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春三月,烟雨空蒙的间隙,冷不防敞开一大片浅蓝的天,尽管没有彼岸的浓烈。旧金山的蓝天可不是温吞水般的,像梵高的设色,纯粹得让人晕眩。上午,我和家乡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驱车来到我的村庄。同来的三条汉子,两位是记者,年轻得来不及长胡子,年纪稍长的一位是采访部的伍主任,上个月在旧金山见过几次面。他的专业精神早就领教过。这次进村拍摄,是旧金山所拍纪录片的延续。电视台的用意是较为完全地展示我这海外“草根写作者”的人生历程。
车子进村口时,轮子粘满朱砂色的泥浆,它刚碾过村前简易公路的泥泞。连接高速公路的引道正在兴建,一道土坝在田畴的边缘突兀隆起,从村前穿过,把烟景全糟蹋了。我不住抬头张望,觉得天空少了什么,却想不出来。伍主任把车停在池塘的围墙旁边,吩咐我下车,把无线录音设备挂在我的衣服上。“慢慢走,就像平时回家一般。我们一路录音,随便说没关系,我们会剪辑。”
好的,我轻咳一声,呼口气,拉了拉衣服下摆,起步。怎样走进家园?栖迟海外这么多年,岂能没有许多版本?20年前作以还乡为题的诗,“回去,挑一根花旗松做的扁担”,此刻肩膀和手都空着。那么,以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沉重,以陶潜“载欣载奔”的猴急,以宋之问“不敢问来人”的惶恐;还是仿效30年前当上祖父不久的父亲,自行车一驶上禾堂前的青石板路,就拼命打铃,把村北端的孙子逗出来?然而,临场把所有拟就的脚本忘光,只是毫无沧桑感使命感地拖着“欧化长句”般的脚步。几尺之外,摄影机轻微的运行声,和稻田上空掠过的麻雀的啁啾,仿佛含着微妙的嘲讽。
“遇到乡亲,尽管打招呼,说说家常话。”伍主任在后面为我这蹩脚的演员当导演。可惜,一个乡亲也见不到。70年代前的繁盛期,这是人口超过500的中型村子,如今空落得叫人寒心。走过去,墙垣是20世纪20年代建村时就有的墙垣,青砖剥落,却依旧直立。村头的小屋,最初做私塾,俗称“书馆”,趟栊还在,门却没了,望进去只有些破旧箩筐。40年前,我当知青之初,在这里教村里尚未扔掉青春憧憬的小青年们唱歌。“毛主席语录闪呀闪金光”,“莲花板”在何处袅袅萦回?走过去,一个长草的空地,昔年是排球场,黎明前进深山、来回走二三十公里崎岖山路,刚刚在禾堂卸下120斤以上的柴草,伙伴们便呼啸而来,以被篱竹割出血口的手扣球,垫球。走过去,一座又一座瓦房,排成少有地整齐的“村面”,白灰水和靛青以及红的松烟颜料交相洇漫,成了大花脸。层层叠叠的石灰的底层,有我30多年前写的大标语,每个字一米五平方:“苦战三年,建设大寨式社会主义新农村!”
终于,巷口踱出一位陌生的老太太,不知是外来的还是老得我认不出来。出于表演的需要,我在老脸堆上尽可能丰富的微笑,向她问好,她可能被我背后的摄影机吓着了,慌得闪到一边。我摇摇头,在心里对伍主任说:这镜头,你一定会剪掉吧?上午微弱的阳光,被檐牙挡着,我低头,先前的青石路哪去了?那些横贯全村的石板,是“大跃进”年代从运往水库工地的石料中“偷”来的,凹凸不平,唯一的好处是,坐车子回来的游子,进村时一番颠簸,成了重返坎坷岁月的预习。如今禾堂和道路成了一抹平的水泥地。怎么连一位熟悉的乡亲也见不到呢?我有点心虚。好在,走近家门时,阿波嫂在禾堂上疾步走来,看到我空着手,并不感惊愕,朗声说:“回家了?你家呀,如今发达了!”我笑着打哈哈,告诉她电视台来拍纪录片。
我家的老屋在村北端,位于巷口。自从三弟一家也出国以后,10多年间都是铁将军把门。伍主任问我:“能不能进去?”我说:“没带钥匙。”有一句话我没说,即便我带来足有半斤重的钥匙串,怕也难以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锁和趟栊的“机关”。伍主任有点失望地环顾四周。他指着不远处说,到那里录些镜头怎么样?我顺他的手看过去,离池塘10米处的社坛,新栽了四五棵榕树,翠生生的叶子,静定在午前空寂的田野之前。说空寂,是指氛围,树下却有四五位女人,老的少的都有,都默默地坐在“社坛”后面的石凳上。看脸孔都稔熟,肯定是附近巷子里的邻里。她们马上认出我来,远远地招手。我走过去打招呼,一边暗暗叫苦,什么礼物也没带,怎么向乡亲交代?名字都叫不出来。站在年轻嫂子后面的老婆婆,比日本酱油还要黑的脸对着我,笑成沟壑纵横的立体地形图,嗓门细而婉转:“你家大头文还记得我吗?”我搔搔头,记起她来,说:“裕婶,没见好多年了啊!身体好吗?”“早过80,就这样喽。”裕婶一家是村庄的缩影,她的丈夫,从前专替耕户犁耙水田,年轻时力气大得能把水牛按在地上穿鼻,因此以诨名“牛仔裕”称雄四乡。彪悍的“牛仔”在“大跃进”年代活活饿死在家。裕婶守寡守了半个世纪。我们移民前,她在我家门前的禾堂担任晒谷子的专业人员,那时,被乡亲叫做“大头仔”的儿子和裕婶一起玩。“大头文啊,说来笑死人!你妈把咸鱼放在禾堂旁边晒,我们骗大头仔,说有人来抢咸鱼,快拿回‘阿人’(土话,意为祖母)的房里藏起来!大头仔果然把盛咸鱼的簸箕拿回家,放在床上,用被子盖着,那个腥啊!”裕婶得意忘形地笑,牙齿掉光的嘴巴张成黑窟窿。我和乡亲说话,无意间冷落了电视台的三条汉子。伍主任怕耽搁太久,打断乡亲的话头,说:“开始录音。”榕树下没地方坐,波嫂回家拿来两张椅子。
春风从田峒吹来,放在过去,是没遮拦的,一波波地传递紫云英和秧苗的气息,但如今被稻田间耸起来的公路引道挡住,只送来挖土机的隆隆声和夯土机的突突声。乡亲们看到录影机和“上头的人”,知趣地避开。我眯眼看着池塘,微波在阳光下发射强光,恍兮惚兮,荡漾出知青年代,我全身泡在水里,把痂一般的泥巴泡软,再一层层剥去。1969年春天,距今恰好40年,我在村里每天拿10分,担任最劳累的印格员(在耙平的稻田里,推一个沉重的竹制三角形“格子机”,以格子往泥里印下插秧的行距与间距),一晌的滚打,成了彻头彻尾的泥人。此刻的水塘,是看透未来命运的明眸,还是映照昔日容颜的巨镜?我老走神,不住仰望只有不白的云朵的天空,想起“微风燕子斜”的诗句,说话也结巴起来。敏锐的伍主任似乎看出端倪,果断叫停,说,换个地方吧,比如,在你家门前。
让我惊讶的是,干电视新闻超过10年的伍主任,凭直觉选了妙不可言的地点—我家“小门口”!家乡的老屋,按积久相沿的规矩,中间为厅堂,两边厢房,一曰大门口,一曰小门口。前者是父母的居处;后者则是我从下乡当知青到出国前住了11年的所在。原先,我家老屋是北端最后一栋,“小门口”的照壁后,一口边沿篱竹上爬满牵牛花的清浅小塘,塘边有我栽的落雨杉和苦楝,还有种下后,儿子频繁向它撒尿“施肥”,导致蔫萎的西红柿。我们出国后,小塘被填平,村长的弟弟在上面建了新房。“小门口”和村长弟弟的房子之间,隔一条巷子。从老屋里头打开“小门口”的坤甸大门,不复见到春天回旋布谷鸟叫声的山坡和油绿的竹林。伍主任把波嫂刚才出借的椅子扛过来,放在花岗岩铺的巷道。
我坐下,风从巷子的尾端灌入,呼呼吹动春衫。得其门而不能入的归人,和遥远的记忆成为贴邻。紧闭的大门仍旧结实,尽管已露出万千条纹路,似老人手上的青筋。门旁边,青砖墙壁上有两个窗户,我踮起脚,窥看我知青年代的读书处,我和妻子的洞房,两个儿女从襁褓到学步、学语的所在。那时,我爱在午夜的阳台上遥望广漠大地之上,由银河所搭建的凯旋门;爱在子夜起床读书,晨曦从窗子透入,在光的瀑布里,遥看碉楼奋力撑起的深蓝色天空。如今木窗已朽烂,所嵌的玻璃碎了半边,台风暴雨袭来时,里面肯定变为泽国。人去楼空的虚无,不在无人,而在缓慢而难以遏制也无法修复的废圮。我往里头张望,带绿苔的青砖墙壁后,庞大无比的黑洞。我进不了家门,进不了往昔,进不了乡愁。
录像机开始运转,我略略整理了稀疏的斑白发,清清喉咙。明知道这形象绝对地没看头,但好歹要开始了。我对着扣在衬衫领口下的微型麦克风说话。说什么?有什么非说不可?我压根儿忘记舌头的运动—因了抬眼时,看到门楣上两个泥窠!它们占据趟栊之上左右两个角,遮盖了工匠画的花鸟。我眼睛一热,死死盯着檐下,不发一言。录像机停下来。
我差点对手拿录影机的人作一番离题甚远的发挥:我的儿子刚满一岁,在禾堂蹒跚学步的时光,一天早上,我在屋里读书,五六位女乡亲在禾堂搬运泡过的稻种,忽然听到“小门口”外起了骚动,我惦记着交给邻居莲妈妈照看的儿子,立马跑出房间,隔着趟栊的圆柱,看到傻头傻脑的儿子站在门前石板上,他仰头盯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就是腰驼成45度角的莲妈妈,她正艰难地爬上看场人坐的长凳。我慌忙拉开趟栊,走出来,看个究竟,莲妈妈专注地高举合成莲花形状的两只手掌,掌内是两只啾啾哀叫的雏燕。我马上明白了来龙去脉—小燕子从巢里掉下来。我大声劝阻走平路也不容易的莲妈妈,要她下来。她不答理,只说:“快好了,乖乖,回家去。”终于,她的手够上泥窠,小心把刚长出白色粗硬羽毛的雏鸟放进去。我扶着长凳,让她下来。懵懂的儿子拍手欢呼。雏燕回家的春天,已消逝30多年。眼前还是那泥窠吗?我终于恍然大悟:进村后若有所失,就是为了看不到燕子。恐怕到下月,燕子才回到窝里来。
我不知道采访是如何完成的。把椅子交还给波嫂的伍主任揩揩汗,松了口长气,为了活计终于收了尾。余下的是剪辑,配上音乐和字幕之类。我没问他效果怎样,也没请求他在节目播出后给我寄上一张CD。我只是要像早已辞世的莲妈妈昔年呵护雏鸟一般,找一个心灵的“小门口”,储存我的乡村,我的出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