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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泪鱼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白色的宝马车厢里,尹惜瞳看着坐在对面的左涧南,又看看披在自己身上那件昂贵的大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看到下雨了,猜你可能在这儿。而且没带雨具。”左涧南微笑着瞅了小瞳一眼,口吻里却充满着毫不在意,“所以过来证明一下我的猜想,顺便看看你的窘相。”

“你很过分啊!”小瞳抗议道,却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伸手去开车门的把手,“裴海夏还在淋雨,我去找他……”

刚刚碰到车门的手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左涧南阻止了她要冲下车的念头,低声说,“我已经让洪爷爷去接他了。”

“哦……”小瞳慢慢地把手缩回来,把整个身体缩在宽大的靠椅中,喃喃地说,“他好像很难过的样子,被雨淋到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应该是,心里很疼吧!”

左涧南看着这个被雨水浇透的女孩,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面颊的两侧,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嘴唇也被冻得发白,嘴里却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关于裴海夏的一切。

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充斥了左涧南的胸口,心底竟有一种被牵扯的疼痛,他慢慢地放开小瞳冰冷的手,无奈地叹一口气,把一块白色的毛巾塞到她手上。

“把头发擦干吧。”

小瞳接过毛巾,看了看左涧南,又低头看了看毛巾,乌黑的眼睛无辜地眨了眨,迟迟也不肯用这块毛巾去擦头发。

“怎么?怕我在这块毛巾里下了毒?”左涧南看她瞪得圆圆的眼睛,又有些啼笑皆非。

“这……是你擦汗用的毛巾?”小瞳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左涧南俊朗的脸立刻飞上了三条黑线,他一把揪过小瞳手里的毛巾,在她面前晃了晃,郑重地声明道:“拜托,我左大少爷专用的毛巾还轮不到你来用!金属小姐!”

“哦……”小瞳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头,也觉得自己有点太敏感了,居然不再反驳这个称呼,乖乖地重新把毛巾接过来,慢慢地擦着自己发梢上的雨水。

左涧南看着她终于松懈下来的表情,帅气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上一抹淡淡的笑容,大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词。

“其实,应该叫你海胆小姐。”左涧南闷骚地评价道。

“啊?”尹惜瞳一时没反应过来。

“无时无刻不把浑身的刺对着别人,这样—”左涧南做出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海胆形象,“对关心你的人,其实很不礼貌。”

“关心?”尹惜瞳气得翻白眼,他不会指他自己吧,他会关心别人,那才叫黄鼠狼给鸡拜年。

可是海胆这个比喻,用在那个人身上,倒是很贴切呢。就好像那天,她明明是在关心他手腕上的伤口,他却突然变得气势汹汹的,真的好像长了满身的刺一样,真的好奇怪……

“左涧南,”小瞳猛地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脱口而出问道,“裴海夏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左涧南的眉宇微微皱了一下,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小瞳,“你怎么知道?”

“社团活动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我问过裴海夏,他却突然变得像个……海胆。所以我想他的自闭也许跟这道疤痕有关。”

“而且刚才,就在海边,他好像不停地在呼唤他的哥哥……他的心里……好像很疼啊……应该是有什么难过的过去吧,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才会……对我那么凶……”

小瞳喃喃地说着,语调中也充满了忧伤。她安静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苍白的脸孔有种无奈的神情。

左涧南静静地看着小瞳的表情由剑拔弩张变得怅然伤神,心里也仿佛有一种难过在慢慢地生根发芽,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打断了小瞳的喃喃自语。

“尹惜瞳……你是……喜欢上裴海夏了,对吧?”

“我没有!”

仿佛是条件反射般地,小瞳猛地扬起脸,乌黑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晶莹的眼眸中带着紧张慌乱,有些语无伦次的推托道,“你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那种人,那个人就像个海胆!他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会嘲笑死我的!”

她越是慌乱地推托,越掩饰不住眼睛里那种忧伤的目光,左涧南看得一阵心酸,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叹气道:

“最好是这样,因为现在的裴海夏—是你不能喜欢的……因为失去了海锡哥的海夏,已经不是原来的海夏了……”

小瞳愣住,有些失神地看着左涧南,恍然想起裴海夏仿佛认错人般地唤着哥哥。

“你说的海锡,是裴海夏的哥哥吗?”

左涧南轻轻颔首,“海锡哥是我和海夏小时候最敬佩的人,他就像太阳一样,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小时候海锡哥的梦想是做一个生物学家,而海夏的梦想是做一个雕塑家。当然这在裴氏财团里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海锡哥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答应了裴伯伯做裴氏财团继承人的要求,只是希望海夏能够继续实现他的雕塑梦想。”

“好伟大的哥哥……”小瞳听得出神。

“嗯。”左涧南微微蹙眉,俊朗的面孔出现了难过的神色,“后来有一次海锡哥陪海夏去琉璃海滩做沙雕,那时候海夏还小,琉璃海滩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游客很多很热闹。海夏为了寻找好看的紫贝壳,在海滩附近遭遇了车祸,是海锡哥用力地把海夏推开。那次车祸让海夏的手留下了一道很深的伤疤,而海锡哥在医院昏迷了十一天,后来因为呼吸衰竭死亡。后来裴伯伯才会痛而买下琉璃海滩,而之后海夏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海锡哥,拒绝治疗自己的右手,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他的手再也不够灵活,不能用来做雕塑了,而整个人也越来越自闭,直到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

“所以海夏现在会执迷于生物而放弃了雕塑,其实只是在继续哥哥的梦想。海夏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永远只会是海锡哥,不可能有能力去爱什么人的。”

左涧南的语气淡淡的,轻轻地叙述着那段谁也不愿意碰触的过去。他微微叹息着,静静地转过头,看着身旁静静聆听的小瞳,竟意外地发现,她漆黑的眼睛里竟有水晶般的泪芒!

小瞳安静地听着左涧南悠长的叙述,胸口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地塞住,眼泪毫无知觉地从眼眶里滑落……

是紫贝壳啊……

那穿梭在记忆深处的紫贝壳……

那个遥远遥远的黄昏,男孩漂亮却苍白的面孔,微微仰起的脸,眼眸里蓄积的泪水,握着紫贝壳的手慢慢地松开,任由一片片漂亮的贝壳散落在沙砾间,渐渐被风沙掩埋……

原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错。

只是那时小小的她对他一无所知,更无法体会那种失去至亲的绝望,那种将心脏撕裂都不会觉得疼痛的绝望。

只是长大后,再次遇到他,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失去了爱的人。

她轻轻地抽泣着,声音很小很小,瘦削的肩膀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寒冷,竟然在湿漉漉地颤抖着。

她居然在哭!

左涧南的心头猛地翻起一阵酸楚,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痛感僵硬地冲撞他的内心,让他竟在一瞬间感到呼吸艰难。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紧紧地凝起眉,猛地转过身用力地箍紧了小瞳薄薄的肩,那双大手的力道让小瞳疼得吸气。

他凝神看着她,幽黑的眼眸中是深深的疼惜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直视着她有些颤抖的眸子,字字清晰地说:“但是,尹惜瞳,你给我听好了。裴海夏的一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裴海夏的一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渐渐唤醒她的意识,她有些怔然地看着左涧南,眼神里是空荡荡的茫然。

“你说……什么?”

“尹惜瞳,你给我听好了。就算你说我是小人也好,总之那个约定已经不算数。”

“……”

“你不要去试图进入裴海夏的世界,那对你对我都是不可能的。我不管你是不是喜欢上裴海夏,从今天起,我要你成为我左涧南的女朋友,让那个人从你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我要你成为我左涧南的女朋友!

让那个人从你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仿佛被彻底地惊住,一抹泪光在小瞳幽黑的眼眸里,竟然在刹那间凝结成冰。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左涧南,眼神里那种迷离,好像他的话离她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咸湿的海风夹杂着雨丝叮叮咚咚地敲打着车窗的玻璃,茶色的玻璃上朵朵雨花绽放,小瞳的脸变得如同纸一样苍白。她不可思议地咬紧嘴唇,有些厌恶地拨开他紧箍在自己肩头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身体,好像想跟他保持尽量远的距离。

“你都是这样骗女孩子的吗?”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呵气般,却带着一种轻蔑至极的味道。

那种味道让左涧南的心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狠狠地刺了一刀,他的身体竟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

“但是很抱歉,左大少爷,你的这一招对我尹惜瞳不灵验。我放不放弃裴海夏跟你没有关系,而我跟你的约定也完全不算数。”

“……”

“相机还给你,我不需要它。你也别企图用任何东西来收买我,我不是你想象那种可以被收买的女孩!”

小瞳深吸一口气,像是扔掉一个自己厌恶的东西一般,把那个装有相机的防水背包扔到车上,然后固执地推开车门,闯入了茫茫雨中。

雨丝透过敞开的车门,被激烈的海风吹进来,左涧南的黑发在风中激烈飞舞,一点点被飘来的雨丝濡湿,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瘦小却固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滂沱大雨中,黑色的眼珠变得黯然一片。

许久,他竟没有追上去,只是轻轻地叹一口气,无奈地把身体陷在宝马车柔软的车座中,喃喃自语道:

我似乎真的有些太着急了,害怕你真的会喜欢上那个人……

可是,我又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

尹惜瞳……

生物社活动教室的那棵石竹,居然在小瞳的悉心料理下,真的康复了起来。

当这一天放学后小瞳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它的叶片已经变得绿油油,全然没有一点萎蔫的样子,叶片背面的黄色斑点也全部神奇地消失,现在的它正尽情地吸收着土壤的养分,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裴海夏,快看,这棵石竹终于痊愈了。”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尹惜瞳快乐地喊着。

裴海夏正在给几只蜥蜴和陆龟清理打扫沙土,听到小瞳兴奋的声音,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走到那株石竹前面,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它的叶片,唇角竟难得露出赞赏的笑容。

“很好,看来是痊愈了。”

“嗯。”小瞳用力地点头,开心地扬起了唇角,“看来,不管是什么病,什么样的伤害,只要用心照料,都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不管什么样的病,什么样的伤害,只要用心照料,都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裴海夏微微皱起眉头,这句平常的话,为什么在他听起来似乎是有所指的样子……

他叹口气轻轻摇摇头,也许是自己太敏感多虑。这样的话,只是出自一个想法过于天真的单纯女孩罢了。而有些伤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愈合的。

他沉默地转回头,走到爬行动物的饲养单元前面,继续清扫着沙土。

“裴海夏,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小瞳继续笑眯眯地凑上前去,难得裴海夏今天心情好,她要趁机把她昨天晚上辛辛苦苦整理好的相册拿给他看。那里面是她全部的心血,是她从小到大认真记录的所有美好的瞬间,每次看到这些照片,她都会感谢这个眷顾她的世界,可以让她在眼睛失明之前,体会到这个世界独特的美好。

如果裴海夏能看到这些美好的影像,应该会对他的心情恢复有所帮助吧。小瞳开心地想。

“嗯?”裴海夏也难得好脾气地转过脸看向她。不知道为什么,昨天他独自去了琉璃海滩,后来整个人就处于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只记得后来似乎下起了大雨,洪爷爷撑着一把伞把他带回了住的公寓,至于其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也不记得,只是在清醒过来以后,脑海中迷迷糊糊地竟然有这个小丫头的影子。

这个爱给他添麻烦的尹惜瞳,有时候真的是阴魂不散啊。

“给你看这个!”小瞳快乐地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厚厚大大的相册,端到裴海夏面前,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一页一页地翻看。

一幅幅美好的画面随着她的手指拨弄,呈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婴儿稚嫩而天真的脸庞,花蕾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吐着露珠,秋天金黄灿烂的麦田,雌鸟温柔地梳理幼鸟的羽毛,在躺椅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咪,农村小伙儿黝黑而纯朴的脸庞,毛毛虫变成蝴蝶破茧而出的美丽,以及爸爸拍下的四岁的小瞳和麦当劳叔叔的亲密合影。

“怎么样?我的技术还不赖吧?”小瞳期待地看着裴海夏,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裴海夏没有说话,但是他已经伸过手把相册接过来,认真地一页一页翻看了。

小瞳也不再说话,清秀的脸上漾起满足的笑容,她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他的侧脸有绝美的弧度,眼底仿佛有看不穿的海洋一样的深邃,阳光有些眩目,他栗色的发梢沾染了点点碎光,而唇角仿佛已经在微微含笑了。

这好像证明,他很喜欢她的作品了。

时间在相册翻动的沙沙声中缓缓地流淌着。

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低声问道:“你上次在琉璃海滩偷拍?”

“是啊!”小瞳庆幸他还能记起来,白皙的脸上立刻浮现上兴奋的神色,“听说在琉璃海滩看到海豚的人,能得到永远的幸福!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地闯进那个海滩,结果遇到了你,还被你摔了相机。”

“那都是骗人的。”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淡淡的,停止了翻动手中的相册,把目光挪向窗外。

那目光很暗很暗,仿佛有说不出的怅然。

“才不是。”小瞳固执地说,“你见过海豚对不对?可是你却认为你一点也不幸福对不对?其实只要你愿意,你的生活可以很美,只要你愿意治好你手臂的伤,你可以……”

“够了!”裴海夏猛地转过头,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他仿佛无比恐惧那个字眼般,眼眸变得凌厉而恐慌,他冷冷地打断了小瞳的话,警觉地盯着她天真的眸子,用命令般的口吻沉声说道:“停止你的自作聪明!”

“不是这样的。”小瞳咬紧嘴唇,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倔强,“你总是认为是世界放弃了你,世界对你不公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为自己的幸福争取过什么?从头到尾,你只有怯懦,只有放弃!你明明挥霍了你本来应有的幸福,却怨天尤人地说世界放弃了你!可是你知道吗?幸福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你不愿意为自己的幸福作出努力,就不要抱怨这个世界,因为,你没有资格。”

“住口!”暴风雪一般的寒意席卷了裴海夏的心脏,他觉得胸口袭来一阵翻涌而来的疼痛。不,她根本不懂,在哥哥的生命消逝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被世界放弃了!他唯一的太阳已经消逝,从那天起,他注定永远是这世界的弃儿!他的世界没有幸福,只有永远的孤独!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那厚厚的相册,手腕猛地用力!

相册被重重地抛在地上,巨大的震动让里面花花绿绿的相片四散迸射,洒满了整个生物教室的地面。他愤怒地摔门而去,木制的门和门框撞击,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响。

在夕阳的尽头,他慢慢地消失掉,那孤独的脊背僵硬得如同一座雪山……

巨大的力道使那扇门不住地开开合合,在门缝处闪动一条狭长的影子……

偌大的教室里只能听到他充满怒意的声音回荡。

“尹惜瞳,我的世界,不需要你来插手!”

花花绿绿的照片洒了一地。

小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的捅了一刀,她惊痛地想冲上去把照片捡起,却忽视了裴海夏留在地上用来清洁饲养单元的水桶,在抬脚的瞬间,脚下装满水的桶猛地被踢翻!

哗—

桶里的水顷刻而出,水流在最短的时间里蔓延开来,浸泡了满地的相片……

一张张单薄的照片安静地躺在地上,慢慢地吮吸着水,无辜而孤独地反射着夕阳的柔光。

相纸上白茫茫的一片,渐渐什么也看不清。

小瞳睁大眼睛,无措地看着地上的相片,仿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怔怔地站着,站着,不知不觉地,却有一滴眼泪慢慢地滑落。

而泪水漫溢的视线,仿佛也变得模糊一片……

穿堂而过的风撩起小瞳黑色的头发,她蹲下身子,轻轻地抽泣着,一张一张地把被沾湿的照片捡起来,在自己的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擦干……

“怎么可以这样……我怎么这么笨……我的照片……”

“我的照片……”

她颤抖着,伸出手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照片,她的动作渐渐变得仓皇,因为她发现居然洒落了那么多的照片,那么多她最珍爱的东西……眼泪在脸上无声地流着,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手指,手指在不停地颤抖,被捡起的相片不断地又重新遗落,它们已经失去了原来美好的样子,水渍让它们变得臃肿而模糊,变得让人……心疼……

一滴一滴的泪水终于如雨般渐渐滂沱,她无助地哭泣起来,慢慢地把身体蜷成一团,用袖子捂住自己的脸。

那只被清理了一半的陆龟无辜地看着蹲在地上哭泣的小女孩,把僵硬的脖子伸得很长很长。

“现在的裴海夏是你不能喜欢的……因为失去了海锡哥的海夏,已经不是原来的海夏了……”

海夏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永远只会是海锡哥,不可能有能力去爱什么人的。”

脑海中翻腾的,是左涧南寓言般的话语,小瞳用力闭上眼睛,任泪水在眼窝里疯狂地流出……

夕阳西下,整个大楼的十层重归于宁静,没有人听到一个女孩如迷途的洋娃娃般,在小声地呢喃着……

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放弃,我会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白色的宝马停在马路边上,漆黑的夜色笼罩着整个车身,从茶色的车窗中透出些许明亮的光泽。

左涧南端着那个大大的相机,打开LCD屏,一张一张地翻看小瞳留在相机里的照片,斑斓的珊瑚,汹涌的海浪,朦胧的海平面,寄居蟹张牙舞爪的神气,还有一串串小巧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拍摄照片时专注的神情,小小的身体和大大的相机搭配地不协调的可笑样子,还有她拍摄动物时喜欢跟动物装模装样地交谈的表情。

左涧南静静地想着,唇角竟不由自主地浮上惬意的笑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按照上面所写的位置开车驶去。

漆黑的夜被一盏盏柠檬色的路灯点亮,漫天的星光,仿佛萤火虫在幽深的丛林里争相闪动着熹微的光芒。

小小的房间里,白色的日光灯把房间映得如同白昼。

狭小的书桌上,一只热水壶,一个已经凉透的塑料饭盒,饭盒里隐隐透出一股发冷的泡面的气味。小瞳正坐在书桌前研究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针灸图谱。听说针灸对筋骨的伤有很好的疗效,如果她有能力医好他的手,那么他内心的伤应该也会慢慢痊愈的吧。

她聚精会神地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仔细研习着一个个穴位,一枚银针握在她的右手,每学习到一个穴位,她就会在自己的左手处寻找穴位点,体会书上所说的那种不算疼痛微微有些发麻的感觉。

当然,大多数情况下她是没有办法找准位置的,所以一针下去,多半的结果是她会痛得直吸气,只能连忙拔出银针,用嘴唇轻轻地吸掉渗出的血珠。

夜渐渐深了,冬季的夜显得格外干冷,窗外有冷飕飕的风吹动树杈的声音,墙壁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把最短的指针指向“12”的位置。

小瞳白皙的手上已经全是细密的针眼,她觉得眼睛有些疼痛,于是闭上眼,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白色的宝马安静地停靠在这间住宅的门外。

小小的房间透着朦胧的光线,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扎眼。

左涧南有些疑惑地皱皱眉,他原本只是忽然想看看小瞳住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却没想到这么晚了,她还没有休息。迟疑了一下,他推开车门走到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好像有人敲门。

尹惜瞳微微睁开眼睛,涩涩地眨了两下,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翻开的针灸书和银针盒,觉得被客人看到不太妥帖,于是连忙藏起来,快步上前旋开了门。

左涧南修长的身体正侧倚在门框上,漆黑的夜色中他乌黑的头发显得温润无比,左耳的锆石迎着淡淡的日光灯散发着迷幻的光芒。此刻他正用幽黑的眼眸含笑凝视着她,在小瞳看来那抹笑意似乎充满邪恶。

迷糊中的小瞳猛然被惊醒,意识到自己家门口站着的人是左涧南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

立刻关上大门!

没想到在门即将被关上时,左涧南却眼明手快地把自己的左手扶在门框上,随着“咚”的一声响,小瞳听见一个闷闷的声音。

“尹惜瞳,你想把我的手挤断吗?”

小瞳“啊”的尖叫一声,她简直觉得自己的脸都在抽筋,遇到左涧南这样不折不扣的顽劣恶少,一定是她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无奈看着那个紧紧地扣在门框上骤然红肿起来的手,尹惜瞳悻悻地打开门,不情愿地低声说一句:“对不起哦。”

左涧南俊逸的面孔里不知是得逞的得意的神情,还是无可奈何的苦笑,他慢慢地收回了那个被挤得红肿的手,用右手扶住左手的手腕,仔细端详着那道被门挤过的伤痕,郑重地评价道:“尹惜瞳,你下手够狠。”

“我哪知道你会把手突然伸出来。”小瞳撇撇嘴,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左涧南手上的伤,似乎真的很严重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终于良心发现地建议道:“不然我送你去医院包扎一下好了。”

“不用了。”左涧南自认倒霉地苦涩一笑,“要去也不用你送,我自己去就好了。”

“哦……”小瞳自知理亏地低下头,不再多嘴。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左涧南尽管痛得直吸气,还是仔细地环视了一下小瞳的住处,整个房间不过二十平米,家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只是房间收拾得还算干净,小小的单人床上,一个一米长的海豚玩具就几乎占去了床面积的一半。

这家伙,还真的是对小动物有股痴迷的劲儿啊。左涧南暗笑着摇头,忽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钻进他的鼻息,他环视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书桌上那个塑料饭盒上。

这是……

左涧南快步走上前,用右手掀开了饭盒的盖子,一碗已经泡得发胀的泡面呈现在他的面前,那碗面好像已经被主人遗忘了很久,已经凉得泛起了白色的油块,他有些不可思议地转过脸,看着小瞳有些发红的眼睛,凝声说:“这就是你的晚餐,而且,直到现在还没吃?”

“啊……”小瞳眨了眨眼睛,她怎么也没想到左涧南会注意到这盒泡面,于是支支吾吾地搪塞道:“呃……其实……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泡面……”

手忽然被紧紧地握住,来不及她反应,她已经被左涧南拖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家门,直接扔到了车里。左涧南利落地关上房门,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踩下了油门。

“喂—”小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挣扎着抗议道,“左涧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手都断了还那么用力,你放我下去!”

“你真的很吵。”

“你真的很过份!左涧南,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放我下去!”

“去医院。”

左涧南慢悠悠地随口回答道,果然,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小瞳立刻收声,安安稳稳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动也不动了。

车子在一家装修豪华的餐馆前停下。

餐厅朦胧的光透过挡风玻璃照进车里,左涧南转过头,温柔地看了看身旁的小瞳。她似乎真的太累了,已经进入了梦乡,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白皙的脸上形成两个扇形的影子,两个酒窝在隐隐浮现着,不知道睡梦里有什么让她开心的事情。

他轻笑着无奈地摇摇头,竟不忍叫醒睡梦香甜的她。踌躇间还是穿整齐制服在店门口守候的服务生恭敬地走上前来,打开副驾驶位子的车门。

“哗”的开门声让小瞳的眼皮动了一下,她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揉了揉眼睛,猛地坐起来,自言自语道:“医院到了!”

“小姐,欢迎光临意菲诺餐厅,祝您在这里用餐愉快。”服务生毕恭毕敬地把带着洁白手套的手贴在车子的顶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左涧南,你不是说去医院吗?怎么又跑到这么奢侈的餐厅来?”

气氛优雅的餐厅里,橘色的烛光摇曳,小瞳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香喷喷的食物,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左涧南。

“我不说去医院,你会一直在旁边吵,那样我开车会很不安心。”左涧南慢悠悠地切开一块牛排,用叉子送了一块到嘴里,立刻做出一副陶醉的表情赞扬道,“这家的菜真的很不错。”

这样一说,小瞳才觉得自己的肚子真的很饿了,一晚上没有吃东西,突然面对这么多美食,真的是诱惑难挡,可是想到坐在对面的是那个恶劣大少左涧南……

小瞳咽了口口水,眼睁睁地看着一大桌看起来好吃得不得了的食物,却固执地不动一下刀叉。

左涧南抬起眼睛,看着她倔犟的样子,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他用小瞳面前的刀叉把一些看上去很诱人的蛋糕、烤肉都拨到她的盘子里,然后惬意地勾起了嘴角,笑道:“多吃一点,这可是代表我左涧南诚挚的歉意—下雨那天所说的话,海胆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海胆小姐这个称—

小瞳扑哧笑了。

如果是道歉的话,反正她现在也很饿,那么,她就勉强接受了。

昏黄的餐厅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悠扬的乐曲如同远道而来,缭绕在装修精巧的大厅间。

左涧南出神地看着对面这个吃得香甜的女孩,她的脸很白,像一块无瑕的玉石,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光泽动人,她的唇角满足地上扬着,如樱桃般的嘴唇翕张,似乎沉溺在奶油的甜腻中,好像一个许久没有品尝过如此美味的小女孩。左涧南静静地看着她,不知怎么,他的心里没有一种快乐的感觉,反而慢慢地漾着一股牵扯的心疼。

她生活明明这么苦,却执迷于一个相机。她真的……很奇怪。

烛火在两人之间慢悠悠地吞吐着橘黄色的火苗。

忽然,左涧南眼神一凝,目光倏然凝在她握叉的右手上,那白皙的手上,密密麻麻的……好像是……

“尹惜瞳。”左涧南觉得一种心痛的感觉凝结在喉咙,他猛地坐直,紧锁眉头沉声问道,“你的左手!”

“咚—”

银质的叉子和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尹惜瞳惊骇地松开手,用最快的速度把左手藏在桌布底下,该死的,自己只顾吃东西,手上的针眼居然被他看到。

“拿出来。”左涧南凝神看着她,英气逼人的眉宇间透露出不可拒绝的力量。只是—

小瞳用力地摇了摇头,把左手藏得更深,她居然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像是转移人注意力似的说:“没什么,只是被蚊子叮了,赶快吃吧。你看,你还什么都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凉了就不好……”

一边说着,小瞳一边把那些她认为好吃的食物用右手推给左涧南。

“撒谎。”左涧南丝毫没有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它,他皱眉,快速打断了她的话,“那一点也不像被蚊子叮了,何况冬天也没有蚊子。”

“哦……我说错了,那不是蚊子,是蜈蚣。”小瞳连忙纠正道。

“冬天也没有蜈蚣。”左涧南似乎一点也没有想要放过她的意思。

“那是……”小瞳在努力地动用她丰富的生物学知识,思考一种冬天会出来叮人,而且咬痕跟针眼类似的动物。

手臂却被左涧南突然伸过来的手握住,左涧南微微一用力,小瞳就招架不住。

“哎——你想干什—”

喊声未停,整个左手被左涧南完整地握了过去。

左涧南用力握住她的手,有些疼惜地看着她手上密密麻麻的红点,他确定那是针眼,却又一点想不明白这些针眼是从哪里来,在他的印象中,裴海夏固然脾气暴躁,也不至于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施暴才对。

“只是被虫子咬了而已,用不着那么高兴。”小瞳的语气里带着揶揄的成分,“放心吧,我是海胆,只有我扎别人的份儿,左涧南你要小心了哦!”

“你真……”在这个时候,左涧南反而没什么心情跟她开玩笑,“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些针眼儿到底是哪儿来的,是不是裴海夏欺负你!”

小瞳终于明白左涧南在担心什么了,尽管这个猜测显得很愚蠢,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有一点点感动的感觉。她慢慢地把手抽回来,想要揉一揉被左涧南握疼的手腕。

她低下头,视线掠过那些细密的针眼……

心脏却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或者说,心脏从来都没有那么疯狂地跳动过,那可怕的一幕让她几乎窒息了……

那一刻!那些针眼……它们居然在她的视线里变得模糊……

小瞳奋力地揉了揉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希望这只是一时的疲劳导致的眼睛模糊。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昏黄的烛光摇曳,橘色的火苗在她乌黑的眼睛前微微颤动,那火苗的力量是如此微弱,世界渐渐变得一团昏暗……

她看不清了,那些小小的红点儿在她的眼前再也清晰不起来,它们变成了一团看也看不清的灰色棉絮……

“小瞳,我们家族的病是视网膜色素变性症,这种病会让我们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视力,直到变成一个盲人……”

“最初会有夜视力差的症状,然后是视野缩小,直到只能看到一个管状的视野……如果小瞳有一天发现,自己在暗夜里变得看不清东西了,一定要尽快去医院买些维持视力的药,让病的进展慢一些。”

她真的看不清了,在暗夜里,她变得像一个瞎子,一切的一切在她的面前都是模糊的成像,她看不清手上的针眼,看不清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她甚至看不清坐在对面左涧南的脸。

大脑变得空白一片,眼泪无声地从小瞳的脸颊滚落。疾病真的到来了吗……可是……她还这么年轻……她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很多很多的幸福的梦想想要实现……

疾病怎么可以……来得这么早……

晶莹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蔓延在她小小的脸庞,她没有出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无声地睁大空洞的眼睛,任眼泪从眼窝里滚出,慢慢流过脸颊。

左涧南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揪了起来。

他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在说到裴海夏的时候,她在哭,哭得如此空茫如此伤心。也许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可是,他已经告诫过她裴海夏是不能喜欢的,她怎么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丝毫不顾及后果呢……

这个傻瓜啊……

“不要哭了。”他忽然声音变得淡淡,眼眸里有一种疼惜,还有一种无奈的责备,“那不值得你哭,有的事情是你永远都强求不来的,哭也没用。”

有的事情是你永远都强求不来的,哭也没用……

“小瞳……尽管现在这种病是不可治愈的,但是要相信医学昌明。在你失明前,也许会找到这种病的治愈方法,所以要坚强起来,好好爱护自己的眼睛,知道吗……”

你要相信医学昌明,要坚强起来……

“我不认为是这样。”她忽然猛地站起身,咬紧嘴唇,固执地说,“怎么可以这么无所谓地说没用,你不觉得你的结论得出的太简单了吗?”

“虽然简单但这就是结论。”

“如果我坚强起来,如果我足够努力—”

“没用的。”

“我不相信!”小瞳的嘴唇被咬得发紫,她的眼眸中饱含着一种满满的固执,漆黑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他,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颤抖,“左涧南,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从小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努力,什么叫争取。一切对你来说都是唾手可得,你根本就是一个生活的寄生虫,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一切都没用!”

熹微的烛火在两个人之间毫不知情地摇曳着,玫瑰花的香气淡了又浓,浓了又淡,飘来荡去。气氛在幽静中透露出丝丝不安。

“我知道!”左涧南的眸子倏然收紧,他锁住眉头,静静地注视着由于激动而浑身颤抖的小瞳,字字清晰地说,“我当然知道什么叫争取,争取就是不管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人,我都会把你带回我的身边!”

那声音听似波澜不惊,却如一声炸雷响在小瞳的耳边。

争取就是不管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人,我都会把你带回我的身边!

思绪猛地被带回,一阵深深的倦意袭来,小瞳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很累,她慢慢地坐下,把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微微地闭上眼睛,沉沉地呼吸着。刚才过分的激动让她耗尽了力气,此刻她只想要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左涧南看着小瞳有些苍白的脸,她闭着眼,眉头微锁,呼吸很轻,却好像在平静的波涛下有着深刻的牵扯。胸中涌起一阵苦涩,他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

“对不起。”

她的唇角慢慢上扬起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好像是一点也没有怪他。

“我想,那架相机还是借给你用。只有在你手里,它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能力。”

小瞳又摇了摇头,这次似乎是拒绝。

左涧南无奈地苦笑一声,这个海胆小姐现在好像软成了一块海蜇,居然连睁开眼睛看看他都懒得动弹。

“不要急着拒绝,”左涧南好心提醒道,“只是借给你。何况,我有一个新的交换条件。”

小瞳终于舍得把闭上的眼微微睁开。

尽管看的不是很清楚,她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左涧南有些搞怪的表情。这个左涧南,不管气氛变得怎么糟糕,他还是会不动声色地就把它扭转过来。

“我给你一周时间,你给本少爷好好学学烧菜。我想尝尝你这双被蜈蚣叮过的手烧出来的菜会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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