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做完活计,阿大把手里的锄头往地里一撂,双手叉腰,顶天立地地一站,黑黑一截就塔样地威风在地头田间了。阿大喜欢这个站姿,是啊,谁不知道刘家阿大一身好力气,一手好活计!阿大也算是这大青山里的一条数得着的汉子,他感受得到有多少细腰丰乳白脸的大姑娘在用会说话的眼睛盯着他!
可是这山里土瘦,纵是阿大一身牛劲,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累得死去活来,一年也就挣下那么几口饭,穷啊。人活一世,就这样子过了吗?阿大不甘心。安顿好十岁的弟弟,在爹娘坟前叩了几个响头,阿大一个包袱包了一身衣裳,几十个馍馍,凭着远房阿姨前些年捎来的条子,就把路问到了南方:“姨,俺来打工。”
远房阿姨认亲,知道前几年过世的远房姐姐、姐夫就剩下了两根苗苗,自己老伴儿过世早,膝下无儿无女,早就捎信叫他们出来,这下见阿大黑黑一大块头,是个男人模样,心里就乐了:“行,住下吧。”又一连声问二子咋没带来,阿大告诉她已托给邻居郑大娘照看了。
阿大没念过书,不识字,找活干还真不容易,好在他有身力气,又能吃得下苦,就在一家厂里做搬运,一个月400块钱。第一次领工钱,阿大乐坏了。捏着嘎嘎响的四张崭新大票子,阿大想:还是南方来钱,一个月差不多都抵上俺在地里忙一年了。阿大念着姨好,买了好多东西回去,把个阿姨也乐坏了:“瞧这孩子,多懂事啊。”不禁又想起他早逝的爹娘,心里有些难过:“这孩子,命苦啊。”
阿姨心疼阿大搬运活重,怕他累着了,又托街道的张主任帮忙,叫阿大当了街道的清洁工,专门负责他们住的那个小区的卫生,一个月500元。阿大有些惶惶然了:每天就扫个地,一个月就给500元,俺在地里可要忙活一年才能拿到这个数啊。阿大是个实诚人,把个活干得扎实,整个小区给他收拾得找不到一点垃圾。阿大浑身是劲,每天都快乐地哼着小调干得热火朝天,是啊,他要对得起姨,对得起主任,对得起小区的所有住户,对得起每月整整500元票子啊!阿大每天都干劲冲天,见人憨憨一笑,招呼一声。每当做完了活计,阿大就把扫帚往垃圾车里一撂,双手叉腰,顶天立地一站,也站出黑黑一截威风。自从阿大来了之后,整个小区像变了个样,干净得空气都新鲜了许多,人们都夸阿大行,阿大有时就会想:没我,还真的不行哩!看着干干净净的街道,阿大心中常有一种时下许多人爱挂在嘴上的所谓的“成就感”,阿大不会说,但他知道自己心情好,好得有时真想大吼几句,可这里是城里,每次一想到这一点,阿大就不得不硬是将心里的喜悦强压下来。
时间就这么过了半年,直到有一天,阿大拦住了一个当他的面扔香烟盒的小子时,心里才有了很不是滋味的滋味,这彻底破坏了阿大美好的心境。“傻帽”,那人说,“傻帽,你整日里忙死忙活,脏里来脏里去,拿这500块钱,还不够我吃一顿饭,你还挺乐呵,挺满足,挺把它当回事,真是傻帽啊你。”
阿大愣住了,原来俺出大力流大汗,苦干加巧干挣这钱还不够人家一顿饭!阿大这才知道人家的钱来得才叫容易。“你也就只能拿这钱了,孩子,这是命。”姨说。阿大才知道自己干的这一行原来城里人不愿干、只有“大农哥”才干的活,才知道别人每天只是拎个手机,骑个摩托,不动手,不流汗,一顿却要吃掉自己在家里干一年才能挣的钱,也才知道了为啥以前这街道老是扫不干净。阿大忽然觉得自己来这城市来错了,他这个大青山的一条好汉子,只是别人眼里一个最低贱的苦力,是那么小,那么无足轻重!阿姨告诉他,城市就是这样的了,不识字,只有这些活才是你使力的地方了。一下子,阿大感到了一种透心的悲哀,他想起了家里摇摇欲坠的黑瓦房,想起了几辈子在贫瘠的山地上刨食的乡人,想起了当初来南方因不识字捏个纸条问路的尴尬,想起了找活的艰难,还想起了家里没书读念的弟弟以及老祠堂只有一个先生两个学生的学校……
阿大一连两天只埋头干活,不吭声。第三天早上,阿大一个包袱包了一身衣裳,打工半年挣的2000块钱,要回家去了,走前,他很威风地一挥手,说:“姨,明年俺还来!”
开发廊的A
阿A是本地人,是村里最早开发廊的。其实那时不叫发廊,也就是理发店。当时村里的一个熟人在南方厂里打工,回家过年聊起来,说南方钱来得容易,阿A心动了,他看不起爹那一把剃刀走村窜岭的营生,就放下操练了几年的剃刀,到了南方。可是挣钱实在是不容易,阿A走了很多地方,找不到适合自己做的事。后来阿A凭着祖传的刀功,进了发廊打工,不但操起了剃刀,还学了用剪子、推子。挣了几个钱后,他琢磨着村里人多,爹老了,没人干理发这行,就回来在村里热闹所在开了家理发店,也打了个招牌叫纤纤理发店。那纤纤可是阿A在南方碰到的一个女孩,是他心中的偶像。
阿A的理发店开张后,生意还真的可以,因为这一带就他一家。
生意一好,就有人留心了。就在小A独家经营了近三年之后,阿B在他隔壁也开了家理发店,人家的招牌就打了两个大墨字——理发。
阿B也是本地人,熟人多,嘴又甜,他的店开张才三天,阿A就感觉到了压力。捏着比以往少了至少一半的票子,阿A心里有点疼。怎么办呢?
终于,危机意识让阿A作出了一个决定:学习去。阿A花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到南方一所职业学校学习了三个月,见识了不少东西,还获得了一张烫金字的结业证书。
阿A回来之后,又一鼓作气,请人制作了一个正面是个大美女,里面还带灯泡的招牌,名字也改成了“纤纤发廊”,大门换成大城市流行的玻璃门,店子的设备全部更新,还请人专门制作了一个非常精致的架子,在最显眼的地方放那张证书。
规模上去了,档次上去了,可客人竟然几乎没有了。偶尔来个年轻人,也是匆匆剪个平头就走了,还怕人看见似的。更令阿A纳闷的是,有时那边等的人明明很多,可就是不到这边来。阿A想,是不是宣传不够啊?于是在不理发时和别人聊天都要说一句“我在南方学习的时候”。可还是没见到什么效果。阿A百思不解。
阿A问亲叔阿C。阿C说:“咱琢磨你咋越来越妖精了呢?不就推个平头,刮个光头吗?硬折腾得花里胡哨的,咱去了别扭!”
阿A脸红了。回去后就关了店门,一关就再也没有开过。
后来,村里有人说看见阿A又去了南方,先是打工,前几年,已经开了一家很大的发廊,名为“柔柔美发美容世界”——“柔柔”是阿A的妻子的名字。再后来,村里开始有人给阿A打工。再再后来,阿B和阿C也在外面开了自己的发廊。再再再后来,村里人开的发廊遍了南北。当然,还是阿A开的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