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坐到了床边,再一次搭上脉络,得了屋里炭火的温暖,风浩的吐息趋于正常,只是他惨白的脸庞与凌乱的脉搏令先生不断地为之摆头。
“早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你既为忠烈之后,又怎会不清楚道理,也不肯开悟呢?”
他说起这句话来风轻云淡,与他平日言谈无异,这番像是在劝诫着风浩,可他明知,风浩断然是听不见的。
“罢了,罢了。既然这是天意,灾祸福祉,就全由着老天爷吧!”将搭着脉的风浩的手放回草席,先生离开了客间。
厅堂中,余下的三个人有着各自神情。男主人紧锁着眉头,双手交叉着坐在茶几后边跺着跟脚。女主人则是心疼地看着风伏。而坐卧不安的风伏,在厅堂间来回踱步,时而回过头望向爷爷所在的那个狭窄的房间。
看到先生出来,他快步迎了上去。“先生,爷爷他怎样了,他没什么事吧?”
“你老实告诉我。”先生说:“老人家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会如此虚弱?”
他只得将爷爷年前因为寻找风雪,积劳成疾,最终大病一场的事情向先生详细地讲了一遍。面对爷爷唯一救星,他绝不会隐瞒任何东西。
先生听完,一声长叹,又接了一声长叹。“作孽啊!作孽啊!就是这心切,害得人如此糊涂!”
对于先生激烈的反应,风伏不禁地害怕起来,他赶忙问道:“先生,爷爷他到底……”
先生并未立刻回答,他两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风伏,在判断他足够接受自己的决断,而不发狂之后,他一字一句严肃地道:“久病未愈,病根未除,今次寒气又直逼心脉。虽说身体能自己恢复过来,奈何风老上了年纪,气力也快竭了,再加上他少时似乎经过祸患,身子骨亦不如常人。想要就此恢复,谓是困难重重啊!
言谈即止,清宵逾半。先生不再看着风伏,而是扫视着阴郁的窗外,看着,闻着那渐沥的雨。这场暴雨着实蹊跷,来得快,去得更快。至于除了这件事情以外,它究竟还造过什么孽,唯有它自己清楚了。
风伏脸上再找不出能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亲人的厄运被提前宣判,直教他浑身颤抖,面部僵硬得好比炭块,看不出悲喜。两行泪落下,他却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哭泣。“先生,您,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一瞬,他恨不得抓住先生的衣领问个明白。但最终他放弃了,他够不着先生衣领,也没有这份胆量。
一阵默然以后,先生道:“我是说,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但…这次我不希望你相信我。”他没敢去看风伏,将头望向天阙,闭着眼,缓缓地说道。
再听不进其他话语,风伏失魂落魄的出了厅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柴门,顶着渐弱的雨滴,朝着黑洞洞的前路迈出。见他快要消失于视野,屋子的男主人想要追去,却被先生拦了下来:“让他一个人呆着吧,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总能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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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酒肆的,关于这好几里路程,他并没有记忆。
黎明,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好心人们用竹竿及麻绳编成一副担架,从寺旁人家将爷爷接回了酒楼。待爷爷再一次被安置于床铺时,外边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在找到大夫以前,我每天早上都会过来。这是先生托他们带给风伏的话。
半日以后,爷爷甦醒,风伏还没有来得及多看他一眼,从喉中喷出一股鲜红血液后,他便又昏厥了过去。紧攒着他冰凉得几乎感受不到温度的手掌,风伏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在他的衣衫之上。
年后,姗姗来迟的大夫也做出了诊断,与先生如出一辙,爷爷前的病能否只好,全要看老天的造化,对此,大夫也束手无策。他只得开具一些固本之用的药物,以保证爷爷不会猝然,可是,临走以前他狠下了心,丢给风伏一句残酷的宣告:“身为医者,我不能再隐瞒了,老先生的身子已如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至多再有半…不,一年的时间,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多陪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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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接受了命运,那只能任由它摆弄了。
六个月后,爷爷去世了。事先早有预兆,也给了风伏作为缓冲的准备时间。最后的两个月里,爷爷醒来的时间愈加希少,有时,三四天也未睁开过眼。最后一段时间,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不出口了,只是无言相顾着,嘴唇思动,却连半个字也无法组成。
风伏原以为,到了那个时刻,他所有的悲伤、绝望、愤恨全都会化作疯狂,化成想要将这个世界碾成齑粉的疯狂。短短半年间,他料想过无数回,无数回泪下如斯。
他未曾料到的是,当他握在手中的那张沟壑纵横的手掌真正变得冰冷时,他竟平静地接受了,只是静静坐在那儿,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张手掌。
他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没有什么奇迹,他的天,终还是塌了下来。
善良的人们没有让年幼的他来处理爷爷的后事。遵照爷爷的遗言,众人将他安葬于镇外十里的一处山腰上,这座山腰,紧贴着一条大道,这条大道亦是进入镇子的必经之路。这是在他病情恶化之前做出的决定,尽管他没有明说,风伏在一瞬间还是明了他的意图。他想要守着这条路,直到他看见风雪回家的那一刻。
灵牌,设在阁楼。每日,风伏都会前去给他添上一炷香,想要让他知道,自己正祭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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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吧。”先生说到。他正端坐在教台上,闭着眼睛,一浅一深地吸着气。
好几天以后,调整好心境,风伏前来找到了先生。今日并非授课的日子,但先生还是将他请进了学塾。走在通向学塾的那条熟悉的道路,眺望着远处两座翠绿山峦间歇仅有的一道透着丝丝将升起的阳光。他并不知道先生是否会在学塾里,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就像知道他要过来,学塾的大门朝外敞开着。也许,又只是巧合罢了。
“你来得很早,也来得很晚。为什么?”先生又道。
“先生,爷爷他,他……”风伏不得不回忆起这前几日发生的,令他肠断悲伤。然后,尽可能地控制住情绪,向先生解释到。
谁知,先生只冷冷一句,便将他继续说下去的欲望浇灭:“我知道。”
你知道?不,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提及,就这么一笔带过,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就可以了吗?除了朝着我的伤口上撒盐,你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是来看我的笑话吗?那好吧,尽情的笑吧,不用再给我留着那些薄面,反正我只是个无家可归之人罢了!
风伏的心中长啸着,他的怒意已经染红了双眸。
他就这么看着先生,他要看看,这位先生究竟又要作何解释,又或是追加一个诡辩而已。
“实在不理解,不明白,那就看看窗外吧。”毫不畏忌地与他对视着,久久地,先生说道。
“窗外?窗外有什么好看的?”虽然嘴中这么说着,他还是朝着课室唯一一扇大窗户看了去。与他平日里看见的别无二致,窗子外边除了几块荒田,没有人家,没有花草,只有几株枯木。甚至,就连太阳也嫌恶着这儿,很少有阳光从窗户进来。偶尔,忽然一阵将帘子上下挑动的清风,那是风伏唯一能够看见的风景。
其实,有关学塾周围的这片荒芜之地,先生也大略做过解释,将学塾选址于此,是他刻意为之,其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让在这儿上课的学生们认真听讲,不为窗外的东西吸引过去。不得不说,先生此举得了家长们的拥护。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我看过窗外了,那里什么都没有。”风伏说。
先生平白叹了一口气,他指着自己身处的教台,说道:“上来,便看见了。”
小心翼翼地登了上去,站到了先生身旁,朝着先生目光望去。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就算他站在先生所在的地方,窗外也只是多了大片凄凄荒草,并没有什么亮眼变化。
先生又说话了,依旧那般漠然:“还看不见,就踮起脚尖,或站在椅上。”
带着一探究竟的欲求,照着吩咐,风伏踮起了脚尖。
那一瞬,他看见了。
距离远处,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处金灿灿的稻田,细穗正迎着方才所闻的清风朝他问候,一股扑鼻而来,实属错觉的稻香窜过他的鼻尖。隐隐然,一只稻草人立于田间,几只偷食的鸟儿却不畏惧,衔着盗来的食物,在它身上歇息着。稻田边上,是一方小池,池边养着几颗果树,树上结了些樱色的油滑果实,不时地,果实会落入水中,泛起阵阵不大显眼的水波。
……
这便是先生所见的平日吗?与自己每日所见,可谓天差地别。仅仅是比他站着的课室要高上半尺的教台,上边竟有着一个迥然世界。莫非这是先生布下的障眼法吗,他不禁沉思。
“看见了吗?”
其实,目睹了风伏的表情从诧异至惊讶,先生便已经明白了,但他必须要问。
“我看到了。”
“已经再好不过了。”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些,而您也没有提起过呢?”
“此我眼中所见,自然只属于我的,今天你亲眼看到,那它也属于你了。”先生的回答简单、平淡、在理,却显得不可思议。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风伏终于还是感到了疑惑。
“你在前来学塾的路途上,当真看不见这些吗?”
“我…为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先生的脸。
先生说道:“只是因为,窗子外边一无所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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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先生所言,令风伏心中浮现出一丝近乎于感慨之情,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着如此感受,调整好话语,他继续问道:“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先生的目光从窗外飘了回来,再重新聚集至风伏身上,他说道:“还有时间,我来给你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吧。”话语,依旧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