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晋将要睡着时,幽影出现了。
一个极老极老的汉子,佝偻着身躯闪现在洞内,离林晋约有两三米。胳膊很长,搭在脚尖,身上的衣裳已经难以分辨颜色,紧紧贴在身上,说是皮肤也未尝不可。
下半身由两根细长的骨头支撑,骨头虽说很白很白,但多少有些枯朽了,给人一碰即碎的错觉。没穿鞋,脚骨一根不缺,那十根脚趾骨,偶尔还会微微翘起来。朝着地面的脸庞忽然抬起来,有些悲戚地盯着林晋。
林晋睁开眼时,才晓得汉子已经盯了很久。
“第二次见面了。”汉子微笑,干枯的褐色面皮堆起一片细密的皱纹,漆黑的牙床彻底露了出来。“应该不太陌生了吧。”
林晋朝床上瞄了一眼,碧蛟睡得正香。挂在洞壁上的油灯逐渐暗淡下来,不知道是灯油快干了的缘故,还是被阴气所迫。
“你虽然害怕,但看得很仔细。”汉子说。
“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生命形式,觉得很好奇。”林晋暗暗调整体气,掌心随之灼热了起来。
“你我是一样的,不过是形体不同而已,你在地面之上,我在沼泽深处。你需要阳光食物和水,我则以腐殖质为食。见不得光,哪怕就是一点灯光,也觉得刺眼。”汉子指了指油灯。
“有事?”林晋问。
“恐怕得借用下你的身体,占用些你的时间。”汉子再次微微一笑。
林晋闪电一般接连击出数掌,掌掌落空,体气激射在洞壁上,消失不见。汉子一招也不接,迅速绝伦的避开。林晋在体内积攒起大力,陡然空翻,双腿以泰山压顶之势压向汉子,汉子笑而不动,等双腿将要砸在头顶时,忽然将整个身子钻入地下。
林晋站在汉子消失的地方,屏气凝神,方才承受他体气激射的洞壁上,正在缓缓往下剥落巴掌大小的石块。
“不错,赤子境四品,我记得前天足下还只是九品来着。”汉子在林晋背后赞叹道。
林晋很想向汉子讨教修为各品之间的特征,免得对自己的实力总是稀里糊涂,而对手却一清二楚。或许,可以隐藏实力,以迷惑对手?这些问题须得好好探索明白。
正在林晋胡思乱想之际,汉子陡然出招,向他散出一把生石灰似的****。
林晋迷迷糊糊,跟着汉子走出洞穴。
黑纱横飞,忽然被风吹得四下散开。幕布似的黑暗迎面破开一条缝隙。
林晋刚一跨入缝隙,浑身立即寒颤连连。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前,崖下是一片浩渺无边泥淖。数以亿计的幽影正在泥淖里苦苦挣扎。极目望去,泥淖与虚无边界相交之处,影影绰绰地立着几尊牛头巨人,抡着巨斧,连连劈斩想要爬出泥淖的幽影。
巨人那副牛角弯成剽悍的弧度,刺破虚空。
“林晋又来啦!”许多声音嘁嘁喳喳。
“嘘!莫吵,被牛头发现这小子,铁定会一口把他吞了。”
“呵呵,不过是无能之辈罢了,跟你我一样,还不是陷在森林里?”
“把这欺世盗名的废物小子吃了才能解恨呐!”
“吃了!吃了!解恨!解恨!”许多声音小心翼翼惊愤交加地喊道。
“吃了?”领着林晋前来的汉子摇摇头,“你们别吵,听我说就好。”转身向林晋客气地一让,说了一声请。
两人坐在悬崖上。
远处微亮的光犹如通往冥界的入口,那几个牛头巨人想是砍得累了,拄着斧头把柄发出夜枭似的叫声,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泥淖里无数幽影一起仰着头,屏气以待。
“是否觉得很不可思议?世上竟有我们这种生命形式。”汉子虽是微笑着,但眼睛却冷冷注视着远处的微光。然后转过脸看着林晋。“故老相传的阴间冥府什么的,在没碰到之前,总觉得是无稽之谈,真的看到了,也不过如此吧?”
林晋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用力睁开眼皮。眼皮沉重得很,脑袋里似乎有一个小人在蹦跳着说,快睡吧,快睡吧。
“鬼魂也好,亡灵也好,都不过是一个名称,其实我更愿意称自己为幽影,幽影不属于死亡,但已经与光明无缘,我们之所以陷身于此,说到底还是自投罗网。”
林晋心里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说道,“你们跟凤囚他们是一伙的?”说到凤囚,他又想起身上的丹豹髓,原本打算睡一小会就送过去来着,谁想到却被幽影拐到这里。
“正是。”汉子艰难地直起腰,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听在耳中,让人不禁牙根酸软。“我们都是些被吸干造化的修行者,不死不活,肉体经过泥海的腐蚀,早已不复存在,唯有一抹灵智尚存,被禁锢在这里。啊,说到正题吧,据说有一年,一个带着面具人出现在悬崖上,站了半晌,说出了两个字,广大幽影们如聆福音,日夜盼望,转眼间千年已过。”汉子说着,转身从什么地方端出两杯茶,小心翼翼地递给林晋一杯。
水杯黑乎乎软塌塌的,不太干净。茶水漆黑一团,分不清是气体还是液体,只有小半杯。
“林兄十分仗义,把莫辨雌雄那帮人杀得片甲不留,自然是爽快的人,我这里没有酒,只有半杯残茶,虽说有些失礼,但也无可奈何,条件限制。请。”
“请。”林晋迟疑片刻,一饮而尽。应该不至于下毒。他抹了抹嘴角想。脑袋依然昏沉,但思索浅层次的问题已经无碍。他琢磨着如何逃脱。在找到出逃路径之前,不能轻举妄动。他想。
“时光荏苒,一转千年。老的幽影在此苦苦挣扎,新的幽影不停地补充进来,日积月累,这里已经有十万之众。我们虽说已经不算是修士了,但生平所学总还留下一点儿,倘若能逃离泥海,在外面的世界也能称得上普武境高手。但是,唉!”汉子颓然长叹。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森林所有的真相?”林晋看着地面,心里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却左右想不起来。
“嗬嗬,所谓真相,只是障眼法而已。”汉子脸上罕见地露出阴戾之色,一指泥海里的众生,“他们,当初也是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的,却一时失足,成了为人家装造化的瓶子,等造化耗尽后,就被像垃圾一样,扔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我们有志踏平这片害人不浅的森林,却苦于没有自由之身。”
“牛头巨人很多?”林晋抬头远眺,那些巨人已经停止聊天,又在挥着斧头砍杀幽影。幽影砍之不尽,巨人挥斧不止。
“哪里。”汉子笑起来。“幽影妄想爬出这片泥海,巨人挥着斧头砍杀,这不过是我们因为无聊而做的游戏而已。不但我们清楚,巨人也清楚。我所说的泥海,是整片沼泽。这片沼泽被一股强大至极的‘势’所掩盖,不论我们如何冲刺,这片‘势’都纹丝不动,实在可怕。”
“势?”林晋不解。经过偷偷观察,他觉得绕过悬崖下面的泥坑,直接奔往微亮之处较为妥当。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不过,不晓得汉子生石灰一般的粉末还剩多少?不管了,到时捂着鼻子撒腿就跑,它能有什么办法?别急,等脑袋这股子昏沉的劲儿过了才说
“势。”汉子点点头。“所谓势,是辟空师在所开辟的空间里注入的一股力量。经过我们辛苦查探,终于知道,如今‘势’掌控在一个身穿黑袍头戴斗笠的神秘人物。”
“雾隐。”林晋摇头苦笑。眼下一切都联系在一起了,雾隐即是最大的反派,至少眼下如此。
“是他。”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眼睛形状的东西,递给林晋。“此物是所有幽影的召唤符箓,自从戴面具的人现身后,我们就一直苦苦等待,终于把你等到了。”
“戴面具的人。”林晋恍然大悟,在地铁车厢里出现的那个家伙不就是戴着面具吗。他不接所谓的召唤符箓,心里闪现一丝愠怒,一切都是魅影在操纵。“你还没说,那人说的是哪两个字?”
“林晋。”汉子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回到洞里时,碧蛟已经醒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吃饭,按时间推算,算是早餐。
地上摆的除了甘冽的泉水与香甜的糊糊,还有一成不变的,烤泥人!
碧蛟把三个烤泥人都推到林晋面前,用严肃的眼神催促他快吃。
林晋皱着眉头吃了两个,温吞吞滑腻腻的,实在不是滋味。他无奈地瞧着剩下的那一个,抬眼看见碧蛟一板正经的模样,叹了一口气,把它塞进嘴里,囫囵咽下。
“跑去哪里了?”碧蛟斯斯文文地喝着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林晋把被拐到泥海的事儿简要说了一遍。没说魅影,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觉得那些细节一说起来,势必要牵扯更多的细节,太过麻烦。
“你答应了?去找雾隐解救他们?”碧蛟瞅了他一眼。
“雾隐绝不会心肠一软,大开牢门。没其他办法,只有用强。”林晋咕嘟咕嘟把水喝下,好歹把烤泥人那种怪味冲淡了些。
“哦。”碧蛟点点头,托腮沉思片刻,忽然认真说道,“我跟着你去。”
“干什么?”林晋差点被水呛着,她脸上的神情实在太过认真,好像是在托付终身似的。
“你去找雾隐,绝对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你死了,我这几天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碧蛟呼噜呼噜喝起了糊糊。
林晋心里一暖,试探着问,“看在我就要死的份上,可不可以告诉我烤泥人是什么做的?”昨天他问起时,碧蛟态度恶劣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烤泥人?”碧蛟白了他一眼,“你真有想像力,这是鱼龙宫的灰金,难道你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体格特殊,伤势才会好得这么快的?我忍不住要冷笑三声了,不吃这些,你才不会从九品升到四品呢。”说罢,她竟真的冷笑了三声,鼻头一皱,哼了一声。
碧蛟去洗碗的时候,林晋站在她身后,挠挠头说自己并未答应魅影的要求。“我不喜欢以救世主的模样行走世间,面子上风光,里子辛苦。再说,跟他们非亲非故,我何苦为了救他们,与强者为敌。”
碧蛟咚地一声把粗陶碗放在地上,以示不满。
“不该骗你的。”林晋愧疚道,“至少不是有意的。”
“嗯。”碧蛟洗好了碗,沉默一会儿,忽然转过头,细细的牙齿咬着下嘴唇,无比认真地说道,“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你学杀人的手段,我的梦想是当一个杀手,杀光每一个欺负烧火丫头的老太婆。”
林晋不由得笑了,一身轻松地回床上打坐练功,准备调息一个周天后,就去给凤囚送药,实在不能再耽搁了。
至于幽影所托之事,他既然打定主意不滥施正义,那就索性置之不理。然而,半个小时后,他才发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