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泊是历史上塔里木河的终端湖。
事实上,在人类历史时期,塔里木河有过不止一个终端湖。仅就20世纪以来,塔里木河的终端湖最早在喀拉库顺,20年代北返老罗布泊,50年代修建了大西海子水库,就将塔里木河河水悉数囊括于其中,这个大西海子水库又成为事实上的罗布泊。随塔里木河流程的日益缩短,自90年代开始,大西海子水库已经起不到一个终端湖的作用了,在其以上比如英格可力附近,河水就一再出现断流,可以说目前塔里木河最后的有效水域,是尉犁县极西的喀尔曲克和卡拉水库。
1984年第一次见到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环保所所长刘重义时,我们曾就塔里木河的问题交换过意见。
在这之前,1984年的7月,我在乌鲁木齐与自治区环保所的徐锦峰先生以塔里木河与罗布泊的历史命运为题作过一次长谈。长谈的基础就是一部论文集《塔里木的环境问题》。所以在刚刚抵达库尔勒时,我的第一个采访地点就是交通不便的喀尔曲克乡。这不仅是因为在喀尔曲克较多地保留了罗布人(沿塔里木分布的古老居民)的习俗,更是因为我的思想深处总希望讨论这样一个问题:楼兰文明和罗布人的历史,是不是有可能在其他相似的环境再生。我一度认定,如果有这个可能,那么就必定是出现在喀尔曲克。
1986年,我又来到库尔勒。当地的朋友们都力劝我不要去喀尔曲克,因为那儿交通极不方便,进出都会遇到问题。然而在我看来,正是这个原因它才特别值得一看。
在尉犁巴扎,我终于找到了一辆马上要回喀尔曲克的轮式拖拉机。这是为受雇于当地的十几个河南民工来巴扎买给养的车辆。这些河南民工为喀尔曲克乡搞基建,已经干了一年多了。
从尉犁县城到喀尔曲克有一百多公里,足足走了一天,在日出日落间总共在拖拉机上晃荡了14个小时,我自觉得已经摇成了元宵或煤球。一路上,漫灌的洪水把一次次修复的道路冲断,在沙地上随意点染出一个个水洼。在塔里木,最缺水的是沙地,而最经不住水泡的也是沙地,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水,就可以彻底改变地貌。
路上唯一的消遣,就是听来为民工买东西的两个河南青年讲他们的事。我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一男一女到底是夫妻、兄妹还只是同事。说夫妻吧,颇觉沟通得不够;说兄妹吧,缺乏那种默契与关照;说同事吧,言谈举止又太体己。不过,他们的乐观、知足,对未来的梦幻,确确实实使我深受感染。也许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农民吧。他们对一切都感兴趣,求知欲之强赛过我那个上小学的儿子。最可贵的是,他们对什么都抱着善意。他们的老家发了大水,村里能走动的都来新疆找出路。这两年喀尔曲克(当时叫东河滩公社喀尔曲克大队)的效益不错,鱼挺好卖,而他则专门在那儿为公家和私人盖房子,做家具。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留在当地,正式落户。
可以说,1986年这喀尔曲克之行除了实地走了一趟新疆最坎坷难行的路途,收获就是听他们谈了一路的家常,从他们的企盼、难堪、苦楚、超然中,我开始一步步走上了理解、关心他人之途。这真使我受益匪浅。
在喀尔曲克,我只住了两个晚上,就住在这些民工的厨房里。我看了塔里木河的水域,看了渔民的劳作,但一切都是浅浅的,没有能够深入下去。说实话,在1986年的夏天,我对西部、对塔里木所知十分有限。但也正是因为认识到这一点,才使我在此后又一次次走进塔里木的一个个穷乡僻壤,走上牵系着绿洲的一条条古道……
1997年8月——又是8月——24日,我们再次踏上前往喀尔曲克的路。路仍然十分难走,到处是漫灌的河水,到处是沟渠水洼。可这次我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把关注留给路况。此行虽然不是乘拖拉机,可仍然几乎走了一整天。好在我的任务并不是赶路,而是观察与思考。
我们路经的第一个村落是塔提里克。
这个村子1986年我也曾路经,但一点具体记忆也没有了。而在1997年的8月,塔提里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个即将放弃的居民点。“即将放弃”!村公所冷落寂静,就像一所正在午休的小学。除了空落落的房屋,就是我们一群闹嚷嚷的路经者。
尉犁县县长吉力力和喀尔曲克乡乡长阿力甫陪我们一同去喀尔曲克,他们带领我大致看了看塔提里克村。县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非常喜欢和他交谈,他的维吾尔人的幽默感使我倾倒不已。而阿力甫则是个实实在在的年轻人。
他告诉我,由于水越来越咸,越来越苦,已经不足以养活村民,村子将整个搬迁到十几里外,去就水择居。而今天村长和村民们都在定居的新地址忙着安置搬迁的事。
“塔提里克”本是维吾尔语,含有水脉“清甜”之意,这个地名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这原来是指塔提里克村赖以生存的塔里木河支流羌尕河河水清澈甘甜。而如今不但这个名字已成为过去,就连村庄也必须搬迁了。
离开塔提里克,路越发难行。只要不陷车,路本来可以是古老的塔里木河滩上的任意一条直线。可在这一段,我们始终与河流做伴,时缓时急的河水或左或右,从不放心叫我们离得太远,又不敢让我们贴得过近。
在一个开阔的河湾,我们略事休整。
阿力甫乡长指着杂树丛生的寂静水面告诉我:这就是塔里木河那个有名的支流乌斯满河。一百多年前,一个叫乌斯满的罗布人为了在河边多开垦几亩苞谷地,用砍土镘不经心地在塔里木河河岸挖了一个口子,结果河水却从缺口奔涌而出,形成了一条新的支流,人们就叫它“乌斯满河”。客观地说,这个乌斯满河的出现,是罗布泊干涸的诸多原因之一,因为这一砍土镘使塔里木河下游意外形成了巨大的潴水区域,不但大大减弱了塔里木河的径流量,也使塔里木河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动态能量。我仔细分析过塔里木河下游航拍照片,照我看来,乌斯满河的出现实际上已经为在喀尔曲克地区形成新的塔里木河的终端湖——罗布泊提供了基本的条件。
就在乌斯满河岸边的沙包上,我们碰到了塔提里克村的村长和村民们。原来新塔提里克村就将设立在这儿。只等他们完成一个水库的修建(其实只是在选好的洼地推出一道沙梁),并开始蓄水,就将放弃老塔提里克,而启用新村——新塔提里克。这样,塔里木人,也就是罗布人的一段新的历史即将开始。
到了喀尔曲克,天已经黑了。
我就着薄薄的暮色,在村庄漫步。当年民工盖的房子有的已经被拆掉重盖了,但没人记得那些异乡人的去处。我在一个小小的百货店买了一节2号电池,一个横格笔记本,为明天的采访做好准备。当晚,我们借宿在一家牧民宽敞的房子里。我没有睡多少觉,可除了想想心事也没有能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们在附近最大的水域喀尔曲克水库呆了多半天。我亲自下湖,试着划了划“卡盆子”——独木舟。由于罗布人的独木舟不好掌握重心,一动就会翻,曾被称为“最方便的自杀器具”,但我发现只要在站起来时小心点,让重心尽可能地低一点,独木舟还是挺便当的交通工具。
此后,就在湖岸亲自领略了罗布人的美食——“木叉烤鱼”的制作,并品尝了这个闻名已久的风味菜。
在喀尔曲克村,我结识了一位95岁的罗布老人吐尔迪。他30岁时曾被新疆省军的“詹旅长”抽调去打马仲英。吐尔迪是广义的(世居塔里木河下游的)罗布人,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与生活在阿不旦的罗布人库万、热合曼等都有并不相同的经历。
1997年8月26日,我第二次来到34团——铁干里克附近的大西海子水库。时隔十几年,大西海子已经面目全非。其实目前已经没有什么水库了,这个曾被称为“现代罗布泊”的水库根本不能使用了,因为它的水位实际上已经低于塔里木河入库河段60厘米,水库已经没有水可供给塔里木河垦区。在原来的库区,除了一个叫做“葫芦塘”的地方还可以打鱼,其他水域都浅得难以行舟。
大西海子水库的田主任是个上海老知青,我们是同龄人。望着他忧心忡忡的面容,看着他身后干涸见底的“水库”,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当天我们本应该前往阿拉干、罗布庄看看,但因要在晚上赶到若羌,一路上没有时间停留。而且,我的思维也一直在“赶路”……
在苍茫暮色里,我们的越野汽车从砖路飞驰而过,那个几年前就已经放弃的驿站一晃而过。老英苏的荒村则为沙包、胡杨掩映,看不出究竟。不过在这时,我也并不坚持非要再去探访阿拉干沙埋的驿站、老英苏的罗布人荒村、罗布庄的女子道班、台特玛湖(车尔臣河的终端湖)干涸的湖盆……这就好比你明明已经知道了一道难题的答案,就不再关心演算过程,你既然一眼就看穿了一部侦探小说的结局,便不想费事去看这本书。但是对英苏——阿拉干——罗布庄这一线濒临临界点的生态环境的印象,再也不会从我心头抹去。就在这几十年间,这一线从“绿色走廊”,“生命走廊”,变成了“荒沙走廊”!
事实上,在半个世纪以来塔里木河的终端湖一直在沿河向上攀升,而罗布人世世代代与水域做伴的生活随时可以——甚至已经——在喀尔曲克重演。但是(但是!)十几个世纪以来在罗布荒原挪动的罗布人的首府阿不旦渔村,绝不会再复活,喀拉库顺湖沼绝不会再复活!昆其康伯克、托克塔阿洪、库万和热合曼们这一代一代的罗布人对固守部落先民旧俗的向往注定难以实现……
欧洲古典哲学的一个经典命题就是:人绝不会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而对于最后的罗布人来说,他们需要的并不是重新开始生活,而是能够与时代同步,共同走进新的纪元!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一个超越世纪的宏志大愿,就是使罗布泊复活,因之带动古老的丝绸之路复活,彻底改变塔里木东端的历史地位和生态环境。迄今为止,这仍然是有关中国西部前途的最有想象力,最有现实意义的蓝图。但即便罗布泊复活,丝绸古道重开,历史也不可能重演。丝绸之路绝不是为了结系光阴而设置的,丝绸之路是联系过去与未来的纽带。
对罗布人来说,阿不旦并非无可替代,只不过新的伊甸园还没有出现!
如日月经天,如江河行地,世间万物都在发展变化着。在这一个世纪里,罗布荒原发生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变。
在世纪之初,罗布人当中最有名的传说就是,在罗布泊广袤的水域隐藏着许许多多一人长的大鱼,这些鱼每逢春天就跃上湖岸,在沙滩打几个滚,转眼变成马鹿,并跑到胡杨林中栖身;等到深秋树叶落尽,胡杨林中的马鹿再跳到湖里,回归成大鱼。这是我亲耳听罗布老人口述的故事。
可今天,最后的罗布人再也想象不出这样惬意的故事,鱼、湖、树、鹿……都到哪儿去了呢?究竟是谁在冥冥中左右着罗布泊和罗布人的历史命运?
没有人能够改变过去,但人人都能影响未来!那,就是“今天”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这一路上,我在焦虑与思考的煎熬中,与“历史”频频“对话”,我们时而争执不下,时而握手言欢。但我知道,在生死攸关的难题上,我们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然而我正是在这种坦诚的“对话”过程中,才通过理解他人,追踪历史,最终认识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