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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滚河笔记(一)

人生种种努力,不过是为了返乡

——云星法师

滚河

关于滚河,我想说,它是我的乐园。不敢想像,一个没有河流的孩子,他该如何生长?在夏天,芦苇的缨子开始转白,芭茅也散开了紫色的须,杆子不再拔高,叶绿正浓;河套里的花生、芝麻、地瓜、高粱一浪一浪把碧波推远,植物的体味在弥漫。刚下过几场雨,不大,河水依然澄澈,平静的渊潭青干干的深不见底。一条水蛇自岸边的洞穴款款而出,舞蹈似的扭动腰肢,举头,四面张望,猩红的信子一闪一闪;两只野鸭被嘎嘎惊飞,划出一条闪亮的水线;绳一样细的小路曲拐着从村口滑下坡底,由着挑担的村人和牲口踩实。这里的男人四十就苍老,孩子们急着长大。我掐一片草叶,衔在唇间,纯净的音乐便贴着河水,从哗哗的激流处从容漂远。

我热爱这个季节,酷热的风如滚滚白浪打晕棵棵的庄稼和村庄,而孩子们则可以脱掉衣裳,光着屁股,让炽烈的阳光把皮肤灼黑,——腿上、胳膊上的汗毛野草样疯长,色泽银黄,粉白。在水边长大的孩子,有谁会惧怕一条细细的水蛇呢?我们各人手拿一根柳棍儿,青蛙似的扑扑嗵嗵跳入水中,去围追、堵截。这时候,蛇会舞得更快、更好看,以一种紧迫的节律。但水蛇不像我们会扎猛子,它不会,它急刷刷的扭腰摆尾,瞬间逃入草丛。当然,若是遇到三角头的花红蛇就不同了,花红蛇有剧毒,——在河边,或是芦苇的根下,不知啥时就盘了一条,虎皮样的花纹,肚子有拳头粗,眼红得像一盏灯。不过我们能很小心的躲开它,如果躲跑不及,就干脆没入河中。听父亲说,花红蛇不会水(没见它在水里游过),水会淹死它。水拒绝一切有毒的东西,除非水不再是水。

蛇肉很鲜。这是渔户仇二伯说的。但我们从没尝过。我们看仇二伯用三角小刀熟练地剥离蛇皮,丝丝啦啦地切开蛇肉,就像在看一个演绎着的传说故事,丝丝的疼痛也会从脚底、从胳膊上升腾到脑门儿,升腾到阳光和浮尘里去……但我们依然要打死水蛇,打死了一条就用棍子挑着送给仇二伯,有时,仇二伯会回赠我们几条鱼,或者是蟹。

——鲫鱼、白条、沙鱼棍儿、石鼓郎皮……这些河流的主角,时光的盛宴,童话一样在河流里流来流去。我们的快乐如白云朵朵,纯洁而明亮,一个个小兽一样,无知无畏得令人心慌。至今,我都不知道在那场盛宴里我到底吃掉过多少的小鱼、河蟹,——尤其是河蟹,虽然它的钳子夹人,但它没有鱼的灵光,水蛇的阴气,亦没有花红蛇的毒,逮它的办法是用布条把食指包缠起来,伸入水洞或大石块的缝隙间。食指就是钓钩,夹住布条不知松开的蟹,就必然成为我们的口中之物,——涩、苦、腥,最后是香。我们把蟹腿全部卸掉,用大麻叶和泥巴裹住,找来枯草,堆在白色的沙滩上,直到烧得焦糊。

是河流赋予了生活的大美。一个半梦半醒的童年,就这样把阳光背在背上,由着水性任意漂流。但我不知道,记忆的河流究竟要延伸多远、要延伸到哪里去?——有段日子我得回避着父亲,因为他一见到我就要问我:下河了么?我说没有。他不信。他用指甲在我肩头上刮。河水浸泡的肩头,一刮就是一条白印,巨大的巴掌就落在我的屁股蛋儿上。这一切都得怪冯老五的老儿子凹三儿,他才四岁,太小了。我们下河时谁也没有去在意他,回家时也没有谁去在意他。晚上冯老五找到我们要儿子,儿子就留在河流里了。直到两天之后,才在几里之外的一个渡口浮上来,渔户仇二伯还以为是谁家淹死的一头猪。

冯老五人很瘦,又驼腰,白朦朦的月光下,他孤立在滚河岸上,苍凉得像秋后的一棵蒿。

但河流不会回头。也只一顿饭的功夫,我就忘了父母的嘱咐。生生死死只是大人们思考的事情。在村庄安祥寂沉的时刻,在阳光炽烈的时刻,我依然会疯到河里。河流的滚滚波浪,耀眼的光泽,悠然摆动的水草,梦幻一样让我痴迷。

于是,滚河在我的成长中逐渐变得庞大,无际。我漂流其中,河岸上的村庄、麦子、树、更高一些的飞鸟,也逐渐变得恍惚、虚无;包括打渔的仇二伯,包括他的船、网,和五只鱼鹰。他们不再是河流中的任何事物。天地是时间的磨,总把一切都磨得粉碎,尘土飞扬,稍不留神就会迷离了你的眼神。因而,在宽阔绵长的河流之上,我时常惶惑,时常看着母亲从村口的小路下河来淘一碗米、洗一篮菜。耗尽了力气的母亲,衣衫上还沾着昨日的泥土,三十岁的脸已布满六十岁的皱纹。——我喜欢做与水有关联的事情,比如洗菜,白肚的小鱼会绕在菜篮的四周游来游去,我抓不住其中一条,它们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光滑无比,身子如抹了油;而那些切碎的菜叶儿一不小心也会从筐篮里悄然漂走……这时往往是黄昏,村庄逐渐安静,暮气墨一样从芦苇丛里染上来,鸟雀入林,蝙蝠出洞,麻麻影影的河面上浮泛着最后一丝水光。滩里的牛已看不清地上的青草了。母亲说:把牛赶回去吧!于是,河流把菜、散落的米粒、母亲的气味、我的影子,还有一天的牛哞,一并收起,没入夜色……

人身上有很多东西是飘忽不定的吧,在不疼不痒的消逝,如行走的河。这些年,我时时面对河流,身后传来的是村庄里的鸡鸣狗叫,这是对我渐行渐远的呼唤吗?但景象已经模糊,——记忆永远不能像河流那样去穿透无数的岁月;这些年,我时时留意向河流学习,漂泊着,遗憾的是,我也只是在模仿它的外形而非它的实质,艰辛的背后经常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二十年前,我过滚河时,坐的是渔户仇二伯的船,船像浮萍一样摇摇晃晃。仇二伯说:招呼啊(注意),抓紧,船是靠不住的,人要靠自己。其实,人往往自己也靠不住。记忆靠不住,没等你回过身来,它就像羽毛一样被风吹走……

滚河是一条西流的河,至于为何西流,没人知道。在枣南山区,这是它自己选择的方向。它以这个方向来滋润这一方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事物。人们在它的南滩里种庄稼,北岸上种树,在它的某一个段落里早出晚归,经过四季,走完自己的一生。而滚河依旧继续西行。当我在某一天终于长到了仇二伯的年龄时,仇二伯已经死掉了,鱼鹰也换了好几茬儿,接替他撑篙打鱼的是他的儿子狗皮。狗皮也老了,见了我随便从喉咙里哼了一声,算是问候,一张脸沧桑得没有一丝笑容。我立在河边,从晨露熹微到暮色苍茫。我想起冯老五,凹三儿,我想再看一条舞蹈的水蛇,我知道这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了。可我还是在等待,像是在等待一个遥远的,早已逝去的梦境!

大枣树

一棵树的生命有多长?为什么把前行的路铺向空中?在一个下午,一群村人腰扎白布来到我家吃肉喝酒。道士仙儿站在堂前,敲锣唱歌,咿咿呀呀。还在早几天,爷爷说他活不动了,想闭眼了。我说要闭你就闭吧!没想到他就真的闭了,而且不再睁开。我盯着他的两张眼皮,轻轻一合,就把外面的世界推出心底。父亲张罗着我们兄弟披麻戴孝,村人们喝酒猜拳:石头剪子布,老虎杠子虫,似乎是猜爷爷的去处。然后钉棺,抬到屋后的山凹里入土。

那一天我还太小,懵懂无知,把孝衣弄丢了,就爬上了院里的大枣树,坐在盆大的雀窝旁边。母亲把一筐白汪汪的大贡馍放进树杈,里面有一个熟透的猪头。我拿一个馍自己吃,又拿一个塞给窝里叽叽乱叫的小鸟,我一边吃馍,一边看树下发生的事情。

父亲的脸一直绷着,并时时把眼眯起来,看看冲田里的谷物,看看大枣树,看看枣树下昨日爷爷还坐过的三支腿的木凳子,一切都原模原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和惊讶出现。一个生命,从小到大到老,是一把时光,围绕着村庄走出了蛛网一样的足迹,最后消失在一个地方。

爷爷的脸很圆、很胖,佛爷似的。走时如睡晌觉,靠着大枣树,温和而慈祥。夜深得很了,有细细的风,露气也重。烧了几炷香,一堆的纸钱黑蝶翻飞。人们陆续散去。邻居舒伯,把烟锅儿往地上磕磕,突然说,你家的三子呢?父亲一惊地站起来。这时大人们才想起有一天都没见到我了,都说忙忘了。离去的人又纷纷转回,打着灯火,房前房后地找,旮旮旯旯地找,门角、床底、猪圈、牛栏、堰边儿都找遍了。没有。又嚷嚷着找到村外去了。还有人不断地喊叫着我的小名,三儿,三儿,高一声低一声,彼此起伏。我听到了喊叫,我答应说我在树上,可是,他们听不见来自于树上的声音,或是不相信我会呆在树上。喊我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飘向了滚河的下游。我在树杈里睡着了,醒来,天已大亮。

多年以后,我完成了对大枣树的最初的记忆。

那是一场洪水冲走了村子和一些根底浅的草木。大枣树安然无恙。大枣树长在滚河北岸。北岸上的父亲、爷爷,还有母亲牵着的哥哥姐姐,在泥泞之中来到它的华盖之下,破土建屋。从此,大枣树就成了这一方风水奠基者,承担起村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和依赖。我们尽受福泽。逃水荒的人们,看到了这棵树,认识了回归的路径。一家一户,前后左右以它为中心铺展开来,先是茅棚,再是草屋,泥瓦屋。人畜踩出了路,路边的香樟、椿树、楝树、榆树、柳树……它们仰望着大枣树的高度默默生长,绿色像春韭一样迅速装饰了一个新的村庄。于是,哗哗流淌的滚河就这里打了个弯儿,回了一旋儿,清晨的白雾在树间缠绕、弥漫,鸡鸣狗吠,人欢马叫……

听我母亲说,我是在一个黎明走进这个村庄的。她说,天还没咋亮呢!四野是静静的林木,纵横的阡陌,黄黄的麦地也是朦朦胧胧的;有一群小鸟锐鸣着从头顶飞过,迷离、沉静、空灵。一切都在眼前,又仿佛遥远。需要多大的修为才能长成大枣树的模样呢?如果不是这棵树,这里仍是一片荒原,乡民不知流落何处。树把它的枝叶挤挤挨挨地伸向天空,是在用手抓云抓雨抓阳光,是要抓出一大把的“生气”来吗?它把根子深深扎到地底,是在用脚趟沟趟水趟地气,是要趟出一条上好的“龙脉”来吗?龙脉所系,草木繁茂,人丁旺盛,生物勃勃。风水说并不全是胡扯,化缘的和尚,每每立在我家门前,愣盯着场院里的大枣树:桶一般粗的身子,欲脱末脱的老皮,湿润暗绿的苔藓,竟然忘了要讨一个馍吃。

和尚说:这户人家有福,这个村子有福。

可惜,那年我才八岁,一个八岁的童子只顾惊奇于和尚的葫芦瓢(光头)狗日的贼亮,跟在和尚的身后由村东吆喝到村西。枣树就是枣树。春夏婆娑,秋冬削瘦,那是季节的张扬与收敛,和我们家、我们村有什么关系?一年一茬儿的鸟从它的怀里飞走;十年一辈的人在它的腋下长大。我开始读书、画画、考学校;也喂猪,也劈柴,无聊时也向树干砍去几刀。男人们坐在它凸出地面的老根上喝稀饭,说笑话,下棍子棋;女人们则一戳一站地来这儿诅咒、骂街。一头牛的皮痒了,也会在它身上蹭几蹭,然后翘起尾巴来,屙一泡屎。

然而,这仅仅是村庄冗长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段落。更多时候,人们是在远远的地里干活,偶然抬起头,回望一眼,大枣树在他们的目光里一晃而过,不留痕迹。他们是听到了狗叫,是在想出门时是不是给门上了锁?再就是操心脚下的这块庄稼地。谁都知道,庄稼靠不住,春日把颗粒饱满的种子撒进去,接下来是松土、上肥、除草,没日没夜,闹心的睡不到一个安生觉。但到了动镰的时候,这才发现,不是这儿被淹了,就是那儿被干了,穗子瘪瘪的,小小的。可是村人们仍然愉快地为它们忙碌着,时不时编一个来年的憧憬,自己骗自己。直到余三奶奶把家里的铁锨把儿累断了,要找一截经使的好木头,这才想起了大枣树,叫人上去砍一个把儿;舒伯的犁架散了,这才想起了大枣树,也叫人上去锯一个柄。躺在墙根上的那一截碗口粗的大弯木,是否还记得曾经的枝繁叶茂?在冬天,一场风雪之后,父亲说:好材料不能都叫别人砍走了,便搬来梯子,也从枣树身上卸下了它的一个枝,说是要盖一个牛棚子,准备当檩子用。但是父亲并没有急着去盖牛棚子,说是湿木哩,得放一放。一放就是多年。只有闲着没事儿的猪用嘴去拱一拱,它翻个身还是躺在原处,任由着鸡们在上面拉屎、打瞌睡。

人在很多的时候,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们以为自己是村庄的主人。其实,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是陪不住村庄的。况且人大都是自己管不住自己,忍受不了寂寞和欲望的蛊惑,为了去看一场未必上演的大戏,不惜洗掉身上的泥土和枣花的芬芳,到远离村庄的城市去游荡。只有树,它从不随意走动。大枣树有几百年了?村里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它生在河岸,就看住一脉河流;站在村口,就守望一个村庄。四季的风、阳光、雨水、绿的草、红的花、黄的土,朴素而本色。当我一身疲惫的从外面回村时,是大枣树在向我频频招手。伤痕累累的干躯依然高大,但枝叶已经稀疏,不再婆娑,花花的树影白多黑少,一如父亲的苍苍白发。父亲坐在爷爷曾经坐过的三支腿的凳子上,吸着水烟,面目慈蔼。——这里终究是家园,亲切、安恬、贴心。夕阳挂在树梢,田里的稻浪满目金黄。

永远的老屋

有一种气息,是老屋,它从我的七窍入腹,不分日夜,叫我迷醉。

我喜欢从滚河和汉水的交汇处,沿滚河的源头方向徒步回家,用比坐车多出三两天的时间,去穿越几个县区的土地。春天的四月,青青的芦苇挂满河川,金黄的油菜花接天连地,——这是我曾经用画笔涂抹过多少次的动人的画面啊。事实上,只要我一看到滚河的波浪,我就有一种归家的感觉,我把河里的每一滴水都看作是从我家屋檐上流下的雨;我把河里的每一粒沙都视为从我家田地里冲去的泥。那么,油菜花上飞来舞去的蝴蝶呢?我想叫住一只,问问它们有谁是否还认识我。河道曲曲地卧在原野,带水的风拨响它流动的弦,明丽的阳光描绘出岸的棱角。而脚下的小径,总是引导我从它的一个拐弯处蹚过去,再从它的另一个拐弯处蹚过来。春水微凉,河床温润,我根本就是滚河水里的一朵浪头,一条游走的鱼。时光虚逝,蓦然回首,塌倒的院落,斑驳的老墙,一如生命那沧桑容颜,注定要在这里生生息息。我曾经接过我的母亲,是让她到城里来享享清福,可她执意不肯,她说城市里总是吵嚷得很,住不惯;父亲也呆不了一个星期,眉头就皱了,开始吃闷烟,时常立在楼顶,像半截烟囱。他老拿浑浊的目光向远方怅望,我知道,那里有他深翻的土地,有他耕作的一片绿洲。父亲说:做活的人生就的要做活,整日的坐在屋里骨头疼。

如果没有在田地里摔倒过,没有被尘土迷过眼,呛过喉,是否也能理解劳动的深意?

翻过山口,在夕阳西垂的黄昏或正午时分,郁郁葱葱的松林里便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我的村庄,它就隐藏在河湾之侧,群山的凹处,——神秘、平实、浑然、纯粹。鸡们在地头静静的觅食,一只老狗蹿出村子朝我狂吠;石榴花已经火红,木须子撑开了绿色的伞;牵牛藤也爬上了一堵垮塌的墙。我惊异于春天的魅力:一阵雨过,大地发情,草木茂盛,燕子在堂前飞来剪去。

我习惯把老屋比作一个老透的丝瓜,我就是那丝瓜里的种籽,理应是落地生长,可在水泥的森林里,哪有它扎根的土壤?那一天,父亲正在院子里用斧子砍削镰把,柳木的镰把,滑润而柔韧,削下的木屑弥漫着满院清香。塘里的青蛙已经开鼓,麦黄风马上就要到了。父亲在作收获的准备。我身披尘土,叽呀一声推开院门,大声说,伯,我回来了。父亲看我一眼,哦了一声,仍旧继续着他的事情。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今天是要回来的。老屋是一种心理的呼唤,是生命漂泊之后的精神收藏。而这一切,全都蕴含在父亲那独具禀赋的目光里。

我放下背包,顺手拿起靠在墙根儿的一把扫帚,像扫多年日月碎影似的扫拢散落一地的碎木屑。扫把很短,我必须像父亲割麦一样把腰身勾得深深。这是起码的劳作姿态,面对大地,劳作,就是虔敬和皈依。

回到老屋,陡然的静谧使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身心颤栗,想流泪。我的一生早被老屋完成,这里的一切,我是多么的熟悉而又陌生:生长着仙人掌的院墙,露出了黑椽子和檩条的厦屋,路还是那些路,从门楼经院子到灶房,由堂间经檐下至牛栏,但凸起的路面已明显的被踩矮了一些,檐下的滴水沟也流深了一些。我跟儿时一样,打着赤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反复用手摩挲着已经乌黄发脆的墙壁,总期待着能找见我当年的影子。大枣树更老了,枣花不再繁盛,其中有几根如黑铁的枝子斜刺出来,连一片叶子也没发生。一些村人来看我,三五成群,竟然有很多的不认识。父亲说:这是谁谁的孙子,那是谁谁的儿子。我问他们你的爷爷、你的爹呢?他们或说爷爷死去了,或说爹爹出远门去了。他们都长到了五尺高,嘴里吃着纸烟,手里拿着一把镰,说亲人的死与离,就像说地里的庄稼一样平平淡淡。他们是来看我的,也顺便在我家里磨石上磨一磨镰。在我进入村庄时,田里的麦穗已齐刷刷的黄亮了,要成熟了。我似乎只是在外面的季节里打了个盹儿,恍然醒来,有些东西就没有了,——我所认识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走了,这跟从没认识他们又有什么两样?而眼前的这茬人,就像是陡然间从地底冒出来的。村庄的日子,我是空下一节了,就像空下了一节永远也无从补起的重要课程。

家里的磨石,依旧卧在檐下。它原来是一盘土红色的豆腐磨,因为锻磨匠的不小心,敲掉了一块沿儿,不能再做豆腐磨使了,父亲就把它滚回来,做了磨石。起先父亲只打算给自己用。后来村人们知道了,就都来磨了。刀、锨、斧、镰,想起来,就过来磨一磨,说点闲话。我走的那一年,还有半尺高,下面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磨镰时流下的沙粒浆水,蚯蚓似的乌红发亮。现在只落二指了,用力的中间部分凹下了一弯月。一盘磨石,竟也是磨不了多少镰,等把磨石磨薄了,时光也薄了,人都老了。

在家的那几天,我不住地转悠,游魂一样。屋里屋外,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寻找什么。屋后的菜园是我常去的地方。一个孩子跟在他母亲的身后,把母亲翻好的地垄又踩实了;把母亲择好的菜蔬又撒散了……牛粪就堆在地角,路边满是蛐蛐和小虫,间或有麻雀跳跳蹦蹦。记忆中的父亲从不种园子,到如今父亲还是不种园子,园子一直是母亲莳弄。可现在母亲年岁大了,一身的病痛不说,锅碗瓢盆鸡零狗碎,看不见的活一摊接着一摊,哪里还顾得过来?园子边上的艾蒿快成林了,灰灰杆儿比莴苣还高,园埂上插的铃铛刺被鸡们挤了一个又一个的洞。我扛了一把锨,拿一把镰,砍砍割割,挖挖填填。在一个浑厚、朴素、真实的村庄里,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做了件真实的事情,家园的事情,家的事情。我忽然明白,令我在外面牵肠挂肚的,也就是这些事情。

假若不是劳作,我不会如此踏实。在一个初夏的夜晚,我早早吃了饭,洗了澡,披了一张草席来到场院里露天而眠。地气滋润,星斗满天,大枣树的叶片银光闪烁。山丘、河流、田野、林木、土屋以及曲折的石径,一应地被淡淡的月色朦胧。我头枕地,面对天,天很近,眉眼上星星眨动,汗毛间凝聚露珠。我听到了沉寂的声音,它从我的心底溢出,那是时间流淌的声音。

母亲说,我就出生在这个场院里。母亲说她在地里正割麦呢,割着割着肚子疼了,就慌忙地往回走,还没等进屋,我就呱呱落地。我现在就仰躺在我落地的地方。也是麦收的季节,我头朝南,脚向北,姿态是否正确?心静如水,骨肉软绵。松涛、流水、虫鸣、蛙鼓,草木在生长,鱼虾在作爱,我一如躺在母亲怀中的婴儿,安稳入睡……

2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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