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 秦 耕
中国传统文化可以分为上层文化和下层文化两类 ；亦可分为上层文化、中层文化、下层文化三类。被称为中国民间文学和民俗学之父的钟敬文解释是：上层文化是统治阶级文化，中层文化是市民文化，下层文化是农民和其他劳动人民文化。民俗文化是中下层文化，广义地说，亦是民间文化或草根文化。
我的一生跟草根文化有着不解之缘，幼时爱听祖母和母亲讲故事，读小学时常挤到茶馆里去听说书，读中学时爱读。三国演义。、。水浒。等通俗小说，参军以后当文化教员，组织战士搞文娱活动，除了现成材料外，还同有文艺才能的战士一道，编写一些快板、唱词等节目供演唱，进一步培养了对草根文化的爱好。１９５６年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５年学了３０多门课程，就文学而言，主要是讲中外作家的正统文学，赵景深教授讲的 “民间文学 ”（当时称 “人民口头创作 ”），属于例外，引起我很大兴趣。但是这种下层文化，难以登上 “大雅之堂 ”，１９５８年以后这门课程被取消了，不过我对民间文艺的兴趣却未泯没。
１９７８年下学期，传来了教育部召开的文科教材会议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民间文学课程的消息，唤起了我对这门课程的渴望。当时考虑到原来教民间文学的赵景深教授已经年迈，遂向他谈了愿意接替教这门课的愿望，结果得到热情支持，还介绍我于１９７９年到北京师范大学，参加了钟敬文教授主持的民间文学教师进修班，及他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民间文学作品选。（均由上海文艺出版社１９８０年出版 ）教材的编选工作。北京毕竟是中国文化的中心，钟敬文毕竟是中国民间文学和民俗学泰斗。在北京的一年，增长了知识，开阔了视野，熟识了同仁，懂得了民间文艺学和民俗文化学是两门紧密相连的研究中下层文化，即草根文化的重要学科。
１９８０年回到复旦以后，系领导根据教育部文件精神，决定将民间文学定为中文系高年级选修课。这就是说，要与别的选修课竞争，选修的学生如果达不到最低名额，课程将被停开，甚至淘汰。这对我来说，既是压力，又是动力。当时有位教师对我说，你为７７级上的 “文学写作 ”，前年被学生评为最好的课，为什么不继续上，去讲为人轻视的民间文学呢 ？对他的好心我心领了，但仍决心讲好民间文学这门课。为此，我想到在北京时，曾讨论到我国民间文艺学有三派：一派以钟敬文为代表，其特点是将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联系起来，民间文学是民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另一派以郑振铎为代表，其特点为民间文学就是通俗文学、俗文学，通俗文学、俗文学就是民间文学 ；还有一派以赵景深为代表，其特点是将民间文学和民间艺术结合起来。他们三位都是我国现当代民间文艺学和民俗文化学大师，都以研究中下层文化为己任。我想将他们的特点和长处融合到自己的课程中，不是会增强竞争力吗 ？这可能是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但我决心试试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结果取得了成功。
针对有的学生认为民间文学只是讲一些短小、浅薄的歌谣、故事，我就讲了 “说长有长，说短有短 ”的一些民间文学作品。长的如弹词小说。安邦志。、。定国志。、。凤凰山。三部曲，长达６７４回，线装书达３００余册，还介绍了复旦大学图书馆馆藏的版本。福建收藏的弹词。榴花梦，线装书长达５００册，５０余万行，４００余万字。藏族史诗。格萨尔，文字定本８０部，约１６００万字，比世界上号称最长的印度史诗。摩呵婆罗多。长５倍。过去有笑话说，弹词。珍珠塔。陈翠娥小姐下楼，艺人说了三个月，还没有下来，不免夸张，但说了１５至２０日才下楼是真的。艺人为了生活，把作品拉得很长，水分不会少，但也有艺术上细腻和吸引人之处，否则谁会天天买票听说书呢 ？短的如绰号，一般二三字，甚至一个字，也可以塑造鲜明形象，如 “及时雨 ”、 铁“公鸡”、“原子弹 ”、“驴”等。法国作家福楼拜曾要求学生莫泊桑用１００字写一篇小说，结果未能成功，可见不能小看短小的民间文学 春秋公羊传。曰：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民间歌谣、故事的长处在于有感而发，在于真实，正如冯梦龙。序山歌。云：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安徽民歌 “寡条汉子瞌睡多，唱个山歌当老婆 ”，初看起来是虚假的，但对这位讨不起老婆的 “寡条汉子 ”来说，却是真实的，值得玩味的，浅显而不浅薄。
在此基础上，我着重讲了 “民间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一章，指出民间文学是作家文学的 “乳娘 ”，古往今来许多大作家，无不受到民间文学的哺育，从中汲取了养料，如诗人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等，戏剧家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洪昇等，小说家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冯梦龙等。学生听了以后，深有感触地说，中文系学生不懂得民间通俗文学，严格地说是不能毕业的。选修的学生不是减少，而是逐渐增多，这是始料不及的。当时，彭小明等同学在中文系成立了 “民俗学社 ”，办了几期。国风。（朱东润教授题字 ）油印刊物。彭小明、邬国平两位同学，冒着风险，到神农架去采过风。还有１０余位同学，参加了上海民间文艺家协会组织的到松江农村的采风活动。搜集到的资料除存档外，有的在。采风。上发表。学生还征得赵老同意，到他家翻书，编了一册。赵景深民间文学藏书目录我于１９８０ —１９８２年教民间文学，１９８３ —１９８４年将课程改为民间文艺学，这是由于不忘赵景深先生的教诲，民间文学不是案头文学，而是活在人民和艺人口头上的艺术，跟民俗生活紧密相连，富有立体性特征。以民间唱词来说，可看可诵，但更主要的是唱，是与音乐相结合的艺术，在某些情况下还伴以舞蹈，正如。毛诗序。说的 “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２００７年５月，复旦中文、历史、哲学三系联合，为申请入党的学生办了一期 “文史哲二级党校 ”，邀请老劳模杨怀远来上了一次 “为人民服务 ”的党课。他说 “小时曾随哥哥唱着。凤阳花鼓。讨过饭 ”，这首唱词的第一段是：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田地，
小户人家卖儿郎，
奴家没有儿郎卖，
背着花鼓走四方。
（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咚咚锵咚锵 ）
以上唱词印在纸上是一首诗，可供阅读，亦可吟诵，但更主要是敲着花鼓，配上曲调歌唱，明代以来，流传全国，演唱不衰。１９５１年７月，我在志愿军１２军３１师直属警卫连当文化教员时，正值五次战役结束后，战线已在 “三八线 ”附近固定下来，部队在谷山郡山沟里休整，一位安徽籍战士在晚会上，怀着悲痛的心情唱了这段。凤阳花鼓。，感人至深，５０余年后仍未忘记。至于像 “哭嫁歌 ”、“哭丧歌 ”、 “花儿会 ”、“歌墟 ”、“庙会 ”、“元宵节 ”等，更是民间文艺、民间风俗等草根文化的综合体现。
在北京师大编选民间文学教材和进修期间，不仅学到了许多民间文艺学知识，还学到了许多民俗学知识。返校后，我想到美国著名学者维纳在。控制论。“序言 ”中所说：在“科学发展上可以得到最大收获的领域是各种已建立起来的部门之间的被忽视的无人区。文”艺与民俗之间的 “交叉点 ”、“结合部 ”，就是被忽视的无人区。因此，我一边教民间文艺学，一边为教一门新兴学科文艺民俗学做准备。１９８５年我在国内率先开出 “文艺与民俗 ”选修课，次年改为 “文艺民俗学 ”，１９８８年将讲稿整理成。文艺民俗学，被天津一家出版社索去，因该社经济很快滑坡，一直拖到１９９３年才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一般人心目中，文艺是指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形式。我在当时很称赞钱学森同志把服饰、烹饪、建筑、园林、技术、美术等扩大到文艺领域的建议。因此在教学中，从文艺民俗学视角对这些广义的艺术进行了探索，如在 “民俗烹饪艺术 ”一节里，运用现代心理学实验资料，论证了 “烹饪是一门以味觉为主的综合官能艺术 ”，简称 “味觉艺术 ”，指出味觉不仅给人以快感，而且给人以美感。我还在 “民俗小说艺术 ”一节里，探讨了听觉艺术与视觉艺术的关系，如。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等传统小说，作者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不是上层文人，而是 “书会才人 ”，长期与草根文化之源的人民群众和艺人生活在一起，因此加工创作时，能将听觉艺术加工成视听兼备的艺术，虽然不像单纯的书面小说创作那样自由，但这种 “带着锁链跳舞 ”的方式，符合 “接受美学 ”要求，这正是能做到 “雅俗共赏 ”，具有长久艺术生命力的缘故。
表面上看，草根文化很简单，实际上是一门涉及面广阔、研究难度很大的新兴学科。它不仅需要有丰富的通俗文艺学和民俗文化学知识，还要具备一定的文化人类学、民族文化学、艺术美学、文艺学、宗教学、伦理学等多种学科知识。１９９０年以后，我除了为中文系助教进修班和作家班讲文艺民俗学课程外，还为社会学系讲过民俗学，为公选课讲过民俗文化和民俗旅游文化。１９９４年退休后，我除了参加一些民俗和旅游文化会议，及近年来的非物质文化研讨会外，曾被两个旅游景区聘为顾问，尝到了 “书到用时方知少 ”的滋味，感觉到民俗顾问不好当。在被 “上海古代民俗娱乐村 ”旅游景区聘为顾问时，碰到的难题不少，如景区内有一 “京香楼 ”菜馆，原准备推出宋代餐馆风俗，服饰、陈设都能解决，但语言碰到困难，老板询问当时的 “堂倌 ”是怎样唱菜的 ？我查阅。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等多种著作，均无具体记载，还询问过本系著名语言学家、方言学家，均说这是不登 “大雅之堂 ”的语言，正统文人是不屑于记载的，跑堂的人没有文化，只能口耳相传，久之则湮灭了。几年以后，又被山东蓬莱 “八仙过海景区 ”聘为顾问。民间传说这里是 “八仙过海入海口 ”，因此填海建造了一个旅游景区。八仙不仅是民间传说仙人，还是道教神仙，景区除了塑造“八仙过海 ”的神像外，还塑造了许多相关的道教神仙，这就要求顾问不仅要具有民俗文化学知识，还要具有道教文化学知识，可见草根文化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