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向日葵一样追逐太阳
冬天的阳光钻进村庄的角角落落,如同被洗涤过一般软弱无力,却因在冬天里显得弥足珍贵。冬天的阳光是花蕊,村里的人们是花瓣,花瓣总是围着花蕊转。
还没吃完饭,外公便戴起帽子,捧着火炉往阳光里钻。我也捧着火炉,尾随其后。我知道,他要去晒场上晒太阳,脚步便格外欢快。外公尤其喜欢晒场边的那段矮墙,在墙边,他选中一块宽大的石头,拍拍屁股坐下。我这才发现,原来人气最旺的便是这段矮墙,倘若来得稍晚,便只能站着取暖。晒场上已经挤满了人,清一色地捧着火炉,身子微倾,似乎要收集冬天里所有的温暖。
外公很快就加入聊天的行列,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他喜欢研究村里哪块田最肥沃,明年该在哪里种点什么,我自然被挡在聊天之外。
墙边有许多秋天时遗留下来的稻秸,在我眼里陡然成了温暖的床。
我仿佛看到阳光如精灵般在稻秸上跳跃,没有多想便在稻秸上躺了下来。冬天的阳光,温度恰如一张温暖的床。我的头还未沾到稻秸,眼皮已经合上。偶尔从酣睡中翻个身,柔软的乡音如同一只温暖的手,把我往梦里按。外公心细,怕我受凉,便把外套盖在我身上。
如同与炊烟有过约定一般,我总在近晌午时分睁开眼睛。那时,村子上空已经炊烟袅袅。人们不舍地从阳光里起身,捧着火炉回家。然而,屋子里的寒冷总是很快就把他们赶出门。哪怕是一顿午饭的时间,人们也竭力要亲近阳光。很快的,人们又端着饭碗,从家里聚集到晒场上,的声响和聊天声又在晒场上空回响。
中午过后,阳光渐渐撇开了晒场,往山腰上迁移,晒场、矮墙,先后被阴影淹没。人们也跟着挪移,把凳子搬到山腰上。早已有人闲不住,他们捡来柴禾,在平地上生火。冬天里,人们的口袋里满是板栗、花生。他们把板栗和花生扔进火堆里,香气很快就开始漫延。
人们还没享够口福,阳光又开始奔跑,从山腰到了山顶。他们立马搬起凳子,开始又一场追逐。最后他们齐刷刷地坐在了山顶上,享受阳光最后的温柔。此时的阳光,像八旬的老人一般柔弱无力,但人们却不甘放过它一丝温暖。我们这群孩子已经无心取暖,在松林里摘起了松果。
阳光终究离开了山顶,我们村没有更高的山,人们只能缓缓起身,慢慢地往家里走。冬天的夜晚给不了人们促膝长谈的雅兴,他们早早地上了床。外公总是跟我说,早点睡觉,明早醒来就能看到阳光了。我心生希望,便也跟着上床。
冬天来临,家乡的人们便成了向日葵,一刻不停地跟着太阳。他们从晒场追到山腰,又从山腰到山顶,这是冬天里最美的追逐。
拎着小火炉取暖
一到冬天,村庄就特别安宁。阳光下,沉寂的民房,低矮的学校,清一色地静默着。
那是一个村校,几间平房,墙是青砖垒成的,瓦是黑色的,坐落在山脚,像个低眉顺眼的孩子。
推开淡红色的门,就可以看见教室,是那种坑坑洼洼的,没有用水泥硬化过的教室。原木色的双人桌整齐地排列着,因为地面不平,桌子有些倾斜。冬天的时候,教室阴暗且潮湿,学生们冻得缩头缩脑的,两只手使劲往口袋里钻。
老师也冻得发抖,他哈着大口大口的白气,拼命搓动双手,然后在黑板上写字。那些日子对大家来说,是一种煎熬。大家把手揣进口袋,把脚蹬得“啪啪”响。老师没有阻止,相反,他发明了一套暖身课间操。
每当一节课上到一半,老师就带领大家站起来,双手拼命搓动,双脚拼命蹬地,教室里顿时尘土飞扬。学生们天真而调皮,看到地上的灰尘后又加剧了脚下的动作。一瞬间,教室被蹬得山响,大片大片的灰尘从地上腾起。老师见了也不恼,只是用手捂住嘴巴问,现在暖和了吧?
同学们一起点头,把脚蹬得更厉害了。
学生最期盼下课,一下课,他们便往阳光里钻。村校的教室朝南,一整个上午,阳光总是和教室前的走廊形影不离。老师用手在阳光下作出各种形状,老鹰、梅花鹿、青蛙、狗……同学们觉得有趣,纷纷模仿起来。老师说,你们别只顾模仿,也可以自己创造。于是,大家分头到阳光下发明各种有趣的形状,不亦乐乎。村校没什么玩具、教室里没有电脑、电视,同学们没有手机,但仅是这一项活动就可以让同学们乐上半天。
冬天还有一个乐趣,就是可以“挤油”。一个人靠墙壁站着,两边各站六七个人,朝中间用力地挤。中间的人被挤出去了,便到队伍后面重新挤过来,如此循环。十分钟下来,一些同学被挤进挤出十多次,但他们乐此不疲,不仅暖和了,有时甚至挤出了汗。直到老师吹响哨子,同学们才依依不舍地走进教室。
天气冷得无以复加的时候,老师终于同意同学们带火炉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同学们把脚放到火炉上取暖。下课的时候,他们把火炉拎在手上。年少时总是那么不安分,不少孩子把火炉当成了煨板栗的工具。
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忽然发出“砰”的响声,并“腾”地升起了一股烟,颇有硝烟弥漫的味道。肯定是哪位同学煨的板栗爆了,其他同学窃窃欢喜。这回,老师终于恼了,他没收了同学的火炉,并让他在墙脚过了一节课。
冬日的村庄似一部古老的电影,宁静、安详,虽不乏欢声笑语,但到底是舒缓的。
为动画片奔跑的时光
有些东西,承载了太多的憧憬和幻想;有些物件,记录的是只有回忆里才能重现的过往。所有人心里,总有一块黑暗侵蚀不了的纯净领域,每每思及,嘴角弯起,自然而甜蜜。
我的住校生涯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的,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告别了村里的母校。这意味着我们要开始自己带饭热菜了,这些倒没什么,我们最担心的,是再不能边吃饭边看动画片了。
好在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是学校旁边的小店。现在想起来,那小店的老板很有商业头脑,他总是放一些我们爱看的动画,有时电视里没有好看的节目,他就自己掏钱给我们买动画片的碟子。我们的钱就是在看动画的过程当中流进他口袋的,因为我们总是喜欢一边看动画一边吃点零食。
但无论怎样,我们又可以边吃饭边看动画了。吃饭的铃声一响,我们便跑到食堂去端饭盒,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小店里看电视,我们总是被那些外星人、变形金刚所吸引。有那么几年时间,我们的眼里全是侵占地球的怪兽、攻打怪兽的机器人。细想起来,这些动画片都是在我们的饭盒里过去的。
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上课铃声总在动画片进行得最精彩的时候响起,我们常常在上课铃声里狂奔。那样的时刻,我们就深刻地体会到,和时间赛跑是什么感觉。我们跑到教室的时候,铃声还剩一大截。我们在铃声的尾巴里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手忙脚乱地整理学习用品。
最有趣的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他们常常眼睛盯着电视,嘴巴就忘了动。所以,上课铃响的时候,他们的饭菜才吃掉一半。他们把饭盒一丢,就跑去上课,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仍然跑不过时间。下来做操的时候,我们总能看见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在教室门口。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看动画片的心情,特别是晚饭时间,一二年级不用上晚自习,这是他们看动画片的最好时机。这个时候他们显得悠闲而从容,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高年级的同学再一次神色匆匆地奔跑在铃声里。他们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指着我们说,看,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早就不爱看动画片了,但每次看到孩子们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的时候,总会不期然地想起那些奔跑的时光。动画片永远是纯真年代最不加掩饰的快乐,是我们心底怀念但不能企及的回忆。
稻草燃烧的旗帜
印象中,夏天是除草的旺季。那时,我还未满八岁,成天跟在外公身后。每天早上,我戴上草帽,挂上毛巾,兴冲冲地跟着外公去田地里除草。
我们的铲子经过的地方,草便齐齐倒下。六月的阳光下,原本生命力旺盛的草很快偃旗息鼓,过不了三天,被除掉的草已经晒得焦干。外公说,我们要把这些草连同草根上的泥,一起烧成焦泥灰。
这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们通常选在傍晚,太阳将熄的时候,外公从家里捧来一些干柴和松毛,先把干柴搭成一个方框的形状,把松毛撒在干柴上。接着,他叫我去捡地里的干草,放在干柴架上。
我撒开脚丫便跑,地里的草很多呵,我来来回回地搬着,很快发现草堆已经高过我的头顶。外公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点火。我哧啦划着火柴,耳边马上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如同鼓点,促使我更快地来回跑动。我汗流浃背地把地里的草往火堆里搬,火堆里的噼啪声就更欢了。
太阳很快落山,田野像是突然间躲进了幕后,周遭变得阴暗与凉爽。夏日的黄昏,火堆上方的青烟成为田野里最温馨的色彩。
忽然发现,别人家的田地里也在烧焦泥灰。田野上顿时青烟四起,风吹来的时候,那些青烟就如一面面摇摇摆摆的旗帜。
第二天清晨,火就会熄灭,并且冷却。太阳还未上山,外公已经挑了担,晃晃悠悠地朝田里走去。外公说,这样的焦泥灰特别肥,他在积攒肥料呢!
一晃许多年过去,我几乎再也见不到烧焦泥灰的情景,而那些摇摇摆摆的旗帜却依旧在我脑海里飘扬,混着夏天特有的汗水味。
小炉子里的美味
想念母亲,大约都从食物开始。她做的一日三餐,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她时不时特意制作的美味……我回家后,母亲从集市上买来一个浑身绿色的小炉子。母亲说,田里的农活忙得紧,用大锅烧饭太费时,用小炉子烧就方便多了。后来的日子,这个小炉子成为我幸福的窗口。
家人都喜欢吃玉米饼,所以母亲每天早上都做玉米饼。唯独我,看见玉米饼就愁眉苦脸。于是,她开始忙碌了。她生起火,架起小锅,给我烧糯米饭,还不忘在饭里加点腊肉。那边的玉米饼刚下锅,她便提着围裙到小炉边开始忙活。小炉这边刚忙完,那边又该捞饼了。母亲边忙边笑,她在两边来来去去的时候,嘴角始终是上扬的。
我回家的那些日子,母亲几乎每天早晨都会为我忙碌,不仅要照顾好大灶头,还要看好小灶头。田里的劳作依旧忙碌,但母亲却总要挤出时间为我做好吃的。她为我煮鸡蛋。下地干活前,她往炉子里添一把柴。到半晌午,鸡蛋已经煮熟。她回家把鸡蛋捞起,细细地敲碎,然后放入一些香料,再添一些柴火,身影便又向田野里飘去了。中午回家的时候,我已然能够闻到炉上那诱人的香味。
在生活上,母亲是一位艺术家,把日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分分秒秒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记得我上初中时,母亲还没买小炉子,我的作业陡地增加了不少,母亲怕我营养跟不上,便去菜场买了母鸡,在风炉上给我炖鸡汤。她吃着粗茶淡饭,但是看我狼吞虎咽地吃,脸上挂满欣喜,仿佛我吃的,全进了她的嘴里。
初三是我最辛苦的一年,我每周五傍晚回家,周六早晨就要去学校读书。母亲在周五的晚上给我埋了火种,第二天起来,她用火种引燃柴禾,把火种给我取暖。她依然用风炉给我做早饭,先煎好荷包蛋,再烧水煮面。趁我吃的时候,她又把鸡蛋温一温,让我带着路上吃。母亲总能把生活过得行云流水,把对我的爱调和在慢慢行走的日子里。
长大后,每当我回家,母亲总要给我开小灶。她说,你们年轻人吃不惯咸菜梅干菜,我们嘛,已经吃习惯了。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底总是涌过一阵酸涩。无论是当年使用的风炉,还是现在的小炉子,都写着母亲两个字。家乡给我们的,恰恰是母亲的味道。
与野草莓有染的时光
春天,野草莓一直沉默着,低调得如同路边的小草。春末夏初,红得娇艳欲滴的野草莓终于迎风而立。此时,繁花尽退,绿叶登场,野草莓的出场似乎是为春天饯行。田坎上、地头边、荒着的地上、灌木丛中,红色的果实如同夜空中的星星,那么扎人眼球。有的已经鲜红欲滴,有的还泛着青涩,但不管怎样,野草莓已经隆重登场了。
野草莓是春末最诱人的存在,它们一如盛装的姑娘,在丛中尽情展现自身的妩媚。干活的人总会在休息时分摘几颗,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品尝,脸上的表情既认真又快乐。
女人对于野草莓的热爱并不亚于孩子,她们虽然成天淹没在生活的琐碎里,却也不会对野草莓熟视无睹。她们会抽出半天工夫,约几个同伴,挎上篮子,一起去摘野草莓,如同蝴蝶一般蹁跹在山坡上,手中的篮子划出好看的弧线。间或采一颗野草莓放进嘴里,甜甜地抿着。在野草莓面前,她们又恢复了青春少女的情怀。
对孩子而言,采野草莓简直是一场战争。他们不提篮子,如撒欢的猴子一般跃进草丛中,刚刚还傲然挺立的野草莓,转眼间便经过他们的手,到达嘴里。他们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双手并用,把野草莓源源不断地往嘴里送。
我年少时也经常去摘野草莓。有一次,我们五六个人并排站着,张大嘴巴,双手不停地往嘴里扔野草莓。那一瞬间,从侧面看去,无数野草莓争先恐后地钻进几张大嘴巴里。时隔多年,那画面依旧不时在我脑海里回放,一想起就觉得快乐。
我们的肚子很快饱了,有人拿来一根草茎,将野草莓穿成串。一串串火红的野草莓,像极了糖葫芦。在许多个暮色四合的傍晚,我们一群人,提着一串串野草莓,步履轻盈地往家里跑去。飞扬的头发以及手中的野草莓,都被霞光染成了金色。
野草莓是春天留下的礼物,也是我的人生中最鲜亮的底色。摘野草莓是我童年里的盛事,也是春天里的一场狂欢。与野草莓有染的时光如此鲜活而难忘,以致多年后的今天,我脑海里的野草莓还反射着童年时最快乐的光芒。
记得那时年幼
记得小时候,舅舅家有一台收音机,他告诉我,那是半导体收音机。我不懂什么是半导体,但它传出来的声音却准确无误地闯进了我的内心,并在那里绽放成一朵又一朵的花。我很快就被那些美妙的声音所俘虏,对我来说,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如此美妙,就像从我头顶快速飘过的云朵。哪怕是电台里男女播音员说话的声音,也让我甘之如饴。
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能对舅舅说出“他们的声音怎么像含着水一样”。现在,我终于能用相对准确的语言来描述他们的声音,那就是圆润、温软。
收音机带给我的欢喜不言而喻,然而,我心中的好奇也与日俱增,终于逮到一个无人在家的午后,我准备打开收音机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结果可想而知,除了看到一些电线与零件之外,我一无所获。我无法接受,收音机里歌舞激昂,呈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堆枯燥呆板的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