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名叫戴维斯,极其安静也很短,站在街口便能看到尽头。街尽头处,一栋房子的前院挂着“求售”的牌子。
我和老公走进戴维斯街,一路上,广玉兰树、樟树和参天的花旗松,构成浓密的天然华盖。小松鼠在华盖上来回飞舞,枝头,蜂鸟、黄鹂、云雀以及许多不知名的鸟类在树枝间鸣唱,把静谧的午后唱成歌墟。
老公环顾四周,赞叹道:住这里,你不想回上海了。
我在广玉兰树下拾起一朵白花瓣,嗅了嗅,淡淡地回应:买下吧!
我注意到,隔壁邻居前院的广玉兰树出奇的茂盛挺秀,树下篱笆上,明紫色喇叭花和金黄色的中国丝瓜花交缠着,迤逦而去。
一
我和老公捧着一盘圣诞红,按了这家门铃,铃声叮咚着。
门打开,竟见一名泪眼婆娑的洋老头。
我和老公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作自我介绍:您好,我们是您新邻居,Jessica和Paul。我们想跟您说声Hello。
老头却哭开了:我妻子眼睛突然看不清,今早送医院急诊。噢,我该怎么办?我们结婚四十多年从没有分离过!
我忙问:那她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才能下判断。
我问:有没有人帮你?吃饭了吗?
老头抹泪:我还没有吃饭,儿子在圣他克鲁兹,过来要三个小时!
我拉了一下还在愣神的老公:快去家里拿吃的来。
老公应一声回头就跑。
老头也缓过气来,客气地请我进客厅小坐。
我一边用不熟练的英文安慰老头,一边打量他们的家,都是厚重的桃心木老家具,褐色原木桌椅,奶油色布沙发,完全是老式欧罗巴风味。蓦地,我的眼睛落在壁炉上方的一幅黑白照片上:人行道上,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婴,身后隐约看到教堂哥特式建筑尖顶。从衣着打扮上看,他们来自欧洲,拍摄时间应该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
老头说:这是我妻子路易莎出生时拍的。我们祖籍德国,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文森。
我随口应着,但眼睛没有离开过那张照片。
二
路易莎端坐在轮椅上,干净整齐的短白发,端庄的圆脸依稀可以看出幼时可爱活泼的模样,她眼睛蒙上一层阴翳。轮椅上的文森说:谢谢你们照顾我,今天路易莎出院,特意请你们来喝茶。
路易莎面带微笑:Jessica,靠近我一点,我眼睛看不清了。
我走近她,弯下腰,她伸出手,轻轻摩挲我的手指,微微抬起脸问:听说,你是上海人?我尼也是上海人。
她最后一句上海话不仅熟练流利,而且是年轻上海人根本听不懂的郊县旧土话。
我没有吃惊,紧握一下她的手,直起身子径自走到那幅黑白照片前:这是摩西堂吧?
位于上海虹口区犹太人摩西教堂,路易莎在那里受洗。1995年,以色列前总理拉宾来到摩西堂,参观过这一著名的犹太人历史遗迹。
1937年,25000名犹太难民逃离战火熊熊的欧洲,到达上海。不久,日本人占领上海,将犹太人赶到虹口区隔离起来,史称隔都。
“父母一来到上海,就定居在虹口,做日用百货生意。我出生那天,淞沪保卫战开始。”路易莎娓娓叙述,眼睛向着黑白照片,闪烁奇异的光彩,一点都不像盲者。
“姆妈说,她躺在产床上,炮弹在屋顶呼啸,她吓得没有力气。幸亏姆妈,就是我的保姆及时找来医生……”路易莎停下来,不想回忆下去。于是,我也没有告诉,也是那段日子,我居住在虹口的舅公,被日本炮弹打下的房梁砸死了。
“我的保姆是上海崇明人,我生下那天,她就叫我囡囡,我叫她姆妈。”路易莎说。
我熟练地为路易莎端来文森已经煮好的英吉利红茶,为她兑牛奶和糖,路易莎继续回忆:“后来弄堂里的中国人都叫我洋囡囡。我的上海话跟姆妈学的,弄堂里的小朋友都笑我乡下口音。大人们都说还好,还好,不是江北口音。”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即眼睛热了一下。布满青苔的弄堂,女孩子们在冬青树下玩过家家游戏,隔壁五号剃短发的江北女孩,总是被人欺负。“你最丑,江北人。当阿爸!”我们这么命令她。
路易莎举起厚瓷杯,抿一口红茶,满意地微笑:“小时候常喝?”我说是的。
“你住在虹口?”“山阴路吉祥路那里,离隔都不远。”“你小名是……”“囡囡。”我笑了,“我的保姆是南汇人,我叫她阿娘。”路易莎也笑了。
“那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啊!”路易莎布满阴翳的眼睛闪现一丝温柔,“人们叫它小维也纳,我记得每天早晨各种叫卖声此起彼落,弄堂口弥漫臭豆腐、小笼馒头、生煎和锅贴的香味。周末我们一家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教堂,儿童乐园,然后去咖啡馆,囡囡,你知道咖啡馆里什么最好吃?”
“掼奶油!还有奶油蛋糕。”我说。
“虹口区那些咖啡馆还在?”
我摇头,我出生在硝烟弥漫的“文革”年代,那些店面早就被砸毁或改装。“我外公告诉我的,”我承认,“调配牛奶红茶是外婆教我的。”
我眼前闪现出舟山路犹太人旧住宅区,那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拱形砖门,破损的黑色木质窗棂,微风吹过,洋楼上带蕾丝花边的旧帷幔迎风飘扬,还有,密密麻麻一层覆盖层的爬山虎,瀑布般的紫藤花……大孩子曾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有一家三楼没人住,因为闹鬼。
在那对面,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儿童乐园。“囡囡,慢慢走,不要掼跤!”阿娘急吼吼地追在我身后……“嘿,甜点来啦!”文森从厨房间捧出一大碟烤巧克力甜饼。路易莎递给我一块甜饼,我很贪婪地大嚼起来。其实,我不爱吃甜食。“我本来想做奶油蛋糕,我怕年轻人嫌它油腻。”路易莎有些遗憾。
路易莎的脸布满温柔美好:“隔都的时候,我们在自家门口摆摊位,卖一些日用杂品。周围的中国邻居都来照顾我们的生意,他们说我们的货品质量好又便宜。其实爸爸妈妈都知道,那些邻居楼下就能买到更便宜的东洋货。好多上海小姐,身穿旗袍烫短发,羞羞答答地来到自己恋人的摊前,等着恋人收摊后一起去吃晚饭。”
“日本人走了,我们非常开心,跑上街放炮仗,好多当地邻居都跑来和我们一起唱歌跳舞。本来我们可以去静安买房子,父母亲都情愿在虹口居住。”路易莎眯起眼睛。“我们的亲戚陆续回到欧洲,我不想回去。所以,我1952年才上飞机。最后一批,最后一分钟。”
我始终没有提问,甚至故意表现出淡然,可是我早已不可抑制地聆听到她离开时的心境,心碎似雪崩!
“那天,我离开了上海姆妈,也离开了虹口区……我本来以为,我会永远留在上海的。”
我忽然笑笑,换个话题:还记得市声吗?我学两句给你听吧。
“栀子花,白兰花……”
路易莎接上去:
“小钵头甜酒酿,糯米小圆子……”
我大声笑道:“错啦,应该是苏州口音,你这是……”
路易莎不服气,继续试图用江北话叫喊:“棕梆藤梆修伐?……”
“削刀磨剪刀……”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对,不对,你这是崇明大闸蟹……”路易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丈夫听懂了,跟着笑出声。文森莫名其妙,我丈夫连忙翻译:我太太说路易莎的声音像螃蟹。
文森更迷糊了:“螃蟹有声音?”
大家笑得更厉害。
笑着,笑着,路易莎眼圈有些红了:“除了市声,我还记得一首歌,唱给你听。”
“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静,孤雁两三声……”
秋水伊人!
“几时你回来哟,伊人哟,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
我强压心酸,起身告辞,她用上海话说:“囡囡,侬过来,让我再看看侬……”
我拥抱住她,也用上海话说:“阿姨,侬自家要保重。”
我们没有伤悲,因为我们旁边,是两个爱我们的男人,他们热切地希望我们快乐地老死在美国。
三
我去CUPERTINO的中国饭店买了一个杂锦盒,里面有小笼、生煎、锅贴、小馄饨,还有酒酿圆子、豆沙汤圆、赤豆糖年糕。我老公奇怪:那么多东西,他们俩要吃多久啊?
我说:不是给他们吃的。
走到他们家门口,我隔着缠满喇叭花、丝瓜花的篱笆叫一声,正在修剪枝叶的文森爽快地应了一声,我将食品盒交给老公:“你送进去吧!”
四
我站在广玉兰树下,絮絮叨叨地告诉5岁的儿子:这是上海市花,虹口公园门口有很多,都比这棵大,看看,这一排叫喇叭花,那边是丝瓜花,上海虹口区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两种花……儿子懵然无知,不停地拍打他的篮球,我一个劲地重复。我亦不希望他全部听懂。事实上,我最怕看见路易莎打开食品盒,香味扑鼻而来时,那一瞬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