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战部队里通常是清一色的男兵，唯独医院里有几个长头发的女战士，有人就用边防地区的习惯，说这块特殊的天地是个“沙漠绿洲”。相对而言，爱情的幼芽儿在这里总比基层单位长得早一点，但对这个坐落在贺兰山深山里的师医院的郭医生来说则不然，他多次忘记在青年时代这个人生的节气里该办的事情，把心中那隐隐萌发的小芽一次又一次压下去。可那小东西竟像奉了什么命似的不肯屈服，时常搅得他心神不宁。不过，这都是一小时以前的事儿，现在他的心情么，平静得很，安稳得很，正准备睡它一个美觉哩。
一
她“关心”起他来，连皮算还不到十天工夫呢。前几天，《中医研究》杂志上登了郭医生一篇根据临床实践总结的文章，这件事一下子成了压倒全院的议论中心。对陈晓丹护士长来说，这篇文章成了她发现郭医生的烛光，从前，她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似的。
吃过早饭，她哼着“哎哟妈妈，你可不要为我生气”的歌子，兴致勃勃地向病房走去。不过，她确实造化好，永远也不知道忧愁是酸的还是咸的。她一抬头，正好瞧见郭三水医生走过来：“郭医生，祝贺你！”
“有啥可祝贺的，你要是钻研钻研，也可以写文章的。其实你的脑子比一般男的聪明多哩。”他微笑着，不好意思而又真诚地说。
“得得！我哪是那号料，根本坐不到桌子前边去！我就爱看电视，看电影……生活嘛，就要有点色彩。”她说着娇媚地望了郭医生一眼，满含着一种神秘的深情，“郭医生，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我很乐意帮忙，啊。”
以后，她又几次向郭医生透露过愿意和他把同志关系进一步发展的意思，可是，郭医生总是那样轻描淡写，他的心像颗隔年的胡豆，就是不进一点盐酱。
这天晚上，她独自捧着《中医研究》上那篇文章，仔细琢磨这个山里娃的心性。他说话称斤约两，从不造次，憨厚老实，他所以对那个意思不感兴趣，并不见得是反对，而是思想上没有引起重视。
妈妈早就来信说过，她在山沟里先待几年，这只是过渡，终归总要调回设在大城市的大军区总医院去。她妈还明确表态，鉴于女儿的任性，她可以把女儿找对象的权力下放，但保留一个条件，必须在后勤系统找，最好在医务同行找，以便在军区医院的爸爸将来安置他们。对于她的对象问题，她们家原来的方针是“宽打地基窄做墙”，择优录取。姨妈她们早就给她物色了几个，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搁浅，全家的这项头等大事一直未能落到实处。二十七、八岁的姑娘啦，再拖下去，危险指数就有必然上升的趋势。正好郭医生发表了文章，这才提醒了她。她就这样转换角度，盯住了郭三水。
总的衡量嘛，他完全过得去：长得五官端正，朴素诚恳，证明他将来很听话；聪明好学，又肯钻研吃苦，证明他前途无量；孤儿单身，无牵无挂，嗨，这又免去了多少是非麻烦！只要你郭三水能干出点名堂来，能在国外什么刊物上发表几篇文章就好了。我陈晓丹是绝不会白沾你光的。调动进城，工作安排，住房问题等等，不用你操一丝心。至于家里的那“四十八条腿”嘛，也不用你管，只要你的两条腿服从调遣就行了。
陈晓丹坐在屋里，一个人想着想着，偷偷乐起来了。青春、理想、未来，这一连串闪光的字眼呀，年轻人最容易让它们迷惑。她很满意自己的这个重大决策。她一把把那个绿塑料边的大圆镜拿过来，放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端详起自己的面容来。眨眨一对晶亮的大眼，露露两排洁白的玉牙，把无檐帽卸下又戴上，把额上烫出来的三个头发圈儿分配给左侧两个，右侧一个。她记得有个电影明星对发圈就是这么布置的，显得格外有风度。然后，她又对着镜子，一会儿急速退后两步，一会儿又赶忙前进两步，审视着自己的姿容。她觉得其他什么都好，唯独眉毛稍细了那么一点儿，像条老鼠尾巴似的。不过，人，谁没有缺点？不能算十分美，总有九分多吧。
现在该考虑计划如何实现了。她决定来个曲线运动，正面攻不上侧面攻，去找救护车志愿兵司机，郭三水的老乡侯见明摸摸底，搭搭桥，他们一个乡入伍来的30个人就留下他们两个了。郭医生在书本知识上可以当小侯的老师，而小侯却可以在生活知识上当郭三水的军师，这是全院男女老少公认的。
陈晓丹轻轻推开小侯宿舍的门，见他和衣躺在床上：“猴子，起来，起来！”猴子——全院人都这么叫他。他机灵而热心，厚道而活泼，当初讨论他改留为志愿兵时，没有一个人反对。猴子连忙起身：“哟，原来是护士长驾到，有失远迎，有罪有罪。”
“嗬，啥时候学得这么乖啊。”她被惹笑了，伸手去拧猴子的耳朵。
猴子急忙闪开：“哎慢点慢点，那玩意儿够长的了，再扯难看了，将来找不上对象你负责呀！”
“我负责！没听人说，开车的是离地三尺的活神仙，还愁找不上对象。”其实猴子早有了。
闲扯了一会，陈晓丹开始转入正题：“哎，猴子，你知道你老乡什么时候结婚呀？”她采用的是迂回占领的策略。
“结婚？早着呢，对象在东西南北哪面还不晓得呢。”
“对象还没有呀？”
猴子眨了眨眼睛，心里明白了几分，故意说：“是没有啊，不过，人家有没有对象关你什么事，是不是你……”说到这儿，这精灵鬼就笑了。
猴子在陈护士长面前说话，一向是没高没低的。他早就根据他的观点断定，她是个脸厚心宽不计交轻重的人，经常和她开玩笑。那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不知怎么引起几个女护士挖苦起男同志的胡须来。小侯开了口：“其实，女人原来也是长胡子的，只是一部分人脸皮太厚，胡子怎么也长不出来；另一部分人脸皮又太薄，胡子芽刺得受不了，上帝全面考虑了一下，才把你们女同志的胡子好歹一齐免了。”
有人立刻嚷：“净胡说八道！”
猴子笑了：“不说不笑，不成世道嘛。”
陈护士长和大伙都明白，猴子的话是开玩笑，这样笑闹一场，她也不在乎。
可是今天一听猴子这句话，她脸上竟一下子热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在猴子胳膊上拧了一把：“去你的，少胡扯，我说的是正经事。”
猴子的眼睛故意瞪大了：“谁胡扯啦？我也说的是正经事。哎，只要你有……有那个意思，郭医生那儿，作为老乡嘛，责无旁贷，我包啦！”他狡黠地瞅了她一眼又说，“嗨，要是前几天，我还真不敢打这个保票呢。”
“前几天怎么啦？”陈晓丹立即警惕起来。
“原先我问过他好几回，他说对象早有啦。原来他的父母去世了，留下他独个混日子。他的邻居家是个老中医，人家见他很老实，很可怜，就常常关照他。他也帮老汉挑水、背粮，干些力气活。后来，老汉就让他跟上学中医。那年村上见他孤苦伶仃就让他参了军，临走时节，老汉的独生女儿抹着泪送他送了好远呢。”猴子说着，瞅了一眼小陈，“老两口也有心收个上门女婿，既当女婿又当儿，两家合一家。可这家伙当兵后跟人家很少提那回事，只顾埋头学习工作，提了干部后，那层纸还是没有捅破。老中医这时候就劝女儿，庄户人家要脚踏实地，好高骛远是要吃亏的，再说老爹老娘也需要有人照顾，加上附近村子两个提了干部的都把原来的对象蹬掉了，这样人家就商定在当地招个上门女婿，前几天，人家给他来信把前前后后的事儿都挑明了，悔得他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直骂自己是作孽哩。”
“这有啥可悔的，正常现象嘛。”陈晓丹不加思索地说。
“可是，他总是感到对不起人家。”
临走时，陈护士长一再强调：“暂时保密，将来谢你！”
“嗨，谢不谢先撂一边去，放你的二十四条半心吧，哪回对不起你啦！”
不管怎么样，郭三水是不会忘记过去那些岁月的。
参军走的那会，他不像人家都有亲人送；送人的饺子迎客的面，只有邻居老中医桂兰家按风俗请他吃了顿饺子。平时惯了觉不来，临别时节，才觉得心里像猫爪子抓似的，怪难受的。头天晚上，桂兰给他送来一双鞋，千层底，密线帮，结结实实的，都能踢死牛。她擦了擦眼睛，侧过身去问：“三水，你走了还回来么？”
“咋不回来呢，我是咱这儿长的，忘不了咱这儿，忘不了你一家人。”
桂兰又颤着声说：“到了外边，要啥东西就捎信，我给你做。”
后来，他竟一直不好意思叫人家做东西，从来没提过。
郭三水每当想起这些往事，心里不由得就激动起来。他给他们写信，回回都有表示感谢的话，但关键的一句话就是没有。前几天接了大叔的信，思前想后，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
二
这个猴子呀，简直是狗肚子存不住二两油，一点不搁事，受了陈护士长的重托，一连到郭医生那儿跑了三趟，真卖力气。这不，第四趟又来了。
他一进郭三水的门，就觉得有点呛。一细看，原来他刚进行了一场突击，地上干净了，桌子上也整齐了，周围的物件也归置顺眼了，桌是桌凳是凳的。猴子眉开眼笑地说：“就该这样嘛，当医生的，别弄得像我们司机的房子，乱糟糟的像猪窝。”他既表扬又批评，逗得郭医生笑了。
“三水，我说那事你倒是考虑好了没？你咋老是不捏鼻子不张嘴呢？”
“这事，怎么说呢？”
“好说。”他开始开导他，“你说咱们有什么本钱，不就是山沟里个普通医生么？现在实行干部年轻化，过不了几年就得‘向后转’，回到哪里去呀，总得有点眼光呀。再说人家小陈什么没有？人样，家庭，繁华的城市，舒适的环境，称心的工作，有地位的父母……独炉香叫你烧了，还磨磨蹭蹭的。怎么样？你倒是吱声呀？”
三水还是“嘿嘿”一笑：“急啥，再让我好好想想嘛。”
“还不急呀，都奔三十的人了，还小呀？等你数清星星，天就亮了。要不是你这死犟脾气，老家那位……”猴子发现说漏了嘴，急忙收住，免得又勾起他的心思。
猴子起身要走：“到时候别拉稀，我给人答应去了啊。”
三水连忙拽住：“别慌嘛，再商量商量，我觉得两个人的性格……”
“啥性格不性格，主要看感情。有了感情就有爱情，感情只要多接触就会有。人心换人心，五两换半斤，这有啥难破的芝麻秆，以后注意点，多接触接触嘛。”
三水又笑嘻嘻地说：“见明，说心里话，我总感到两个人的理想、追求不相同，再说，咱这水浅，养不了大鱼虾。”
“说到哪去啦，不怕秀才衣衫破，就怕肚里没有货，人家是看上你肚里有几滴子墨水，有出息。找对象也不是买白菜，不差斤不少两的，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何况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呢。”
三水终于被猴子说动了。
晚上，医院的人都去师部看电影，晓丹提前给三水打了招呼：回来时走后边。他照办了。
这是一个明月铺地的夜晚，贺兰山里十分寂静，月光给大地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月光下，陈晓丹脸上更加富有光彩，眼睛真像嵌在白玉上的两颗黑宝石，保持得完好的发型显出优美的轮廓。
她问：“你喜欢音乐吗？”
“我一听好的乐曲，心都会醉了呢。”
“那怎么总不见你听歌看电视呢？”
“太忙。”他老实回答。
“你喜欢拉琴不？”
奇怪，她怎么一个劲地像审问呢，说不说呢，想了想，对她说：“会都不会，还谈得上喜欢？”
“听说你能画画？”陈护士长听人说过，他什么都能来两下，可平时很少见他练习。这会，她恨不得把一切都弄明白。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小时候，啥都想学，见啥爱啥。”他停住不说了，似乎感到这有点吹牛，不好意思起来，另外，也有点不习惯被人追问。
“说呀，往下说嘛。”陈晓丹这会儿希望他讲得越多越好。
他只得继续说：“先学着拉二胡，提高太慢，接着又学画画，但是没人指点，老不进步。烦了，又练写字，没有字帖，不知该怎么练，到底也没写出个样子来。后来才跟上人家学中医。唉，样样都通，件件不精。”
偏见的力量实在大，带有爱情水分的偏见就更厉害。陈晓丹过去从来没有对郭三水这么感兴趣过，这会儿她发现他的优点真不少呢，她侧头望望他：“还谦虚呢。”不等人家问，她就说明自己的情况：“我和你一样，也学过不少呢。”
她确实学过好多花样。她说她先学芭蕾舞，可是太累人，不干了。又学小提琴，妈见女儿有这个高雅的志向，二话不说，买来一把。虽然说成果不大理想，现在总能拉几支歌子，总不能说完全荒废吧，比学跳舞进步多了。入伍几年后，医院刮起一阵外语热。见别人学英语，她又来了劲，连买带要加上家里邮，弄来好几十本书。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记下了包括“您好！”“请问您幸福吗”“请上我家来吃晚餐”等在内的好些单词和长句子。
她表示悔过了：“唉，过去吃亏都吃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现在要吸取教训，安心干好护士这一行。报纸上最近介绍了北京一个老护士的事迹，我将来要像她那样，当全国护理协会会员。”
三水知道，好多人都不愿意长期干护士，他有点怀疑她。月亮抿着嘴儿，星星眨着眼，连它们也好像有点不大相信似的。
经过一夜考虑，陈晓丹决定找郭医生借书。叫开门后她快活地说：“我想找几本书看看，行吗？”
“你拿吧，自己挑。”
她翻了翻桌子上的一摞杂志，又弯腰把书架上的书名扫了一遍，最后只拿了今年新出的《中医研究》，说：“这四本我拿走啦，啊。”
第三天，她就把书送来了。郭医生问：“都看了？”
“有关的看了一部分。”她很满意自己的回答，“有关的”“一部分”，这多得体，他大概不会因此怀疑自己不勤学、不刻苦吧。全看了？那不行，他一定会猜到这是撒谎，别看老实人心眼不多，说谎话的神情还是会觉察到的。
她把书放到桌子上，又去瞅立在书架上的那一排书。不过，她还是有点怕，怕他问读了哪些文章。天知道，地知道，加上她知道，这几本杂志连目录也没看完呢。也难怪呀，她实在太忙了。谁让这两晚上的电视节目那么吸引人呢？谁让前边的李医生探家回来带的光碟尽是进口的呢？陈护士长再聪明，也不能把一分钟劈成两半用呀！
不管怎么样，书还得继续借，她又拿走了四本。
爱神轻轻推开三水的心扉，成了登堂入室的皇后。每当她站到面前的时候，他就觉得她身上好像有一种什么射线似的，不禁浑身拘束起来。陈晓丹可不管这些，也不曾发现他的这些细微变化。她星期天从军人服务社一回来就直达郭医生宿舍，取出一件青灰色夹克上衣：“来，试试怎么样？”
三水急了，不知怎么是好：“你怎么就买东西呢？”
“这有什么呀，随便拿了一件，也不知道你喜欢啥色的。”她说话的时候，十分轻松。可三水呢，他在家时没有买过什么像样的衣服，参军后一直是部队发，他还从来没有买衣服的习惯呢。他捧着这件衣服，一股暖流通过全身。爱护，关怀，温暖，是多金贵呀，过去他得到的太少了。孤儿的凄楚使他的心灵变得非常敏感。谁给他一分好处，他就会报以十分的感激。
当然，郭医生并不死心眼。当猴子在床头发现这个塑料袋，问他东西哪来的时，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买的！”
“多少钱？”
“七十八元三毛三！”三水后悔当时没有顺便问问价钱。
“去你的吧，骗得了别人还能骗过我！告诉你吧，这件，九十六元五角整，记下了吧，小和尚还想哄大和尚。以后少来这一套，问你什么，就老实交代！”三水这会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陈护士长这块打开爱情之门的敲门砖，把郭医生打得有点晕晕乎乎了。除了工作更加勤谨之外，也格外注意修饰自己了。原先，在猴子督促之下，他曾买来一把梳子，可这是一把基本上失业的梳子，只有在碰到手边的时候才启用一下。如今呢，也得到主人的欢心了。
在人生的长河里，人们大都可以找到一个幸福的所在，而在爱情这个角落里逗留的人最多，时间也最久，郭三水呢，也慢慢摸住了它的门环子。
三
正在陈晓丹闪动梦想幸福的羽翼尽情驰骋的时候，又一件遂心合意的特大喜讯敛翅栖在她的心头。
原来，对医务干部评定技术等级、结合调级的工作在医院开始了。医院按比例可以调两名。人们在各个场合议论着这件事。郭医生和陈护士长都有希望。
陈晓丹坐在三水对面，俨然以“自己人”的口气说：“这回只有两个名额，你那几篇文章也真的登在关键的时候了。你想过没有，这回呀，两个指标是落不了空了。”
三水有点像猫吃粽子——不解，半天没说啥。
“你想，凭你的为人，凭领导对你的印象，还有你那几篇文章……”
“哎呀，你又是那几篇文章，那几篇文章有啥嘛。”三水打断她的话。
“你听我说呀，就凭这，别说两个名额，有一个也是你的。至于另一个，你没听到什么讯吗？”她想把另一个名额是她的事儿说出来，又不好意思张口。
“没有啊？”三水并不十分关心这次调级的事，依他想，评上评不上，大伙儿都长着眼哩。
这时候，外面有人叫陈护士长，她起身甜甜地一笑，飘然而去。她的背影留在他的脑海里。不用比，陈护士长要人样有人样，要身材有身材，从穿戴的优越到举止的大方，算得上全院女孩子们的样板了。他不由自主地时常偷偷观察她，想象她。渐渐地，她不在眼前时，他就有点想她了。
终于，命令宣布了，他们两个同时晋了一级。
郭医生到化验室去送化验单，刚走到门外，忽听得有几个姑娘的声音：
“怎么评的，陈护士长的责任心哪里比得上王护士长呢！”
“咱们没提陈护士长呀……”
他的心有些沉了。说实在话，在许多方面陈护士长是得向王护士长学习着点。这以后得提醒提醒她。
不料，下午去药房，甚至在饭堂都有人议论这件事。这一次一次的议论，给他心里压上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
郭医生正在病房给小刘作最后的检查。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入院那天一查，年纪轻轻的竟是让肾炎给拿了，化验了一下，真吓人，四个“ ”号，眼泡儿胀得鼓鼓的，腰疼得直不起来。门诊所把他介绍给郭医生，接受中医治疗。现在病情刚好转，他就缠着要出院：“还是让我回去吧，今年连里坑道施工任务特别重。我们班一个老战士回家探亲，一个考上军校走了，班长借调到教导队当教员，人手太缺呀，任务咋完成呀！”他急得快要哭了呢。
郭医生望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不算强壮的身材，心软了，想了想说：“那好，我给你开上几付中药，你回去一定按时熬着吃。特别要注意休息，不能劳累过度，有什么难受，就赶紧来，不能由着性子，啊！完了我还要给你们连长打电话。”他走到小刘跟前，拍了下他的肩膀，“挂包先放下，今天怎么也是回不去的，没有车，明天早上走吧。”小刘被这位大哥哥似的医生感动得打了几转的泪水差点掉下来，急忙用手抹了一下，说：“郭医生，你放心，一切我都照你说的办。”
病房的门“唿啦”一下被推开了。陈护士长一进门就喊：“哎呀，叫我找了好几圈子，原来你在这儿呀。你来，我给你说个事。”他们一边往外走，她一边说：“别老是整天呆在病房里，和那些小战士磨闲牙，有空好好看书，钻钻理论，写点文章。那些病号，该走的坚决让走，医院也不是养老院。”
“他是要求走的。”他发觉她误会了。
“要走就让走得了，别看这些战士怪可怜的，大不了这儿碰了下，那儿肿了点，还不是在连队呆烦了，干累了，借故出来逛逛，逃避一下，对这些人别太慈悲了。”
他简直有点懵了。
他上次巡回医疗时，来到一个阵地支撑点上的五连，那儿正在掘坑道，修工事，战士们个个一身土，一身灰，头发里也钻满了石灰粉。为了防止石头粉末侵害身体，他们一人买一条城里姑娘们戴的大纱巾，把头整个包住束在脖子上。忽然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原来一块石头受了震动从山上滚了下来，眼看要砸着一个战士，突然间，已躲在旁边的另一个战士猛地扑过来，推倒那个战士，可是石块却擦他的身子飞了下去。他坐在那儿用手护着腰，他受伤了。他和大家简直惊呆了，心提到嗓子眼上了，等回过劲来，他赶快跑过去，给他检查，上药，看着他休息。可第二天他又去了，外伤加上劳累，他不得不第二次躺下，得了肾炎。在他的动员下，他才跟着他来到了师医院。他就是这个新兵小刘。
陈护士长刚才那些话，郭医生虽然没有反驳，但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不愉快的影子。
他们相跟着来到室外，在月光沐浴下，陈晓丹压抑不住心头的兴奋说：“手续全办好了，东西也收拾好了！就是找不到你这个山沟里的‘活雷锋’。”
“手续？啥手续？”他糊涂了。
“调动手续呀，上午通知了我以后，我就去把各种介绍信都办好了，下午收拾了东西，明天就动身。”
三水记起了，她曾经说过，这边疆，这山沟，不是金銮殿，终非久留之地，什么西北大门呀，战略要地呀，少我一个有什么关系。他也知道她迟早得飞，没想到这么快。调了级才一个星期呀！
他接着说：“明天就动身，定了？”
“哎呀，为这一天等了好几年啦。你想想，好几年才调了这么一次级，好容易等上了，不为这的话，早走了。”
月亮悄悄地倾泻着光辉，分外明亮，分外光洁，像轻纱一般，淡淡地笼罩着群山，一座座山峦显得非常神秘，一棵棵沙枣树投下自己的姿影，一个个有灯光的窗户像年轻人的眼睛召唤着生活，这古老的边陲不断地在变，这儿留下了多少人的回忆啊。边疆的月光是很美的，可是再美的月光，也只能照到物体的外形，包括人的外表，它照不到人的心里去。
三水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陈晓丹以为是他对离别伤感，就劝导说：“别急，我去了以后，待安定下来就立即联系你的调动问题，有我妈呢，尽管放心，啊。”
尽管护士长一再安慰他，他还是一言不发，勾着头，也不看她。这使护士长感到大为扫兴，她原想，今晚上，在这明朗的月光下，在这平静的山沟里，在这软绵的沙滩上，在这即将远别之际，他一定控制不了他平时那种拘于言谈的、一本正经的脾性，冲动地笨拙地和她像电影上的镜头那样拥抱一番呢。那多好呀，那对她离开贺兰山，将留下生平里最甜蜜的一个记忆！
由于医院是一个特别惹人注目的地方，久而久之，全院人都变得非常敏感，平时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说了几次话，谁又跑到谁的屋里去了，立即就有人捕风捉影，加盐加醋，弄得满城风雨。但城里来的尤其是干部家庭来的那些女孩子，多数是我行我素。不过，老院长绝不会放弃自己的特殊职责，利用开会、点名等一切机会，三天两头进行敲打，因而男女界线在这里是很分明的。时髦逗人的电影归电影，青春心灵的激动归激动，就在他们有了那个意思那层关系之后，她也不曾有过什么过多的想法。可是今天晚上，这最后一个晚上，他为什么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呢。怪事！她心里恨恨地骂道：“木乃伊！真正的彻头彻尾的山里的榆木疙瘩……”
三水刚回到屋里，猴子就跳了进来：“哎，陈护士长找你，见了吧？”
“见了。”
“说话了？”
“说了。”
“说了就好！明天早上送人家时送远点。别人回来了，你再送一程。她飞走了，你也就快了。你看这次评职，调级，调动，人家她妈只是个电话，嘿，全都顺利解决啦！”
“她妈打了电话？”
“瞧你眼睛瞪得像蛇蛋，打电话咋啦，有啥稀奇的，现在什么事都这个样。要不是人家她妈疏通呀，你们小陈的职称能评上去？职称评不上去级能调上？她能飞走？你能离开？知道吧，本来这两个指标是你和王护士长的。清楚吧，书呆子，好我的老乡哩。”
“那么，打电话的事她也知道？”
“笑话，不互通情报咋能成呢！”
三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连猴子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开始，他感到脸上一阵阵发胀，甚至连胸脯也憋得有些发慌发紧。过了一会儿，他的思维才变得有条理起来，头脑也冷静了。他以一个医生的职业习惯，对他和她之间短暂的交往，进行过滤：我原来差点落个“万金油”，那是山区的贫困造成的；她也几乎是个“万金油”，可那全是因为怕吃苦和家庭的娇惯所致。老天爷真是胡乱安排，家庭温暖，我得到的太少，她得到的又太多了。最可怕的是，她能干出那么低下的事来，通过走后门评职调级！两个人之间有真正的爱情吗？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在她眼里，我的诚实，我的专心致志，加上我的孤儿出身，都成了优等的猎获对象。如果说，原来心中那种隐隐地对她不感兴趣是因为性格、志趣、理想不大合拍的话，那么现在对她反感，则是因为心灵上的距离太大了。他这样想着，放下了心中那副不轻不重的担子。
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把胸中的不愉快全部打发了。一切都让它成为过去吧，郭三水应当走自己的路。瞧瞧，窗外的月亮不还是照样亮堂吧，贺兰山不还是那样壮观吗，世界上一切照常。
四
吃过早饭，医院门口挺热闹的，陈晓丹满面春风，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她就要去30里外的火车站了，送行的人有说有笑。
她的目光迅速地在人群后面又搜索了一次，见鬼，还是没有郭医生的面。
这时候，猴子可急坏了，鞋底下像抹了半斤大油，跑前跑后，跑左跑右，可连三水的影子也没见着。最后他又到病房挨门去找，有人才说，他一吃过早饭就送出院的小刘去了。猴子十分悔恨自己疏忽了这件大事，他只得转回来，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陈晓丹。
（获宁夏第二届文学艺术作品评选优秀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