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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风云突变

兵部尚书柳述因掌管仁寿宫禁卫,住在宫门附近的一幢馆舍里。这会儿,他正在怒气冲冲地亲自监督鞭挞几个违犯军纪的禁卫士兵。

事情发生在中午。柳述像往日一样沿宫墙外围一路巡查禁卫哨所,那些哨所就是一个个在山崖石壁上开凿出来的洞穴,一人多高,五六尺宽,纵深也有四五尺,三四个兵卒站在里面也不算太拥挤。

远远的,柳述看见一个哨所里冒出一缕缕青烟。渐渐走近了,又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柳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看,几个士兵点燃一堆木柴,柴火上正架烤着一只野兔,看样那野兔快烤熟了,浑身金褐色,吱吱的冒油。

柳述见状,怒不可遏。皇上早有旨令,仁寿宫一带禁止狩猎,更何况是在皇上病重的非常时期。柳述气冲脑门,不问青红皂白,抬脚踢翻了烧烤野兔的支架,又举鞭抽打几个哨兵,边打边骂:

“你们这些饿死鬼托生的混帐东西,竟敢违禁狩猎,打兔子吃!”

士兵挨长官打骂本是常事,无需去分辩对错道理。可今天这几个士兵中偏有一个傻呼呼的,开口说:

“大人,这只兔子不是我们打来的,是它自己跑进哨所里撞死的。”

他说的是实话,皇上有令,仁寿宫周围一带禁止狩猎,这样,岐山里的飞禽走兽越来越多。因为人不猎杀它们,它们渐渐地也就不害怕人了。仁寿宫墙外,走兽与人相随而行,野兔跑到哨所避雨的事已不鲜见。这些,柳述也并非不知道。

即便是这样,是实话,也不能说出来,至少不该在此时说出来。你说出实情,那倒是长官错怪你了,错打你了,你也不想想,长官能错吗?你在哪里,在什么时候见长官错过?你傻乎乎地辩白几句,存心让长官无法下台,正是火上浇油。

果然,柳述暴跳如雷,大吼道:

“大胆奴才,还敢狡辩。来呀,把他们几个统统绑了,带回去严加责罚!”

柳述是个年轻公子,父亲曾是北周旧臣,与文帝有同朝之谊。文帝登基后,其父转仕隋朝,礼遇厚重。柳述靠父亲荫护,先是当了太子杨勇的亲卫,后娶兰陵公主,成了文帝的女婿,随即拜兵部尚书,参掌机密。柳述知道自己没有军功,突升高位,掌握兵权,恐怕下属不服,所以常常无事找事,或借事生事执法用刑,以此震慑威服将士。

柳述将犯纪的士兵带回馆舍,捆绑在房檐下的廊柱上,先给每人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然后又问犯禁狩猎之罪。谁知道,几个士兵因区区小事遭到如此毒打,心中怨恨不服,都众口一词,说根本没有狩猎,是那兔子自己撞进来的。

柳述左右为难了。人都狠狠地打了,都没有一句口供。没有口供,能不能治罪先不说,自己真的无法下台。总不能为这点事把人打死吧?这可如何是好?

柳述正在左右为难,忽有皇宫内侍前来宣旨,召他即刻去大宝殿面圣。柳述心里一惊:出了什么事,这么紧急?就吩咐侍从先将几名犯事的兵士禁闭起来,等他回来后处治。便和内侍一道急忙奔向大宝殿。

柳述赶到大宝殿,见皇上依旧躺在御榻上,虽面容憔悴,神色却也安然,没有病情恶化的征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转而又有些疑惑:既然病情没有加重,为什么这样火急把我召来?殿内也没有别的大臣,连宣华夫人和皇太子都不在御前,就是说,皇上要单独见我……

柳述一边暗自思忖,一边跪下身去恭请圣安。文帝见柳述来了,似有如释重负之感,不等行完叩见之礼,便挥手命左右侍卫全部退下,然后,气息短促地说:

“爱婿,快召皇子前来见朕!”

皇子?柳述一愣,心想,是皇太子吧?是皇上说得急促,还是自己听模糊了?于是就答道:

“遵旨。臣即刻去大宝侧殿,召皇太子晋见陛下!”

文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忙更正说:

“不是杨广,是杨勇,睍地伐!”

“噢?不召杨广,反召杨勇,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述这样问是应该的,杨勇四年前就被废了太子,降为庶人,一直囚禁在长安城里,现在突然要把他放出来,还要召来仁寿宫面见皇上,这可是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柳述不得不问明白。

文帝脸上现出痛苦难堪的表情,迟疑着想开口说话,又几次欲言又止。可是这么大的事若不讲明白,谁也很难完满地执行。好在柳述是当朝驸马,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算外人,对他说出家丑,不算外扬。于是,文帝咬了咬牙说:

“杨广这个畜牲,禽兽不如,竟敢趁朕重病在床,对宣华夫人无礼。朕要立即废黜杨广,重立杨勇为皇太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唉!也怪朕耳目昏聩,当时偏听偏信了独孤皇后的煽惑。是独孤皇后误了朕的大事呀!”

原来如此!

说实话,柳述对皇上说的这件事并不十分看重,这种宫闱艳事哪个朝代没有?若因此事而定废立,是不好向朝野交代的。再说,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无力主掌朝政,由我柳述去串通废立太子,事成了还好,万一有点差错疏漏,谁能担当得起?杨广少年为将,南征北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绝不会甘俯命运,任人摆布。况且还有杨素一伙相助,我柳述对付得了吗?不过,皇上说是独孤皇后误了他,这是句实话。可是,事到如今才看明白,不是有点太晚了吗?

文帝见柳述默默不语,有点急了,说:“爱婿,还等什么!速去长安传朕敕命,恕杨勇无罪,要他秘密赶赴仁寿宫,朕要托付他大事!”

看来圣意已决,不办是不行了。柳述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柳述与杨广不合由来已久,在皇亲中也不是秘密。当年,兰陵公主十八岁新寡,父皇怜她来日方长,要给她另择佳婿。文帝属意青年公子柳述,而当时的晋王杨广却一心想将兰陵公主配与萧妃的弟弟萧玚并为此事几次上书父皇。

经过一番斟酌,文帝还是决定把女儿嫁给柳述,杨广因此大为不悦,但又奈何不得,只能在心里记恨柳述。及至柳述升为兵部尚书,就渐渐变得恃宠骄横,有时在杨广面前也要端一端架子,更惹得杨广反感厌恶。

柳述也因杨广曾在自己的婚事作梗而心怀不满。后来,得知皇上要立杨广为太子,就多次见驾密谏,劝文帝打消废立念头,文帝没有听取谏言,还是废掉杨勇,立杨广为太子。

两人之间的芥蒂,彼此了然,只是心照不宣。有文帝在上,一个是皇太子,一个是乘龙快婿,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貌合神离。若是文帝一旦不在了,两个人会闹出点什么事来,那就很难说了。

因此,柳述想:皇上已是风烛残年,就算捱过这场重病,晚年的日月也不会太长。自己与杨广的嫌隙是无法弥合了。皇上健在还行,不至于把我怎样。一旦皇上宾天,杨广继位做了皇帝,我柳述会有好下场?真是苍天有眼,杨广终于被皇上揪住了尾巴,要废掉他的太子。而且面授机宜,将这等大事交给自己办理,天助我也,正好借皇上威权,除去我自己的后顾之忧!借风吹火,无需用力,何乐而不为?想到这些,柳述不再犹豫,俯身对文帝说:

“陛下,臣这就回去拟诏。写好诏书后,即来请陛下过目,并用玉玺,再派人带诏书速去长安,召杨勇来此。”

“这是机密大事,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遵旨。”

文帝点点头,两眼一闭,不再说话。处理这件大事之后,他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杨广怏快不乐地回到大宝侧殿。他斜倚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梁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文选》简册来读,想借此排解心中的烦燥。当年,昭明太子召天下著名学士研讨典籍,荟萃秦汉以来名篇,汇成《文选》三十卷。这是一部让杨广爱不释手的书籍,他常常随身携带,还说过:“《文选》可以当饭,可以忘忧。”然而此时他手持书卷,却怎么也读不进去,眼睛直盯着书页,那上面的行行小楷字,已经变成了一堆黑点。

刚才在母后遗殿的那阵冲动,现在已平息下去,替代冲动的,是一阵强过一阵的焦虑和忐忑不安。宣华夫人惊恐慌乱的目光和喃喃无力的哀求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他拥抱着宣华夫人的时候感觉到,开始她的确想挣扎,很快就变得半推半就,如果自己继续再有什么动作,她便会顺从,也许她正企盼着自己的动作,可是不敢确定,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自己很是遗憾。宣华夫人会不会因此而觉得失望?杨广也不能确定。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宣华夫人由于自己的冲动而惊恐害怕,不知所措,脸色都变了,心里肯定乱成了一团麻。这就让杨广感到了事情的严重,非同小可。

宣华夫人性情柔弱善良,不会有害人之心,还不至于主动向父皇奏报自己的不轨举动,那样对她自己也没有好处。可是,正因为她性情柔弱善良,就不会掩饰感情,不能随机应变,就刚才那种面目举止,回到大宝殿后,肯定会被父皇看穿。父皇那双眼睛太厉害了,极少有瞒过他的事情。宣华夫人本来心中慌乱,哪里经得住父皇的几声喝问。果真这样,可就有大麻烦了。

想到这里,杨广越发觉得焦躁不安,他扔掉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哗哗几下拉开挡得严严的窗帷,推开窗户。殿宇里立刻变得亮堂了,一阵山风吹来,又送进了爽人的清凉。

一个侍从看见杨广这异常的举动,非常惊讶,就走上前去提醒说:

“太子,这窗户……”

“这窗户严严地遮了两个多月,眼看要把人闷坏了。我要透透气!”

“可是,皇上龙体尚未康复,大宝殿的窗户也没有打开呀!”

“大宝殿是皇上住的地方,这里不是!”

侍从不敢再说什么,疑惑着看了看杨广,悻悻地退向旁边。

站在窗前,大宝正殿的景象一览无余。大宝正殿与侧殿同在一片山坡上,两殿相距仅一箭之遥,各有郁郁葱葱的林木簇拥着。

杨广回头吩咐侍从:“你站在这里,盯紧对面正殿,若是有大臣出入,立即来报。”

杨广吩咐完毕,就独自走向里边,又在床上躺下来。

过了不多会儿,站在窗前窥视的那个侍从来报告说:兵部尚书柳述进大宝殿去了。

不是晨昏请安问好的时候,柳述独自一人去大宝殿干什么?若不是皇上召见,柳述也不敢擅闯御殿,那么,皇上又为何单独召见他呢?想到这里,杨广霍然起身,急步走到窗前站下,向大宝殿望着。

过了一会儿,柳述出来了,依旧是独自一人,身边既无大臣,也没有随从,而且行色匆匆。这更加重了杨广的疑心:皇上对柳述说了什么?有什么布置?会不会牵涉到……

事不宜迟,得赶紧拿出对策。可是,怎样才能探出个虚实?直接派人去大宝殿去打听是不行的,那是弄巧成拙,打草惊蛇。对了,应该请左仆射杨素帮忙。杨素住在宫前,与柳述的馆舍紧邻。他对自己忠心耿耿,若没有他暗中使劲,自己还当不了太子呢!再说,杨素与柳述也有过节,凭这位老臣的见多识广、精明干练,一定会弄明白幕后情节的。

杨广这一招又想对了。

杨素与柳述,一个是开国元勋,尚书左仆射;一个是兵部尚书,皇上的女婿。尚书省,无事不管,统管吏部、礼部、兵部、工部等各部之事。柳述是兵部尚书,按例是杨素的属下。但柳述依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女婿,并不把杨素这位开国老臣放在眼里。有时候柳述判事不合杨素之意,杨素派人传令柳述改动,柳述常傲慢地对来人说:“回去告诉仆射,就说柳述懒得改动!”更有甚者,柳述还不时地在皇上面前密告杨素的短处,使得皇上对杨素也有些疏忌。

杨素虽然十分恼火,却碍于皇上和公主的情面,不好对柳述怎样。但是在心里,两人的积怨越来越深。

这就是杨广相信杨素定会与自己一起对付柳述的根由。

这时,杨广提笔写了一纸便笺:“天籁如有得,愿报一二闻。”

便笺写好,杨广交给一个心腹侍从,命他将便笺藏好,悄悄给宫前的杨素送去。

柳述拷打和禁闭烧烤野兔的士兵,在他属下的禁卫中引起了愤愤不平。许多官兵认为,他们平时的日子够清苦了,烤一只野兔解馋算不了什么。再说,那野兔的确不是猎杀。退一步说,就算是违禁狩猎,即便按军法从事,也该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现在几个人都遭受一顿毒打,还要罚禁闭,于理于法都说不通。

这些官兵多有平日因小事受到柳述责罚的,早就按捺不住,都想找个人替他们出出气,杀一杀柳述的骄横。他们想到了杨素。朝臣中惟有杨素敢于出面管这些事情。杨素资深功高,位在柳述之上,而且他是领过兵的大将,以宽严得体,奖罚分明著称。他很能体恤官兵,微功必录,却不计小过,只对那些临阵退却者斩杀不饶。所以他的部下既畏惧他,又顺从他,拥戴他。

十几个禁卫官兵找到杨素,将柳述屈打士卒,又加禁闭的事详细禀告,求老将军出面说情,将受屈的士兵释放了事。

杨素听了官兵们的诉说,气恨恨地骂道:“这种纨袴子弟怎么会治军!”

当即答应了官兵们的请求。话一出口,却想起了一件事。年前,皇上赐给他一道敕书,上写:“仆射乃国之宰辅,不必躬亲细微,但三五日一度到省,评论大事。”

从字面上看这道敕书,是皇上对杨素的体贴关怀和尊重。他可以不必像其他大臣那样每日赴署衙坐班理事,只需三五天去尚书省一次,管管大事就行了。但杨素心里明白,实际上是皇上夺了他手中的一部分权力。之所以有这道敕书出来,与柳述在皇上面前报进谗言有关。

杨素想,责罚违纪士兵,不管在不在理,合不合法,毕竟是件小事。若因此去找柳述,他完全会以皇上的这道敕书为盾牌,把自己挡回来。那样,说情不成,反而落个没趣。

杨素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听了官兵们的陈述,就贸然应允为他们出面说情。堂堂仆射,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岂能食言无信?他又一想,不对,执法用刑,下关黎民,上关国典,怎么会是小事!皇上在敕书中就尊我为“国之宰辅”,当年皇上受禅登位之初,就诏我参与制定隋律,有关执法用刑的事,我怎可坐视不管?

经过一番梳理,杨素终于将情理想通了,他对官兵们说:“我这就去找柳述!”

这时一名尉官说道:“仆射大人不必这样急。柳尚书刚刚被皇上召到大宝殿去了。”

“噢?那好,等他从皇上那边回来我再去。”

官兵们走了,杨素陷入了沉思。

皇上急召柳述究竟是为什么事?如有大事,理应先召我去才是,我身为仆射,位在柳述之上。至少也该同时召见,共同商议。是什么事驱使皇上非单独召见柳述不可?

皇上以亲疏定厚薄的做法,使杨素颇为不平,刚才仗义要为受屈士兵讨个公道的热情,一时也冷却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就在此时,侍从来报:

“皇太子派人来了,说有要事面见仆射大人。”

“哦!”杨素觉得似有异常,连忙说:“快请来人内室相见!”杨广的侍从来到内室,叩见了杨素,然后摸摸索索地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张折迭成燕尾形状的纸呈给杨素,说:

“太子有亲笔条笺,派小人来面呈仆射大人!”

杨素接过便笺,打开一看,竟是两句无头无尾、谜语一样的诗,遂问道:

“太子是否还有口信?”

来人摇了摇头:“没有。太子只差小人送这张便笺。”

杨素想了想,说:“既然没有口信,你回去吧。回禀太子,便笺收到,容杨素细细领略。”

来人走后,杨素一遍遍反复揣摩杨广写的那两句话,来来回回在屋里走动着。终于,他似乎悟出了一些东西。“天籁”,莫不是指皇上那边的消息、动静?想起刚刚皇上独召柳述,杨素心说,这事可能与太子所说的“天籁”有关联。这样看来,皇上此举不但甩开了我杨素老臣,也撇开了皇太子杨广。布置什么军机要事,值得皇上这样?是不是预感病将不治,早早安排后事?不可能。按常理,安排后事非召见我和太子才行。单独召见柳述,就是有事,也是对太子不利的事。太子一定是嗅出了什么气味,才密写了便笺来打探。

杨素想着,提笔写了一张回条:“似闻天风招柳枝,疑有秋声隐隐来。”

写完,他也将字条折迭成燕尾形状,唤进一名侍从,说:

“立即将此条送到大宝侧殿。”

杨素哪会想到,岔子就出在送字条的这个侍从身上。匆忙之中,杨素忘了说明将字条给皇太子杨广,而送信的侍从也听得马虎了一些,他见杨素脸色阴沉,语气又急,接过字条后转身就走了。以往杨素写的奏章条陈都是送交皇上的,侍从自认为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出门后就直奔了大宝正殿,将字条交给了守门的禁卫,再转呈皇上御览。

侍疾的内侍接过门卫送进来的条子,听说是仆射杨素派人急送来的,不敢耽误,即刻向躺在病榻上的文帝禀奏:

“陛下,有重要条陈送到。”

文帝因杨广与宣华夫人的事动了肝火,召见柳述面授机宜又费了心机,这时躺在御榻上正昏昏沉沉的。忽听侍从说有重要条陈送到,还以为是柳述代拟的密诏写好了,呈来御览,以便用玺后发出。心想,柳述办事真是干练。

既然是至关重要的机密诏书,非得亲自过目不可,虽说病得很重,文帝还是勉强支撑起半个身子接过条陈。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短短两句话:

似闻天风招柳枝,疑有秋声隐隐来。

文帝如坠五里雾中,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上面有丝毫密召杨勇前来仁寿宫计议大事的意思。这柳述跟朕打什么哑谜?为什么他不亲自呈送?

文帝又将字条看了一遍,嗯?这不像柳述的笔迹,这么熟悉的字体,噢,对了,是杨素,这两行字的确像出自杨素之手。文帝随即问道:

“这是哪里送来的?”

内侍回答:“是左仆射杨素大人派人送来的。”

果然是杨素写的!文帝脸上陡地变了颜色,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既然是杨素写的,那么字条上的两句隐语的意思,文帝立时就明白了。杨素在暗示:皇上单独召见了柳述,可能会安排什么秘密行动!

可是,文帝又想:杨素在暗示谁?这张字条怎么会送到朕的手上?会不会是送错了地方?哎呀,一定是送错了地方!文帝豁然明了:杨素是在给逆子杨广通风报信,这字条原本要送到大宝侧殿,是送信的侍从有误,送到正殿里来了!

想到这里,文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苍天有眼,让他们阴差阳错,将这张字条送到了朕的手中,使朕窥破了他们这伙人的奸佞行径。如若不然,一场大祸顷刻之间起于萧墙,真的不堪设想!哼,逆子杨广,贼臣杨素,你们的如意算盘拨动得稍早了一些。只要朕一息尚存,你们就休想颠覆天下!

文帝病重多日,眼窝塌陷,嵌在其中的两只眼珠久已浑浊无神。而此时却进射出逼人的光芒,又现出了叱咤风云的精神。事在燃眉,不能再等拟诏上呈御览用玺了。逆子杨广和贼臣杨素都是领过兵的将帅,懂得兵贵神速。必须火速行动,赶在他们前面,使他们措手不及,让他们的叛逆计划死于腹中!

文帝想罢,顺手从榻几上取过一个雕刻着飞龙的纯金镇纸,在手里掂了一掂,这是一个非天子不可据有的御用物件。他召过一名心腹内侍,以阴森冰冷的目光盯着他,低沉而有力地说:

“快去,将它交给兵部尚书柳大人。传朕口谕:即刻将御诏发出,不必等朕过目用玺,以这只雕龙镇纸为凭!”

杨素派人送走字条,心中依然有些惴惴不安,又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段时辰,柳述也该从皇上那里回来了。何不借着为受罚士兵说情的引子,去柳述那里观察一下动静。想着,他便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门朝柳述的馆舍走来。

两人的馆舍相距不远,其间有一条花木葱茏的甬道相连。槐花正开,甬道旁的两行古槐上一片黄里泛白的花朵,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杨素踏着落英,走到柳述住的馆舍门前,正想叫人通报,就见一名侍卫慌忙跑下石阶来,说:

“仆射大人,尚书大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哦?”杨素愕然:“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下午就病了,连客人都不能见?”

“是啊,大人。尚书大人发病甚急,连小的们都觉突然。仆射大人若有什么急事,小人愿代为禀报。”

杨素说:“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有几位禁卫士兵让我来求个情,说几个士兵因为烤野兔吃遭了禁闭,求尚书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他们。”

侍卫说:“仆射大人稍等,小人这就去传报。”

不多会儿,侍卫出来,替柳述回复说:“柳尚书拜上仆射大人,因病挡驾,多有怠慢,千万请仆射大人原谅。待病情稍好,柳尚书定亲自到仆射馆舍请罪!既然有仆射大人说情,几个犯禁受罚的士兵不再追究,立即开释。”

杨素笑笑说:“多谢柳大人给了面子。既然如此,老夫告辞了。”

杨素往回走着,心里的疑团更重了:柳述刚才还去面见皇上,回来就称病不起,显然是有假。看来,他闭门谢客一定有十分紧急的缘故,以至于我到了门上,还要让侍卫来出面应敷。为禁闭士兵说情的事,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其中必有蹊跷。这说明他此刻有更加重要的事在办理,不想为这区区小事添乱分心。可是,究竟皇上与他商议布置了些什么事?这么神神道道的……

杨素边走边想,不觉得就来到自己的馆舍,刚上了数级台阶,就见一名侍卫急忙地迎了出来,悄声告诉说:

“大人,皇太子在内室等候多时了。”

“皇太子到这里来了?”杨素感到意外,他快步走到内室,掀起珠帘进去,只见杨广正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焦急神色。杨素上前一步,正要叩见皇太子,却被杨广一把扶住,说:

“仆射大人,何必行此大礼!”

“皇太子有事,吩咐近侍传召一声,让老臣前去听命就是,何必劳动皇太子大驾屈尊?”

“事情紧急,大宝殿周围耳目太多,还是我来这里方便一些。”杨广也不再多寒暄,单刀直入地问:“仆射大人收到我的条笺了吗?”

杨素点头:“收到了。”

“为什么不见回复?”

“什么?”杨素大吃一惊,“老臣早写了回笺,派人给太子送去了!”

杨广一听,顿时也呆住了。

原来,杨广派人送出探问风声的便笺以后,一直不见杨素的回信。他心下诧异,也等得不耐烦了,便悄悄出了大宝侧殿,亲自来见杨素。到这里一看,杨素不在,侍从说仆射拜访柳大人去了。杨广当然不能再去柳述那里,只有在此耐心地等杨索回来。

杨素见太子一副呆怔的样子,就又解释了一遍:“见到太子的字谕之后,老臣当即有条陈上奏,派了专人呈送太子。奇怪,太子怎么会没见到呢?”

杨广茫然地说:“这样,该不会有错呀!哎,你派谁去送的条笺,那条笺又送给谁了?”

杨素说:“这不难查,老臣叫他来一问就知道了。”

当面查问过送字条的侍从,才知道他把字条送到大宝正殿皇上那里去了!

杨广立时面如土色。

杨素气得暴跳起来,刷地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抬手就要劈那侍从。杨广连忙上前拦住,说:

“事已至此,杀他也于事无补,反而会惊动上下。还是从长计议吧。”

杨素将剑哨地扔在地上,气恨恨地说:“要不是太子说情,今天我非杀了你这个误事的奴才不可!还不快滚出去!”

那个侍从捣蒜一样地磕着头,谢过太子和仆射大人的不杀之恩,一跌一爬地跑了出来。

内室里只剩下杨素和杨广两个人了,他们彼此将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统统梳理了一遍,一致断定皇上有机密大事托付给柳述,而且,十有八九,这件事对杨广十分不利。

杨素疑惑不解地问:“皇上正在病中,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

杨广不好再隐匿真情,只得把今天皇上派他和宣华夫人去各殿寻找珍珠,在母后遗殿,他一时冲动而抱起宣华夫人欲行好事,差一点儿被宫女撞见,宣华夫人惊魂不定地逃走的事,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对杨素说了。

杨广又说:“宣华夫人是个懦弱女人,心里藏不住事,回大宝殿之后,很可能被父皇看出破绽,逼问实情。所以才密召柳述,对我欲行不利。”

杨素听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看来,皇上的心思,极有可能如太子所想的那样。”

杨广问:“事情紧急,仆射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救我?”

杨素沉吟片刻。在这一瞬间里,他想到了长久以来自己与杨广之间的关系。那是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休戚与共。于是,杨素说:

“看眼下情势,只有先发制人!”

杨广决断地说:“仆射的话正合我心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那么,太子计划怎样行动?”

杨广低声说:“这不正要与仆射大人共商大计吗?没有你仆射大人,无论什么计划也行动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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