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如蚂蚁细长的脚爬过沙砾,先是一只蚂蚁,突然有了成千上万只蚂蚁,无数细微的声音从四周潮涌而来。听着听着,林晋感觉到鬓角里已经冷汗密布。
但就在林晋攥紧满是冷汗的手心,等待着什么发生时,声音却再次突然消失了。
非常突兀地消失,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天地再次陷入绝对的静止里,不远处的呼吸声显得分外刺耳。
“那些东西似乎走了!”一个浑厚的男低音在远处响起。
过了一会儿,火把再次亮起时,林晋发现两个男人坐在对面,一个肥圆,一个强壮。
观察林晋良久后,肥圆男人问,“名字?”
“林晋。”林晋回答,又问,“你呢?”
“我们处境很危险。”肥圆男人避而不答林晋的问题,严肃地说,“这个森林里都是些极凶险的东西,为了活命,我们都磨练出了各自的本领,你有什么本领?”
林晋迟疑起来,他一无所长,工作丢了,女朋友走了,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场所里,如此失败的一个人,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本领。“我,没本领。”他说。
“哦?”肥圆男人看了一眼白夜,然后越发严肃地对林晋道,“我不会收留一个没用的人,这么说,可能会伤害你的自尊心,但话说回来,对于你,想必已经习惯在轻视的目光里忽略自尊心的存在,别误会,我并无轻视之意,直言相告是我说话方式。”
“他一个人在外面会死得很惨。”白夜看着地面说。
“是啊,麻二哥,森林那边似乎有些反常。”另外那个强壮少年说着,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惊恐,“在三十里外,我们又发现了鬼巨人的脚印,它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在问林晋。”肥圆男人颇具威严地看了两人一眼。两人欲张的嘴唇微动两下,到底没开口。
林晋脸上有些发烧的看着肥圆男人,过了一会儿,才把那段拐弯抹角的话体会透彻,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他刻意把窘迫之情压下去,向肥圆微微一笑,“名字?”他问。意思是我并不是你的手下,你我的地位是平等的,你刚问了我的名字,我回答了,我问的,你尚未回应,这有违礼节。
肥圆看着林晋,冷冰冰的,并不回答。
“他叫麻园。”白夜迟疑片刻,低声道,“那些东西发现了我们,片刻后又会发动第二波攻击,麻园,我们需要人手。”
“哦?”麻园露出诧异的神情,把目光落在林晋脸上。“白夜,莫非你觉得这个叫林晋不仅不会拖我们的后退,还会帮我们撤退?”
他话音刚落,巨大的啃噬声猛然传了进来。紧接着,四人所在的屋子轰然移动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咚咚声完全盖过潮水般的啃噬声,火把噗地一声被吹灭。林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屁股底下哧溜溜地一滑,竟然跟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清冷的香气传入鼻孔。
“这个。”林晋想说几句话解释一下,啪地一声脆响,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随即被推了开来。屁股底下继续哧溜溜地滑着,似乎要滑往深渊里去,他发出哎呀的惊呼声,胳膊上突然一紧,已经被人拽住了。
一只小手拉住了他。
“跟我走。”白夜不计前嫌,向他喊道。
林晋被白夜拉着,往上坡跑去,脚下尽是滑腻腻的一片,跑不多久,脚上渐有力气,空荡荡的胸膛里也慢慢充盈起来,好像突然回到了活力无限的少年时期。
眼前猛然一亮,他奔出了那片黑暗。
风很大,猛烈地撞击着眼睛,泪水一瞬间布满瞳孔,待能够缓慢睁开眼皮时,林晋首先望见远处的天空,云彩呈扯絮状充斥天穹。
从来没见过如此低压下来的天空,低得仿佛伸手就可触到。天地相交的地方,是明亮的水坑与热气滚滚的沼泽,沼泽里尽是丑陋的水生动物,有的扬起颀长的脖颈发出鸭子般的叫声,有的只露出巨齿状的背脊,恶龙般的潜伏在泥水里。
一面纵横交错的硬壳上面乌压压地爬满了体形巨硕的老鼠,老鼠们毛长二尺有余,尖嘴圆耳,露着两颗一尺来长的白森森的尖牙,咔嚓咔嚓啃噬着硬壳。而被它们疯狂啃噬的硬壳,竟然是一面巨大的乌龟壳。
原来他们正站在一只老龟的脑袋上,老龟正吃力地迈着石柱般的四肢,嗷嗷哀鸣。四肢所踏之处,溅起一片巨浪似的水花,水花里夹裹着几头不知名的大兽,翻着白花花的肚皮,哇哇大叫着,往地上坠落。
刚才他们是从龟壳里跑出来的。
“这些咬老龟的家伙是千斤鼠。”白夜边说边取下背上的长弓,麻利地搭上三根白骨削成的长箭,瞄着跑到最前面的一头体形最大的千斤鼠。
强壮少年满脸严肃地站在白夜身旁,头发极短,从眉尖自嘴角连着一道疤痕,那道疤痕缓慢地抽搐着,显得非常狰狞。麻园则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脑袋如拨浪鼓一般四下张望,尖声叫道,“我们完了,我们完了,我们死定了。”
这时那头千斤鼠呲牙咧嘴地猛扑过来,长箭嗖地破空射出,贯穿巨鼠的前额,带着它向后翻飞,咚地一声砸在龟壳上。灰白色的肚皮剧烈地抽搐几下后,巨鼠就此不动。
随着这一箭的射出,白夜跃下,身姿尚在半空,已经连珠炮似的射出了七八支长箭,锐利的哨音响过之处,鼠辈应声翻倒。
林晋手搭凉棚,纵目远眺,千斤鼠密密麻麻,不下百头,仅凭白夜一个人,箭术再怎么厉害,也杀之不尽。
那个强壮少年好像猜透了林晋的心思,扭头说道,“白姐的箭术很厉害的。”
果然,穿着一身兽皮的白夜如若无人地在穿梭在鼠群里,令人眩目地射倒一批又一批巨鼠,不过一支烟的功夫,堆积如山的鼠尸便形成一道封锁线,把鼠群阻隔开来。
“老木,该你了。”白夜回头喊道。
“精壮少年憨厚地应了一声,攀住老龟的脖子,哧溜滑到龟壳的边缘,跑到封锁线那里,双手各抓一具鼠尸向汹涌袭来的鼠群扔过去,鼠尸呼呼有声,在空中划过,砸在拥挤的鼠群里,力道如水纹一般层层荡开,把巨鼠震倒一片。
“啊哈,不错不错。”麻园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额前搭着凉棚望着战况,然后扭头向林晋冷冷一哼,“学着点儿,这会儿当缩头乌龟可是半点用没有,待会千斤鼠攻过来,我可不会管你。”
林晋淡淡一笑,没有搭理此人,远远望着前方。
强壮少年两只手不停地投掷鼠尸,一身的力气仿佛用之不竭,约莫过了两支香烟的时间,巨鼠大军几乎消亡殆尽,在层层叠叠的死尸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只最小的千斤鼠,婴儿一般咯咯笑着,不紧不慢地向白夜和精壮少年走来。
这婴儿光溜溜的身体与寻常的娃娃没什么两样,胖乎乎的甚是可爱,却生着一张毛发密实的老鼠脸,令人作呕。林晋皱紧眉头,意识到场面太过诡异,反手把军用背囊解下,抱在胸前。
精壮少年忽然大吼着奔跑起来,向那婴儿猛冲过去。
婴儿止住无邪的笑声,脸上神情惊恐,撇嘴像是立即要大哭起来。但当少年几乎要撞到它身上时,它又突然咧嘴一笑,探出两根极长极白的鼠牙,下颚猛然往后一收,嗤啦划过少年的躯体。
少年发出一声悲壮的低吼,摔在地上。
白夜发出攻势。
她腾空而起,反过手,以极快的速度从背后的革囊里抽出所剩无几的骨箭。在双脚落地之前,向婴儿射出了七支箭。
箭尖紧蹙成团,在空气里摩擦出一蓬花火,一路发出呜咽的声响,直直从婴儿的心脏部位贯穿过去,之后又呼啸着飞出,不知坠往了何处。
胸前破了一个大洞的婴儿错愕片刻,伸手在窟窿里摸了摸,唧唧大叫起来,轰隆隆一路势如奔雷,以万钧之势朝白夜奔了过来。
白夜愣在当场。
麻园尖叫一声,抱着头委顿在地。
就在这时,一团火花从林晋手里疾射而出,越过她的头顶,不偏不倚,恰好命中婴儿的脑门,蓬地爆炸开来,血肉四溅里,婴儿的脑袋不翼而飞,它借着惯性又跑了一丈来远,慢慢瘫软在地。
精壮少年的伤势并不严重,过了半晌,已经能坐起来端着牛头骨制成的水壶猛灌一气。他自我介绍,名叫木铁生。白夜浑身是血的擦拭着长弓,额前一缕长发盖住了眼睛,如鸟翅一般来回晃动。
四人正坐在龟壳上休息的当儿,奄奄一息的老龟终究撑不住,嘴里吐出最口一缕气息,扑通趴在了地上。
他们相继从龟背上滑下去。
白夜一言不发,趟着血河往前走去,林晋和木铁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麻园冷笑着走在最后面,嘴角抽动着朝林晋的背影喃喃说着什么。
林晋手搭凉棚环顾四周,浩渺无际的荒野里时而可见一片野火冲天而起,仰头看天,这天空确实奇特无比,不过数十米高。肆虐翻涌的乌云几乎要垂到地面上了。
“你打死鼠灵的那玩意儿叫什么名字?”白夜突然回头盯着林晋问道。
“是这位兄弟打,打死的鼠灵?”木铁生一脸震惊地看着林晋。
“哼哼。”麻园撇了撇嘴。
“手枪。”林晋说。心里着实后悔,早知道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他说什么也不会如此莽撞,但话说回来,即使知道了,想必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吧,毕竟人命关天。他没想到魅影扔过来的手枪竟然在背囊里,那背囊封口处写着一行小字:内部严禁察看,深陷困境时例外。
“枪?”麻园脸上的鄙夷的表情活泛了起来,目光透过细长的眼缝,锐利地在林晋身上一扫,“可以瞧瞧吗?”
林晋把枪取出来,手指熟练地一转,那把枪便滴溜溜在手掌里转圈,然后忽然停止,被他有力地握住,黑黝黝枪筒修长完美,斜斜地指着地面。
麻园盯着那把枪,伸出手想接过来时,林晋像是没看见似的,动作干净利索地把枪插回怀里。他一向是个小气的人。
麻园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可以加入我们,但若情况危急,希望你勿拖团队后腿。”
“不了。”林晋看着地面。“多谢,但是,不了。”
“林兄弟,为啥不留下?凤大哥都同意了。”木铁生颇为吃惊。
林晋朝木铁生笑了笑,并未作答。
“我的箭射穿了鼠灵的胸膛,却杀不死他,你的那手枪怎么杀死他的?”白夜仍然难以置信。
“没心的,要爆头,头没了,自然难活。”《生化危机》资深玩家林晋停顿片刻,问道,“公元多少年,现在?”
“公元?”白夜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林晋,“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咱们的出路就是一直逃亡逃亡,直到钻出这片不知道有多大的森林,明白?
“明白。”林晋默然点头。
就在这时,四周忽然沉寂下来,四人心有所感,慢慢停下脚步,一起仰头望着远处乌青的天空:一只竖立的眼睛出现在鳞状云层的深处,随着云层逐次散去,眼睛无比清晰地浮在苍穹之上,深邃,空洞,似乎有风声在里面回响,呜呜的风声里,隐约传来几声极细极细的冷笑。
俯视四人半晌,眼睛渐渐模糊,如湖面上的影子一般消失不见。
“那是,什么?”麻园喃喃问道。
没人回答他。
摄人心魄的死寂随着眼睛的消失而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又恢复了生机,闷热至极的丛林里迎来了一场降雨。
忽然旁边的灌木丛里发出一声嘶吼,一只灰色的千斤鼠跃了出来,麻园尖叫一声,把林晋往前面一推,撒腿往一旁跑去。千斤鼠却转而扑向麻园,一人一兽滚进灌木丛里。
白夜骨箭搭弦,木铁生大吼如雷,一齐奔往灌木丛里,片刻后,一脸悲愤的木铁生拎着兽尸走了出来,白夜随后,不见麻园。
“人死了,咬断了喉咙。”白夜说。
刚从一场杀戮里幸存下来的三人久久站在雨幕里,被浇透的身躯丝毫感觉不到雨水的冰冷,每一寸骨头已经被方才那只竖立眼睛带来的恐怖冻僵了。
手腕上突然响起嘀的一声,林晋的心脏随之剧烈地跳动了两下。
趁无人注意,他缓缓掀开衣袖,只见沉寂已久的表盘亮起柔和的绿光,早已归零的数字正在迅速变动,片刻后,终止在1943。
目前的时代,据上一个文明的毁灭已经过去了一千四百余年。大概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