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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错爱

窗台外,静谧的夜空,像巨大的锅底般罩住城市的一切,一望无垠的漫天繁星的绚烂,在各自的世界里一如既往的安静,不时隐藏到黑夜层叠云雾背后的皎洁明月,漫天繁星的零散光芒,也无法点亮的漫漫长夜,一切似乎重新归于遥遥无期的黑暗,只剩这间病房的灯火依旧通明。被拉上了帘的窗户在那里静默地垂耸着,伴着夜风独舞。一盆摆放在窗台上的芦荟,在黑夜里安静繁茂生长着,它所有的苍绿,养分,以及继续延伸的顽强,却不能为躺在洁白病床上,这副脆弱的身躯带去任何真实哪怕精神的安慰,一切逐渐重新归于死一般寂静,宛若在荒野独眠了几世纪的墓碑,所有人世的爱恨早已灰飞烟灭。

“一凡,醒醒好吗,我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子夜,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十来平方的空间,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空气的流动,日光灯映着苍白模糊的视线,灯管极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宛若城市晚冬无情的呼啸北风,划过天街,大桥,楼巷的每寸肌肤,冻割着一名年轻女孩同样满是一片荒凉苍白的脸,淌着泪痕,红肿的布满血丝的眼角,隐约的黑眼圈,疲倦融着悔恨,早已无法辨认原本年轻貌美的模样。

叶欣坐在病床边陪伴着一凡,目光满是彻心的担忧,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却感觉着他手上的余温在一点点消退,叶欣的心也在跟着一点点冷掉。视线几乎从未离开过一凡的脸,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她仍在极力寻找那无比熟悉的目光,尝试寻找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甜蜜幸福时光。此时面对的,却是一双紧闭的眼。在仅有的一方贴入心房的冰凉空气中,叶欣找不到一凡曾经熟悉的视线。几个日夜,她在悔恨的半梦半醒间,不知暗暗痛哭过多少次,没人能听到她的声音。默默的饮泣,呜咽,抽搐,不过是漫过这座繁华都市脊背的不经意的呼吸,没人会同情,理解。除了叶欣外,病房中还有两个人,他们坐在排椅上,连疲惫的瞌睡姿态也无法掩饰的悲痛容颜,目光充满怨恨,极不情愿地看着身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

凌晨时分,当一切似乎都进入漫漫长夜无眠的梦境时,叶欣趴在床边,伴着苦痛的回忆,在时钟滴答的单调声中逐渐进入无边的梦境。梦里,她牵着一凡的手奔跑在辽阔的草原中,他对她微笑着,在进入一片茂盛的丛林后,一凡突然消失了,任凭她如何呼唤也没有回音。她惊醒了,原来是个梦。当叶欣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时却突然发现,一凡病床边心电图仪器上的那条之前不断上下折跳着的线轴,逐渐变得平静,伴着规律的声线,仪器微弱呻吟着,到最后彻底鸣呜成一条直线。突然,一种彻心的悲痛漫过她的周身,本能的反应使她朝着门外歇斯底里地呐喊:“医生,医生……”深夜的悲凉呼救惊醒了正在前台打瞌睡的医生护士们。值班医生闻声匆匆赶到。主治医生大步连工作服也未来得及穿好,从外面的走廊,一路几乎是奔跑着跨进病房,看了看病人,眉头一皱,转身对叶欣说:“对不起小姐,请回避一下,我们要马上对病人实施抢救!”接着,一层薄薄的白布被即刻拉上,围在病床的四周。之前坐在排椅上那两个人也被叶欣急促的呼救声惊醒,站起身,神情尽是憔悴的悲痛,他们焦急并密切注意着被白布裹住的,那方病床空间里的动静。似乎在医生赶来时,抢救已起不到多大作用,当白布被再次急促拉开时,医生只带着委婉遗憾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一凡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甚至在他昏迷的短短时日里,还没来得及和叶欣说上一句哪怕是责怪她的话。事实上这是叶欣多么希望的事,眼前的现实让这最简单的愿景变成一种虚无幻想。

听到医生的最终宣布后,那两个人中的其中一名中年妇女几乎是随着话语刚落,即刻瘫软在地,难掩悲痛:我的儿子啊……伴着突如其来的凄凉的嚎啕大哭,叶欣的心也在阵阵抽搐着。当护士拉起白色的床单盖到一凡脸上的刹那,叶欣似乎看到一滴泪从一凡的眼角滑落,沿着那张曾经带给她无数欢乐的脸滑落,渗入一片白茫茫的海洋中。

护士推着他的病床缓缓走出重症病房,这次的离开将是永别,单调的步伐,伴着病床金属滑轮的单调沙沙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中,久久不曾消散。叶欣在背后,跟着病床,却忍不住再次冲上前,一下子扑到被白色床单覆盖着的冰冷的躯体边,抽搐,哽咽。尽管哭声如此撕心裂肺,却不能再挽回他们曾经的爱,不能挽回一凡曾经对她一如既往的深情关怀,他已永远地离开她了。

此时从病房里走出的那两个人,看着逐渐远去的病床,其中一人边失声痛哭,边被她身边的另外一人勉强搀扶着,无法掩饰的悲伤带着无法掩饰的悲愤。突然,不知哪来的力量让那名妇人挣脱了搀扶,站直身,朝着那正在痛哭的女人,径直走了过去,指着悲痛之余的她,用几近疯狂的语气呼喊着:“滚,你这没良心的女人,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我儿子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女人,你赔我的儿子!”那两个人是一凡的父母。悲痛咒骂着的女人是一凡的母亲,她那几近疯狂的咆哮呐喊,回响在在午夜医院那空荡荡的走廊上,就像这城市永不沉默的喧哗。

“阿姨,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你听我说……”叶欣满是懊悔悲伤,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此时除了不断安慰他的父母,和无尽的自我悔恨外,她却不能再做什么。话音未落,一记巴掌重重地落到她那张早已淌满泪痕,尽是苍白的脸上。中年妇女说着:“你还敢说爱他,你没资格,走,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叶欣捂着火辣辣发疼的脸,仍在苦苦哀求着:“阿姨,求求你了,让我送一凡最后一程好吗?”痛失爱子的母亲悲愤交集,早已失去理智:“你走,走,再不走要你给我的儿子抵命……”说完,由一凡的父亲搀扶着,跟着病床被推出去的方向,沿着医院午夜寂寥的走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满是悔恨的叶欣,呆呆地瘫软在原地。

一座省会城市,充满着各种物欲横流的繁华与寂寥贫穷的落寞。叶欣刚刚从一间普通的大学毕业,她的家境在这里虽谈不上富裕,却也属于中上级阶层,经过十余年的打拼,叶欣的父母在城里都已有固定的工作与住所,他们上辈子的人从贫困,荒芜,隔世的乡村角落不知流过多少血汗摸爬滚打过来,来到这城市,继续打拼,流汗,流血,攀高官,送贺礼,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地位。在叶欣小时候,父母曾无数次对她说起过这段八十年代的艰辛奋斗史,甚至在她读大学阶段也有意无意提起过,她只当故事般去听,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母亲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财务会计,父亲是一家中型煤矿企业的老板,虽然近几年经过金融危机和财政调控的几次洗礼,在这之后好多企业都面临着倒闭命运,但这对叶欣父母的单位并无造成多大影响,这些相对大型的企业早在城市中站稳了自己的脚跟,而且都是国有企业,公司的各方面运转已基本成熟,一些外因根基的轻微动摇,是不会对他们单位造成过大的影响。因此叶欣一家的日子过得还算平和稳定。

和所有的大学毕业生一样,虽然她是研究生毕业,学历较高,而且叶欣在大学期间取得了相关专业的水平考试证书和学位,可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社会中,她仍感到自身危机重重。当叶欣投出第一份简历时便意味着即将要踏上社会,她做好了充分准备,可尽管如此,叶欣投出去的大多数简历都如同石沉大海,只有少数简历得到回复,原本有几家在叶欣看来还算不错的公司,就在她要去试工时,却遭到母亲的反对,母亲觉得女儿找的工作要么工资不合理,要么对工作环境不满意。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着女儿大学毕业已近一年却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叶欣的母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在嘴边叨念着:“欣,工作找得怎样了?你要抓紧时间,看你都二十几了还让妈这么操心。”这是母亲已无数次对她的询问。这样的叨念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

“妈,还没那么快,现在工作难找,我们同学毕业几年却依然东奔西走,再说找了很多你都不让我去,妈,工作的事,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去决定?”叶欣似乎也有些无奈。母亲却总是苦口婆心说着:“欣,我们那代人生活在乡村,耕地,种菜,整天的不分日夜的忙碌,那时经常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现在好不容易来到了城市,站稳脚跟,生活条件好了,你也要为父母争气,找份好工作,嫁个好人家。要不你看,像我们公司的拖地妇女,清洁工,还有那些农家女人,就因为没有争气也许只能一辈子做这个,碌碌无为也就过完一世。对了,妈妈的公司现在招人,内部的招聘人员都是我的同事,要不帮你争取一下,看能不能让你到妈妈的公司当会计助理,妈在公司好歹也做了十余年了,这饭碗说不定今后还得由你来继承,你进来也等于帮忙,也好让妈放心。”

“妈,别老提你那都可以进博物馆的时代好吗,工作的事我还是想自己找,进你的公司就算了。”虽然母亲三番两次向她提起过此事,但叶欣一开始就不打算到母亲的公司当会计助理,她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找一份心仪的工作,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显得太无能了。

从小叶欣便是一个乖乖女,因母亲的严厉管教,一直走在被限定好的轨迹中,虽有些小抵抗或不情愿,但她还是规规矩矩走着。大学四年似乎从未谈过恋爱,虽然有过不少追自己的男生,叶欣却从未答应过任何人。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总是千方百计地不想让她受苦。母亲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女儿,不是妈故意干涉你的自由,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能看到你过得幸福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了。”每次听到母亲如此用心良苦的劝慰,叶欣的心里总不是滋味,但她还是只想自力更生,经过一番不懈努力,叶欣好不容易说服了母亲,工作之事她不干涉,却有一个条件,必须是国企。

也许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极其普通又及其幸运,这天她无意接到了一个面试电话:“你好,打扰了,请问是叶欣小姐吗?我们是某人力资源管理公司的招聘处,感谢你投来我们公司的简历,是这样的,我们已经初步浏览过你的简历,从你的各方面上看都比较适合我们公司的会计岗位,想请你后天下午到公司的二楼面试,不知是否方便?”这家人力资源管理公司似乎对叶欣简历上所描述的各方面都比较满意。她此前曾向多家心仪企业投出多份简历,由于投的简历太多了,自己也不大记得是否有投过简历给这家公司,为此她还特地上网查询了解了该公司的基本情况。

这是一家中型的民营企业,从电话中能感觉到对方态度的诚恳,叶欣是研究生学历,虽然在这博士生都可能进菜市场摆摊的年代,所谓学历不过是一张廉价白纸,但那毕竟是特例,更何况,他们是比较传统的家庭,工作,结婚,生子,过着普通而幸福的生活,便是父母对自己最大的期盼。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难得的求职面试机会,叶欣不假思索,满口答应了。并与其约定好具体时间,在礼貌道别挂断电话时却突然想到母亲的话,虽然没明确表示,但她知道母亲本意是想让自己留在身边,恨不得女儿在自己眼皮底下工作就好,这也许是她的初衷。

叶欣能理解母亲的做法,费了不少唇舌才说服母亲,何况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得来的面试机会,而且从公司所表明的薪酬,环境来看,都令她比较满意,叶欣决定瞒着母亲去尝试一下。就在她左右为难时,又一个电话打来了:“欣,今天妈妈的公司要赶一笔账目,比较加急,需要加班,我可能会比较晚才回来,你自己煮点东西吃,不用等我了,对了,你的工作找得怎样了?”

“没,还在投简历,妈,行了,我知道了。”叶欣有些不耐烦地,淡淡地回答着,似乎对母亲的话有些漫不经心。母亲的用心良苦她不是不曾体会,似乎无论何时,在父母眼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女孩,乖乖女。每次遇到某些挫折或苦难,她的内心强大或脆弱时,在父母面前都化作白纸一张,她的人生几乎是白茫茫的一片透明,不曾有过撕心裂肺的人生苦痛,一年普通而平淡的求职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叶欣却并没有学到太多,甚至在某些时候她会感觉到自己的无能,至少在曾经的大学同学面前,她不能大谈自己的求职或恋爱经历。其实也不全怪母亲,她所做的也是为自己着想,毕竟作为母亲,女儿现有的一切便是她全部的幸福。

隔天,叶欣如约来到这家公司,出门前对母亲谎称去参加大学同学的生日宴会。她乘坐公交前往,公交在市区转了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到达了公司,她来到公司楼下。只见门前两边的两座石雕散发着雄伟壮大的气息,旁边花圃里多彩的花草点缀着时尚的色彩,公司的办公层位于所在大厦的六层,在进到电梯那刻,叶欣稍稍做了一下深呼吸,同行的电梯里看到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她朝他们微笑点了点头,却没人回应。电梯到达目的楼层“叮”的清脆声响,终于到了,她径直走了进去,只见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分别有八到十个房间,房门上方贴着部门经理之类的标签,不时有打扮很像白领模样的人匆匆忙忙地从叶欣身前迎面走来,出于礼貌,就在她刚要向对方打招呼时,对方却只是一个擦肩便走过去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位新来的求职者。

往来的人没有过多的交谈,似乎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忙碌着。叶欣感觉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来不及多想,走过几个走廊拐角,终于来到之前约定好的面试地点。刚走到拐角处,只见几间办公室外边大概有几十个人,坐或站着,那些人基本身着正装,神态悠闲或稍显紧张,有的坐在那里,随手翻阅着摆放在身旁的报纸杂志,有的在低头摆弄着手机,有的夹着公文包,包里放着早已提前准备好的简历,等待之际不时会拿起来看上几遍,生怕表格哪里写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没有穿正装,被洗得发白的衬衫,配着一条被已被磨损失去原色的牛仔裤,他的着装在所有应聘者中非常显眼。一头中长发型,眼神隐约透着几分呆板,两手握着几张被卷成筒形的简历纸,呈内八字摆放在身前,几张简历纸在他等待之际的闲暇时光下,被卷握得有些微微发皱。那男人看上去似乎有几分学生腼腆,站在应聘人群的最后面一个靠近饮水机的地方,其他素不相识的应聘者在等待面试之余会天南地北地聊上几句,他站在那里斜背靠墙,望着某个角落发呆,并不主动和身前的应聘者聊天,只有在别人回头和他搭话时才会说话。在叶欣注意并打量着这个男人时,他似乎也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叶欣,抬起头,礼貌地朝她点头微笑了一下,这是在陌生的公司第一个主动朝她打招呼的人。叶欣站起身,缓缓走了过去,好像有一种和眼前这个同事前来应聘的男人相识已久的错觉。

“你好,我叫叶欣,来应聘的,你也是应聘的?”叶欣主动发话。

“是的,我叫卓一凡。”小伙子淡淡回答着。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刚来,没想到来这个公司应聘的人还挺多。”叶欣看着拥挤的人群感慨。

“我来等待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了,大公司人多也挺正常。”男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我是市的一间大学研究生毕业,毕业差不多一年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换了好多家公司,前些天刚给这家公司投了简历,没想到很快就接到面试电话了。”叶欣微笑说道。

“多尝试下不同的工作也挺好的,再说你学历那么高不愁找不到好工作……”男人并没有正面回答叶欣。

“那可不一定,不过这都怪我妈,每找一份工作总会被她阻拦,她就想我到她的单位去当助理,这次来面试我还是瞒着她呢。”叶欣似乎对母亲的做法耿耿于怀。

“也许你妈是为你好。”

“好像该我了,先不谈了,我先进去,祝我们都面试成功,回头见!”就在这时,叶欣听到面试办公室有人叫唤她的名字,匆匆向一凡告别后便进去了。

在等待近半个钟后,叶欣终于等来了她期待许久的机会,似乎很幸运却又在意料之内,最终她成功成为这家人力资源管理公司的财务会计。就在叶欣从面试办公室出来想找之前那位初识的男人报喜时,目光到处却寻找不到他的踪影了。从一开始她就感觉那个男人有些话没说完,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根本不想将自己的事情告诉别人,回头一想,何况自己与他也仅有一面之交,除了知道他叫卓一凡外,叶欣对这陌生的男人一无所知。她只好独自离开了。

公司通知她第二个星期一早上准时去报到上班,对于自己已找到工作的事,别无选择,叶欣打算继续对母亲隐瞒此事。在家的一星期她和平常一样度过着,除了心情有些忐忑却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影似乎正从她脑海中逐渐消逝,一点点变得模糊不清,以致她怀疑自己之前的相遇是一场幻觉。

星期一很快到来了,叶欣如约来到了公司,轻盈的步伐中有一丝沉重,就在她走到公司大楼一楼大厅的楼梯口时,突然看到一名电工维修员正坐在短梯上,专心致志地修理着,一楼大厅的一个装饰华美的水晶灯,那电工穿着一身深蓝色工作服,扣着一顶灰红相间的鸭舌帽,帽子的边缘被压得很低,几乎是紧紧扣在头顶,帽舌被随意转到脑后,叶欣看到他时是在楼梯口的最侧面角度,中间的距离大概有十多米,只模糊看到人影,轮廓无法辨认,不过仍能看到那电工的脸有些酒色泛红,额头正微微冒汗,背后的工作服已被汗水浸湿一大片。戴着白色掺和着灰黑色的手套,正拿着螺丝笔在那里捣鼓着,每个步骤都很仔细,似乎生怕遗漏什么。那张脸,好像曾在哪见过,叶欣好奇地慢慢走过去,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直到她看到他的脸,突然想起来了,那不正是在面试时见到的那张脸——卓一凡。叶欣感到很惊讶。

“一凡,你怎么在这里修电灯?”突如其来的声音似乎吓到了正在那里专心致志修电灯的一凡,起初他以为是维修部主管的叫唤,低下头定睛一看,也让他有点稍稍意外。

“叶欣,你的面试通过了?”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正面答复她的疑问,似乎在逃避什么。

“对,今天第一天上班,对了,那天你去哪了,怎么跑到这里做维修?”叶欣满是疑惑与不解。

“你先去上班,第一天上班要给公司留个好印象,我晚点和你说。”男人仍是淡淡回答着。一天的上班,叶欣此前已努力准备了一星期,信心十足,没想到突然遇到卓一凡,那天他为何会突然不告而别,如今又为何会在这家公司做维修,满脑子的疑问让叶欣在一整天工作中心不在焉,差点算错几个重要账目。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对这个半生不熟的男人始终念念不忘。好不容易等到傍晚下班,叶欣拖着疲惫酸痛的身子缓缓走进电梯,就在电梯下到一楼大厅时,她刚走出来,看到在电表旁有个身着深蓝色工作服的背影,还在那里忙碌着什么,听到有人下楼走出电梯的声音,那背影回过头看了看,神色有些愧疚,叶欣早已忘记劳累,一个箭步上前,还没等他发话,便急切追问着:“一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等,我进去换身衣服。”说完,转身进到隔间的临时更衣室里,那是公司为维修员工临时搭建的一间小房,其实是一个隐藏在一楼楼梯口背面,由几块木板搭建而成的呈斜直三角形的一方狭小空间,最高处刚好够一个正常成年人站直的身高。一会,卓一凡从里面出来了,换了一身勉强算得上是休闲装的衣服,那是一条被洗涤得泛白,裤脚的线毛已渗出的牛仔裤,褪色的衬衫,一双被磨得失去原色的帆布鞋,不过和刚才那身深蓝色工作服相比,这身休闲服看上去更爽朗些,即便隐藏着被繁华都市碾压过的隐晦土气,衣领的汗迹甚至遗留着某种挣扎的痕迹。

两人走出公司,夜幕早已降临,远近处的高速路,天桥上依然的车水马龙,林立的高楼里灯火通明,尽管已入夜,这座城市充实却虚无的虚壳却一直未曾安静过。两人沿着人行道沉默不语地走着。走了很长时间的路都没有说话,叶欣半刻也经不住了。

“一凡?”叶欣叫了他一声,他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还是没有发话。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一个公交站牌处,他们停下脚步。公交站背后广告牌内的日光灯散发出的白茫茫的光线,洒在卓一凡满是疲惫的脸上,不断游离的目光,原本的学生清秀模样在这黑夜里显得有些突兀苍凉。卓一凡看了看叶欣,只瞬间功夫,他的目光很快便移到别处:“对不起,上次不告而别,是怕你会看不起我,其实我来这家人力资源管理公司是应聘维修电工,我,我只是一名技校生!”他似乎使出浑身勇气才搪塞出这番话,说到自己是技校生时,颤抖的嗓门稍有提高,却带着愧疚的语气。叶欣这才知道,原来卓一凡是市区一所普通技校电工维修专业的毕业生,无意中正巧碰到这家公司招聘维修工,临时准备了一份简历,来到公司参加面试。

“一凡,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来应聘维修工的,可我从没嫌弃过你。”叶欣没想到眼前这位有点腼腆的男人会是技校生,难怪面试那天他所有举动与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凡看上去除了少许腼腆外,更像邻家男孩,对这个男人,叶欣非但没有嫌弃,反而突然对他职业以外的生活起了浓厚兴趣。一凡楞在那里,一脸对叶欣此前的话有些不知所措的怀疑。

“我突然发现你和其他女大学生有些不一样。”一凡看着眼前的叶欣,似乎对她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

“怎么不一样?”叶欣追问着。

“你真没有嫌弃我?”一凡在确认。

“你看我像那种看不起别人的人吗?”叶欣朝一凡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在一凡的求职生涯里见到很多女大学生,好像她们的学历越高便越看不起低学历的人,此前他曾到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学院的学生宿舍楼进行维修工作,天花板上一盏摇摇欲坠的大型旧式照明灯,在一凡一双带着手套的手中不停晃动着,由于照明灯使用年月已久,被碰触时不时有些许灰尘被抖落,此时刚好一名女生下楼,从维修梯旁经过,他并没有注意到底下有人经过,灰尘刚好落到从维修梯边经过的女生的头上,那女生一下好像惊雁般敏感地尖叫起来,紧接着抬头破口大骂:“你这修电灯的能不能注意点,人家刚洗完头,真倒霉,刚下楼就被抖了一身灰。”

“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底下有人经过。”说完,一个快步从高高的维修梯上爬下,从有些磨损破旧的背包中翻出一包纸巾,爽朗地边递给女生,边道歉。

“谁要你的纸巾,脏死了,我这有。真晦气,刚下楼就被洒了一身灰,衣服都被弄脏了,学校什么时候不好弄,偏在我们上下楼时间修电灯,还雇了个笨手笨脚,没长眼睛的维修工!”那女生一副浓妆淡抹的清纯白皙的脸蛋,却透着锐气十足的气息。虽然委屈,一凡除了一直道歉外却别无他法。居住在此的女生全部是该大学的在读研究生,他得罪不起,也许那些研究生根本就没把这一身邋遢的维修工放在眼里。

“叶欣,你真是个挺特别的女孩,不过还是谢谢你。”一凡朝她善意微笑着。由于两人在同一公司,此后,每次下班,他们总会相互等待,一起回去。可每次等待都选在在距离公司大楼外大约两百米左右的公路拐角处,然后一凡径直送叶欣到公交站。一个多月以来,他带着叶欣几乎吃遍了城市周边所有小吃店。从小便在父母的严加管教下,叶欣还从不知道这城市还有如此多琐碎的美好,这些是她以前从未发现的,这些琐碎的美好大多存在于路边的大排档,小吃店,地摊中,甚至天桥下的一草一木中。一凡还带着叶欣走到天桥下的一片广阔的空地烤番薯,闻着熏烟中弥漫着的番薯的香味,听着不断从头顶庞大的天桥呼啸经过的车辆的巨大撼动声响,这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撼动让叶欣感到新奇。一凡带着她游遍了这些她平日不敢前往的地方。她越发觉得这个男人的不可思议。

转眼,初秋临近,这天下班,一凡像往常一样在路口等着叶欣。刚一见面,叶欣打量着他一身单薄的着装:“一凡,都入秋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自叶欣认识他以来,除了那身深蓝色工作服外,在任何场合,一凡几乎就是一身衣服,发旧的衬衫配一条被搓洗得泛白的牛仔裤。

“走,今天我发工资,带你去买几件衣服吧。”叶欣只说了一句,便拉起一凡的手朝服装店的路口走去,在碰触到叶欣手掌那刻,他的手微微抖缩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还愣着干什么,走,这次我请客!”一路上叶欣紧紧地抓着一凡的手,两只年轻的手掌在城市萧瑟的秋风中多了一份彻心的温暖。一凡冰凉的心好像找到某种慰藉。逛了几家时装店,一凡在那些时尚的服装店中感觉浑身不舒服,为了叶欣,他只好硬着头皮随行着。叶欣为他买了几件衣服,在试穿时叶欣差点认不出他了,他穿上新买的休闲服,几乎和城市的白领没两样。

“一凡,你穿上还挺像白领,就给你买这几件怎样?”

一凡穿着西装却感觉浑身不自在,这身衣服与自己之前穿的休闲装多了崭新的硬质。他只是习惯性地默默点着头。

“叶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维修工,给不了你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就觉得和你交往的感觉很好,以后下班你就穿这些衣服吧。”叶欣叫来店员把衣服包了起来,同时掏出钱包要付账。

“要不我来。”一凡似乎还不太习惯别人帮自己付账。

“没事,都说了我今天发工资,就当请你,下次你再请回不就行了。”叶欣微笑地看了看他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路上,一凡边提着衣服,边牵着叶欣的手,两人的心里一阵欣然在升温,更有一种情感在交融。城市的初秋到处弥漫着阵阵寒意,在人们各自裹紧身前的衣服时,他们的心却是暖洋洋的,似乎从未寒冷过。在走到一个拐角路口时,一凡突然转身从平时做维修经常背着行走的背包中拿出一条用礼品袋包裹着的围巾:“欣,送给你!”说完,将那条浅蓝色的围巾轻轻地围在叶欣的脖子上,他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一凡。”

眼前的男人越来越让叶欣感到无法捉摸。

“我把我们交往的事告诉我的父母了,他们说想见见你,我怕你……”他有些犹豫。

“怕我什么?”

“我怕你不答应。”

叶欣想了想,又看了看目光游移的一凡,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

“真的?”

在确认叶欣真的答应后,顿时,一凡一颗悬着的心在某种程度上终于落下了。公司中比一凡好的男人无可计数,在那些充满着各种利益的目光中,叶欣却只清晰记得面试时无意间遇到的那双目光,一双清澈的目光,虽然少了事业的霸气,却时时散发着淡淡的隐忍,坚韧,叶欣喜欢这样的男人。她知道这男人背后一定有她想知道的故事。

这个周末,公司放假,长途车缓缓行驶在郊野漫长的公路上时,伴着车厢轻微的嘈杂声,在一处靠窗位置前,叶欣轻轻地依偎在一凡的肩上,凝望着郊野美丽的乡景,她的心却突然有丝丝忐忑。车子在行驶近两个小时候后,缓缓靠站。走过一段羊肠小道的乡路,一所普通的农家住宅,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它隐藏在乡村的角落,走过多少泥泞年月,无人知晓,伴随时光,坚守着世代的生存。开门的是一凡的父亲,一副憨厚老实的庄稼人模样,头发微微渗着斑白,穿着拖鞋,脚脚踝裸露着粗糙的皮肤与厚厚的老茧,究竟有多少隐忍隐藏在这年过五十的中年人身上,也许只有这古宅知道。

走进住宅,二十来平方的四合院,几只鸡崽在母鸡带领下,正在不远的一块水泥地上欢快地来回啄食,一口手压式机井在午后一轮斜阳下显出它年代的久远,斑驳,楼道底部有一个中式剥稻壳风车静静摆放在那里,老旧的木纹隐约蒙了一层厚厚的蛛网,在正午阳光辉映下不时熠熠发亮。叶欣想起一凡在公司一楼的临时休息之所,那方狭小的空间。就在他们进到一楼大厅时,一位中年妇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凡,回来了?”老远便听到母亲亲切期盼的呼唤,她似乎还来不及脱掉身上的环卫工作服,便径直走进大厅,见到母亲进来,他们忙站起身。

“妈,这是叶欣。”一凡礼貌地向母亲做着介绍。

“阿姨好!”叶欣朝一凡的母亲微笑地打了个招呼。

“不用客气,你们随便坐,我先去换身衣服。”在一凡母亲转身走出门口时,叶欣看到她背后被汗水浸湿了大片的工作服,就像第一次意外地在公司一楼大厅见到一凡的背影,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在她心里撞击着。一会,一凡母亲换掉那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了,端着一壶茶水,拿着几个茶杯,微笑地走进大厅:“农家地方没什么好招待,希望别介意,叶欣,这是我们自家种的菊花茶,来试试。”

“阿姨,没事,我自己来就行。”

一凡的母亲是城市的环卫工人,父亲是郊区一家民营企业的出纳,企业有具体承包账目收入时才去帮忙,平时一般只能到田地里耕种,两人的收入刚好勉强够维持生计,全家现在主要靠母亲还有一凡的收入,看着母亲日夜艰苦,为此一凡曾多次劝阻母亲承包回来,由他全程负责养家,母亲说什么也不听儿子劝阻,执意工作。她清楚知道,如果回来便等于失去一份工作,儿子好不容易在大公司找到一份维修工,何况自己还有余力,虽然环卫工,脏兮与劳累并存,甚至有时还会招来各种鄙夷的眼神,但一凡的母亲对此只保持沉默,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本分。

“叶欣,听一凡说,你是研究生毕业,现在在同一间公司?”从进家门那刻,一凡的母亲便对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女孩打心眼里喜欢。

“是的,阿姨,我在公司做财务会计,面试那会正巧认识了一凡,他人很好,不过有点腼腆。”叶欣微笑说着。

“一凡,对自己女朋友还腼腆,大方一点。”母亲在一边小声叮嘱着儿子,眼神满是欣喜。

“妈,叶欣是开玩笑的,哪有这样的事。”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提高嗓门。

“你们在一家公司?”一凡的父亲还有点不大相信。

“那次说来也巧,在公司那么多人面试中,我就注意到他了。”叶欣对他们那次面试的偶遇仍记忆犹新。从那双满是淡淡气息的眼神中,她便有种想了解这双眼睛背后故事的冲动。他们在四合院一楼的大厅欢快交谈了近一个下午,一凡的父母待客非常热情,临走时,一凡的母亲还特地给叶欣准备了一些农家特产带回去,她欣然接受了。那是他们自家耕种的菊花茶叶,散发着乡村土地的厚实芳香,更带着一股浓浓的情意。

“看我给你什么回来了,妈!”没等进家门,叶欣已忍不住内心的欣喜,似乎一时忘记自己向母亲隐瞒工作一事,还有那陌生的男人。走到大厅时,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脸色有些阴沉,看都没看叶欣提在手上的茶叶,劈头就问:“这段时间你都干什么去了,那么晚才回家?”

“去一个同学家做客,说是毕业这么久了还没好好相聚过,怕以后工作忙了要聚的机会就少了。”叶欣尽量压低语气,平静回答着。

“你毕业都一年多了,只有几个留在本市工作的同学,那好,你说去她们家聚会了,我这就打电话去核实。”说完,母亲转身回到卧室,翻找电话簿,原本找工作之事,叶欣打算对母亲一直隐瞒下去,如此看来是瞒不了了。

“妈,别找了,对,是我瞒着你在外面找了工作,但我现在靠自己的能力过得很好,我不要到你的公司当助理!”叶欣再也忍不住大声叫唤着。

“好你个叶欣,敢瞒着妈妈到外面找工作,万一被骗了怎办,你明天就给我把原来工作辞了,然后到妈妈公司做会计助理,我都给你安排好了。”

“妈,我不要去你的公司,何况现在这家公司也是大企业,待遇不差,这是我好不容易才面试成功的。”叶欣使劲向母亲解释着,刚开始她只把这看成一种爱,逐渐地却成了束缚,这种束缚让她感到窒息。她的大学生活是苍白的,甚至从小到大都在被限定的轨迹里行走,再行走,更何况那里还有他。自从去见了一凡的父母,她逐渐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一天未见便感觉缺少什么。

“不行,明天你一定得把工作辞了,你不去,我去帮你辞职!”母亲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她的眼神射出丝丝锐利的光芒,像黑夜里刺骨的寒风,态度之强硬冰冷让叶欣几近绝望。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这样咄咄逼人,这是我母亲吗,叶欣甚至对自己身世起了怀疑。

“妈,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考虑?”叶欣的语气逐渐变成苦苦的哀求,也许再争下去对自己,对父母都是一种伤害,那段感情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母亲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些天,公司的各种电路系统运行一切正常,今天轮到一凡值班,他在一楼维修部门口坐着翻看报纸,像自己的学历最多只能看看每天的民生新闻报纸,知道国内外一些时政事就知足了,至于书店那些文艺大部头,他想都不敢想,和叶欣这样高学历才女在一起,一凡总有种无形压力,工作闲暇之际,他会有意无意地学习,看报纸,关注时事,政治,娱乐等新闻,和叶欣在一起时才有更多共同话题。维修工需经常出入各种高级场所做各种维修检查工作,除了被他人无视外,难免有时会遇到高学历者的嘲讽,一凡从没有半句怨言,总是默默承受,自我安慰着,心想,学识浅薄也许是件好事,不用太多烦恼,每天简单幸福度过何曾不是一种美好,更重要的是有叶欣,她丝毫不嫌弃自己,这对一凡而言已是莫大安慰,有时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怎么会看上自己,叶欣只说喜欢自己那股朴素纯真,那股像炎炎夏日里的清凉气息,也许那是一凡仅有的。

在这家公司,甚至在这座物欲横流,繁华盛景的城市,那样的气息在人们身上正逐步隐退,消匿。他从未把自己认识叶欣的事向维修部其他任何员工提起,在这里他不过是一名维修工,除了维修,其他尽显多余。等待叶欣也是在去往距离公司大楼差不多两百多米的地方的公路拐角处,这天,和往常一样,他去到那里等待叶欣下班,等待了片刻,老远便见到叶欣,依然的淡淡美丽,却注意到她目光似乎有些茫然的游离。

“叶欣,怎么了,工作不顺心吗?”一凡关切问道。

“一凡,我……”叶欣欲言又止。

“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跟我说说,说不定能帮你?”

“一凡,我要辞职了!”叶欣从嘴里迸出一句让一凡吃惊的话。

“怎么回事,做得好好的,为何要辞职?”除了感到惊讶外,一凡一头雾水。

“我妈要求我辞职,到她的公司当会计助理。”

“那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见面了,不,叶欣,要不这样,我去和你母亲商量看看能不能让你留下。”

一凡的激动让她没想到这个男人对她的情感竟会如此强烈。他的淡然于强烈在时刻撞击着自己的心灵。可面对母亲的无理逼迫,除了妥协她别无选择,叶欣不想离开一凡,她发现自己已爱上了这个腼腆朴素的男人。这段感情不能再隐瞒下去,必须将相爱之事和母亲说清。也许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就在这个星期天,两人商量好之后,叶欣带着一凡来到了自己家。

“阿姨,你好,我叫卓一凡,和叶欣在同一家公司。”刚进门,一凡彬彬有礼地介绍着自己。

“小伙子,你和叶欣是怎么认识的?”我在公司做电工维修,说来也巧,面试那天无意间认识了你的女儿。

叶欣母亲对这位突然上门拜访的男人感到有些意外。

“你是我女儿公司的维修工?”听到这话,叶欣的母亲有着些惊讶,打量着眼前穿着朴素,有少许腼腆的男人,又看了看一旁的女儿。叶欣的母亲突然感觉这是天方夜谭。一凡还有几分白领气息,她以为眼前的男人在开玩笑。当确切得知一凡的父母是农家人,特别是知道一凡母亲是环卫工人后,叶欣的母亲突然像变了个人,态度强硬:“我女儿不适合你,希望你离开她,看你做维修工也辛苦,给,小伙子,这里是三万元,拿回给你父母做生活补贴或重新找份工作。”

“阿姨,你听我说,我爱叶欣,这钱我不要,我靠自己的能力可以养活自己和叶欣。”

“我女儿真不适合你,我也不会同意的。”叶欣母亲强硬的语气不改。

“妈,你在干什么?”看到母亲的举动,坐在一旁的叶欣已忍不住内心的冲动。

“看你都和什么人在交往,还瞒着我这么久,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当妈的?”母亲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盯着叶欣。

“妈,我就是爱像他那么质朴的男人。”叶欣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对不起,叶欣,我先走了,可能是我打扰你的生活了,再见阿姨!”一凡看了一眼叶欣的母亲,有些无奈,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匆忙告别,叶欣母亲的态度让他始料不及。

“女儿,这个叫一凡的男人真的不适合你,他不过是个维修工,学历低不说,出身又贫寒,跟着他以后要吃苦的,你一研究生,人长得又漂亮,还怕没好男人?妈也是为你好,希望你理解。”尽管叶欣面对夺门而出的一凡不断呼喊着,他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在叶欣想追出去时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叶欣,你到底是什么回事,瞒着妈妈在外面找些不三不四的工作,又交上不三不四的男人?”

“妈,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我找的是会计工作,一凡是我男朋友!”她捶打着墙壁,泪水早已决堤。

“妈所做的都是为你好,你还不韵世事,我们都是书香世家,你爸是国企老板,妈又是国企的财务会计,他们不过是农家庄稼人,那点微薄工资仅能维持生计,妈理解农家人的艰苦,何况爸妈只有你一个女儿,可不能让你跟着受苦。叶欣,听妈的话,只要你不和他一起,妈答应你,以后一凡有任何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他解决。”面对母亲的苦口婆心,叶欣似乎听懂了,她曾看到一凡的家境,他需要帮助,也许这样会是最好结果。

接下来一个多月,他们没有再见面,他只知道叶欣从原来的公司辞职了。每当一凡开始有种思念,按下曾经熟悉的电话号码时,那头只听到忙音或无人接听。难道从一开始这便是一个美丽的童话,或许她根本没爱过我,当初走到一起只是一种好奇心驱使。每次进入午夜,叶欣母亲的话会一次次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卓一凡,你不过是农民工的儿子!他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原本毫不起眼的维修工,在任何地方,在他人眼里只是纸迷金醉,欲望膨胀的城市中卑微透明的普通工作者。叶欣此前能毫不忌讳地和自己交往已是莫大奇迹。

此后,叶欣离开一凡,并从原来公司辞职后,被母亲安排到自己公司当上了会计助理,看着母亲欣慰的笑容,叶欣的心愧疚的同时仍念念不忘。自己这么做,对抑或错,她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只祈求时间能将一切冲淡,可有些已被铭心的痕迹真那么容易去掉?日子过得平淡而乏味,一凡仍在此前的公司当维修工,公司对于叶欣的突然离职并没过多追问,只深表遗憾,而叶欣当初给出的辞职理由是家人要求继续读博深造,没人知道一凡认识叶欣,但自从和她分手后,一凡再也没有和任何女孩交往。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回到公司维修部上班,刚换上工作服时,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从他换下悬挂在衣架上的一件上衣口袋里传来。一看来电显示。是父亲打来的。

“爸,是我,什么事?”当电话挂断后,一凡的脸色突变,急忙把刚换上的工作服脱下,换回此前的衣服,径直跑到主管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主管,我家里出了点事,今天需要请假!”在假条即刻得到批准后,一凡跑出了公司,去往车站,搭上返回老家的长途车。脑海中还在清晰地回现着刚才父亲的话:你妈今天工作时不小心摔伤了头部,昏迷不醒,现在在郊区的附属医院抢救。

一凡再次踏上归乡的路途,上次经过这里是两个人,叶欣和自己,如今却很突然地只剩下他,面对父母,该如何去说清其中的复杂,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农民工的儿子?这条熟悉的长途高速路,依旧的颠簸,车厢里嘈杂的人声,原野枯黄与苍郁的野草,一切在一凡所有感官中显出从未有过的陌生,荒芜。当长途车驶过郊野的一片崎岖山路时,玻璃窗外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蒙上一层厚厚的雾气,越来越多的雨丝似断线珠子,溅落在车窗,打在车厢外,啪嗒啪嗒的声响随着一凡的心隐隐作痛。郊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蒙蒙细雨,视线里的所有也变得模糊。车厢中透着丝丝温暖,一凡的心却显寒冷。初冬泥泞崎岖的山路伴着车轮单调的碾压声,轻微的颠簸中,此前一星期的连续加班让这个平凡的男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劳累,才知道自己在那繁华盛景的大公司,面对叶欣母亲以及所有身边一切坚强不过是对脆弱无奈的掩饰。城市那些鄙夷不屑的眼神仿佛一根根寒光闪闪的锐利针尖,直刺入他的周身,骨头,心脏,他的心在淌着血,呜咽,只是公司,连同他身处的这座城市的人们在繁华盛景面前已对疼痛习惯性麻木。一凡的耳膜充斥着一片嘈杂的安静,内心一片似泥潭般荒凉,那双疲惫不堪的双眼逐渐合拢,进入荒芜却清澈的梦境。就在一凡入睡没多久,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当即失去了平衡。

当再次清醒过来时,发现车厢已被倒转过来,碎玻璃混合着丝丝殷红的血迹,掉出的座位,隐藏在黑暗的车厢中无任何方向感的微微低吟声。长途车经过郊外一个比较大的凹凸弯道时,司机的方向盘打滑了,庞大的车身即刻翻下了山沟。很不幸,由于一凡坐在靠窗位置,他的头与坚硬的玻璃窗正好发生相撞,顿时血肉模糊。车子在翻下山沟后,底朝天,引擎低鸣,雨点声弥漫在黑暗的一方车厢中,一凡尚有气息与意识,左手已经动不了,右手仅能在身前做轻微活动。在那方充满死亡气息的黑暗空间里,他似乎也在一点点绝望着,在侧躺过去时,突然感觉胸口处有个硬物顶压着,他马上振作起来,用右手慢慢伸进内衣口袋,凭着知觉一点一点挪动,终于抓住了那个硬物——手机,把它拿到眼前一方仅有的空间,用尽全身力气在小小的键盘上按着号码,在按到第十一个数字时,却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下去了,淌着几滴血的手指停在了手机小小的一方键盘与微亮的屏幕上,屏幕的背景图片是一个女孩灿烂的笑容,一滴血划过手机小小的屏幕,上面仅有的一丝光芒在充满死亡气息与人声低吟的空间中,是那么地苍白无力,就像他独自一人面对着这座人口过百万的城市里的各种鄙夷,窒息的疼痛。只是这一刻,那些已不重要。

车祸发生后,营救人员很快赶到了现场,经过近一天的紧张救援工作,所有的伤者全部被救出,一凡同所有受伤人员一起卑送往医院。他是其中的重伤者之一。

“医生,这名伤者手上握着一个手机?!”一名护士突然发现了一凡手上的电话,有些惊讶,尝试把它拿下来。

“握得好紧,拿不动。”没想到手机被伤者握得如此紧。

“大家一起过来,再试试。”

“不行,伤者的手已近僵硬,根本无法分开。”

几个护士闻声赶来,却同样几乎没办法把一凡握着手机的手指掰开。一次次尝试,他的手指在车厢那方冰冷的空间中已变得僵硬。几名护士不断在一旁揉搓按摩着几近僵硬的手背,手指关节,经过近半小时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将手机从一凡手上拿开。

“伤者头部重度创伤,生命体征很不稳定。除了身份证,在他身上找不到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医生查看了他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看到一个在车祸前接听的电话,打过去时却无人接听,那是一凡父亲的来电,医生不知道那通电话是用公用电话拨打的。除了名字和一些简单的基本信息,找不到可以联系伤者家属的其他方式。

“先准备抢救,一切等他清醒后再说。”主治医生深知这位病人危在旦夕,再不抢救后果不堪设想,就在几位护士忙着为病人进行初步包扎止血时,正准备进行抢救,一位护士随手按下一下从病人手里拿下的手机,屏幕顿时亮了起来。上面显示着十一个数字。

“医生,病人手机上好像还有十一个数字,可能是手机号,不过他没按完。”

护士有些遗憾地说。

医生想了想:“这样,你们分别从零到九尝试下,看能不能尽快找到伤者家属,伤者存活机率可能很小,要尽快通知她的家人!”医生心中有数,一分也不敢耽搁,一切准备就绪,伤者进入抢救时间。护士拿着一凡的手机就最后一个数字逐一尝试着,依次询问是否认识伤者,试了八个号码,打过去的电话只敷衍般说着跟一凡只有一面之交,并不熟悉,还没说上几句,对方便挂断了,护士已有些灰心了。还剩一个号码:九。就在这个号码连着前面的电话号码被按下时,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喂,是一凡吗?”听到对方叫出伤者的名字,护士喜出望外:“你好,我是市附属医院的护士,他出车祸了,正在抢救,请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叫叶欣,是他女友,也是未婚妻,什么,你说什么,他出车祸了?”接电话的叶欣耳膜轰的一声,犹如晴天霹雳。在询问过大概事件经过后,她再也忍不住了,从公司的会计部夺门而出,径直跑进母亲的办公室,大声叫唤着:“妈,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我爱一凡,我要回到他身边!”还没等母亲反应过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叶欣急匆匆地跑开了。只留下公司员工无数双不解的目光和叶欣母亲无奈空洞的眼神。

分手后,叶欣怎么也无法忘记一凡的身影,她愧疚,却在每次手指就要触碰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时,又不由自主缩了回来,在一凡到她家做客并为她求情时,母亲的一番话让自己几近崩溃。她甚至连向一凡解释的机会都没,一个念头的转瞬让往昔一切甜蜜演变成城市午夜里的死寂,叶欣看着自己的爱人躺在病床上,一次次昏死过去,她日夜守在昔日昏迷的爱人身边,紧紧握住那熟悉的手,轻轻靠在只有微弱心跳的怀里。

当午夜时分的一切重新归于病床滚轮与地板轻微摩擦的沉寂时,只剩下一个女人昼夜无眠的低泣,悄无声息地,渗入城市依旧繁华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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