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我是链条上的一环。本来是各个不相干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和心情,车拥有不同的型号、年份、保险和安全系数。如果一路平安,人和车仍旧各各不相干,万一出事,则在瞬间共患难起来。我刚刚路过的路段,一辆车烧成了废铁,另外两辆横在路上,迫得车流绕道,一路堵成长龙。上路前心情就坏掉了,原因不必道出,因为它并不重要,一如山上野营地灶里被风吹走的一片燃烧的叶子,它可能自行熄灭,也可能延烧开去,毁掉成千上万亩树林。总而言之,我的肺几乎要爆炸,憋得那么难受,把夹克上的钮扣都解开了,还是受不了。把侧窗摇下来,风带着荷荷的车声涌入。我想大哭,反正旁边没熟人,又想大笑。如果不必握着方向盘,我想狠狠地捶打胸膛,把里头的窝囊气压出来。沙特说“他人是地狱”,此刻我是自己的地狱。我把手机恨恨地扔到后座,为了找不到一个我愿意向之倾吐怒火的人。再想,朋友再知心也不愿意当出气筒啊,除非是按钟点收费的心理医生。
我害怕起来,再失控下去,可能制造一起车祸,在环环项扣的车链上,同路人何辜,挨我的暗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我绝望地凝视着前方,要找一个最近的出口。出口在后面。前面的一个还有三英里,比命还长的路!
就在这瞬间,我往播放机插上一片CD,喇叭悠然播出一阙钢琴协奏曲。我是乐盲,分不清斯特劳斯和巴哈,辨不出贝多芬和老柴的第五交响乐有何差异。既不懂,只好乱点一阕。钢琴声自自在在地响起来,如此纯净的灵性之流啊,在瞬间淙淙灌入心里,把火浇灭了,甚至发出水火搏斗的吱吱声,让我晓得心是何等恐怖的灾区。愤怒就这般被钢琴声征服。阳光,鸟叫,云影回来了,喉咙冒出凉意。我嘻嘻地笑了,笑自己孩子气的愤怒,更笑火气富于戏剧性的骤然冷却。一念之差,音乐拯救了我。也许,就因为这样的机缘,我将成为乐迷。这就是上苍的好生之德了。停车后,我查看CD目录,刚才所放,是萧邦的《梦幻即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