兵马使来成都见武相公，如今兵马使未曾命我等返回，我等若私自回茂州搬兵，只怕与礼不合。到时兵马使责怪下来，我等怕也难以交代。”
董力忽听他如此说，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面，大叫道：“莫说是他李兵马使，就算是当初邢泚邢兵马使在，他也绝不会拦我。罗格里，你也是白狗大酋的后人，这又不是谋逆，他李兵马使不敢把你怎么样。你们若不敢回，我一个人回。”
那罗格里待要再劝，忽听得门外一个怪异的声音叫道：“好！想不到董将头不仅球艺高超，胆气也如此之壮，穆某佩服！”
董力忽心头本就不痛快，突听外面有人接话，而且还提起自己的球技，不由得勃然大怒，伸手抄起桌上灌了一半的酒坛，顺着声音砸了过去，大喝到：“何方鼠辈，竟敢来此消遣你家董大人，给我滚一边去！”
外面那人怎么也想不到这董力忽竟然会一语不合扔坛就砸，一时躲闪不急，被酒坛当胸砸了个正着，顿时胸肋间一阵剧痛，浓烈的酒汁随即泼洒而出，淋了他一头一脸。
心头之火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他一脚踢飞房门闯了进去，狂怒道：“董力忽，你干什么！”
董力忽见那人破门而入，怒气更盛，霍地跳起身来，抽出横刀，冷冷地看着闯进来的那人，狞笑到：“我干什么？！这话我该问你才是！你出言辱我，又强闯我酒宴，反而质问于我，莫非是欺我董力忽腰间横刀不利！”旁边另两名军士见此，也冷冷地看着那人，手按在腰间，随时要拔刀相向。
那闯入之人见三人一脸敌意，虎视眈眈地拔刀对着自己，强行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怒气，干瘪的面皮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干笑着说道：“董将头稍安勿躁，故人来访，何苦如此。”
“故人？”董力忽看了看他，气极而笑：“我董某人从未有过你这样的故人。今日你不将事情给我说清楚，就不要走了。”
那人抖了抖衣袍，拂去襟前淋漓的酒水，沉声道：“青马牧场穆都，不知董将头是否曾有耳闻？”
董力忽听得青马牧场四字，心中动了一动，盯着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那人身形粗壮，高眉深目，钩鼻扁口，鞭发秃额，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人面目可憎，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青马牧场我自然是知道的，听说牧场有个叫穆青容的小娘子，长得甚是美貌，一直遗憾没能见上一见。至于你嘛，却从未听人说起过。”
穆都眼中怒气一闪而逝，随即笑道：“家父是青马牧场场主穆定海，穆青容正是我家小妹。”
董力忽指着他，狂笑着对身旁两军士道：“他说穆青容是他妹妹。哈哈哈，如此说来，我倒是应该庆幸没有见过她了。要是那穆家小娘子也长得这么一副尊容，只怕是会把我生生给吓死。”
旁边罗格里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对董力忽道：“将主，穆家小娘子的美貌小的也曾听说过，小的倒是觉得那八成是真的。反倒这穆都穆郎君相貌奇特，只怕不是牧场主亲生的吧。”说罢三人顿时跌脚笑成一团。
穆都听了勃然大怒，脸色乌黑，额上青筋条条暴起，眼中凶光赫然如炽，双手箕张，就要欺身扑上前去。转念一想，又硬生生地止住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阴沉沉地盯着三人，缓缓道：“几位说笑了，所谓千人千面，况且男女有别，我与小妹相貌难免不同。”说完，又压低声音道：“不说这些没用的闲话了，敢问董将主可否知晓穆家马场失火之事？”
董力忽见他说得郑重其事，顿觉无趣，将横刀哐当一声扔在桌上，一屁股坐在桌旁，慢条斯理地拍开酒封倒了碗酒，斜着眼看着他，懒洋洋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依我看，你们那马肆，早就该烧掉了。”
穆都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忙问道：“董将头何出此言？”
董力忽仰脖将一碗酒灌了下去，咂摸了一下嘴，道：“当初你不顾女王盟约，擅自在西市开设马肆，将原本约定给西山的健马尽数交易给韦太尉的时候，我们八国就已与你青马牧场各走各路了。刘辟刘节度图谋三川时，青马牧场又利用穆家马肆大量资助战马，你们穆家的那点小心思，早就是路人皆知的事了。”
穆都见他将这些隐秘之事在酒楼这人多嘴杂的地方随意说出来，直惊得冷汗直冒，忙压低声音喝道：“董将头噤声！如此秘事，岂能随地乱说！”
董力忽瞟了瞟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鄙夷地说道：“这算什么秘事。高将军诛杀了邢泚后，我西山八国除换了个兵马使之外，没动一丝一毫。你还不知道吧，武相公已上奏朝廷，将汤王册封为西山南路招讨兵马使、归化州刺史兼女国王了，明年春天，汤王就要带着西山八王到成都来拜武相公，我这趟随李兵马使先来成都，就是为了这件事。”
董力忽说完，翻了翻眼皮，看着穆都原本惨白的脸慢慢变成青灰之色，心头一阵莫名的痛快，颇有点幸灾乐祸地继续道：“如今武相公节制西川，一心想消弭祸端，你青马牧场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你还只想着你马肆被烧，马匹被缴？我告诉你，后面还有你更想不到的手段。”
穆都听了这话，恍如遭了晴天霹雳，脑袋顿时嗡嗡直响，他原本以为穆家马肆的失火，可能只是涉及到商家的争斗，因此他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薛涛，希望从这个跟西川达官显贵联系紧密的人身上找到些缘由，却不料薛涛才看了他一眼，就将他拒之门外，没能给他任何的线索。未曾想到，居然是节度使对他们下手了，而且，这十之八九是真的，他知道董力忽是个莽夫，绝对不可能会编出些这种话来吓唬自己。
半晌，他强压住心中巨大的恐惧，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强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想必董将主定然也不知晓这后面的手段吧？”
董力忽原本看着在自己面前抖得如同风中树叶一般的穆都，心中还有点不忍。听他如此激自己，顿时大怒道：“我如何不知？！武相公已经解除了陇东军元膺的兵马，陇东军改由西山中北路兵马使直接统辖，过不了多久，就要踏平你们青马牧场了。”
穆都听了这话，蓦地眼前一黑，浑身上下仿佛一瞬间就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他哆嗦着嘴唇，用手勉强扶着桌面，努力不让自己颤抖的身子瘫软下去。
他想起邢泚被杀后，灌口以北再无半点消息传来；马肆被烧后，他居然是因偷入成都狎妓这才听到他人说起。原来，人家的计划早就在一步一步推进，而自己这边却始终蒙在鼓里。他不禁庆幸自己碰到了董力忽，若没听他说起，整个牧场就将在睡梦中被官兵踏成肉泥。
“怎么办！怎么办！决不能束手待毙！”穆都在心底狂叫着：“自己牧场的能战之士不过百人，而陇东军在元膺时就有一千精骑。就算是想要鱼死网破，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