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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雨

殷高

因为漂亮的七女子,我和我的朋友水嘴的关系微妙起来。事情明摆着,我和水嘴都喜欢上了七女子。我们就有些面和心不和。

水嘴这个人,平素语焉不详的,听他说话,得要参考他的表情、口型和手势,不能光凭耳聪,还要靠目明。水嘴当然是他的绰号。所谓水嘴,顾名思义,就是嘴里水多,舌头常涝在泽国里,开言动语,口里像噙着一枚青涩倒牙的酸杏子。不过,他的口齿不清楚全怪给涎水,恐怕也有失公允。可能也有结构上的原因。他的那张嘴,下颚犹如粪底子上的庄稼一样疯长,比较起上颚来,突兀得很,开口几欲朝天了。民间称之为“地包天”的便是。我印象中,这种嘴的人说话大多有些嗲,每说一句似乎都要屙出几滴尿来;字儿含在舌尖儿上往外弹,以期大珠儿小珠儿落玉盘,反倒使人觉得满嘴一个舌头。

还有一件事,与水嘴的吐字不清抑或也有些牵扯。

说起来,水嘴的嘴真可谓多灾多难,吃过大亏有过事故的。是小屁孩那会子的事。小时候我们放牲口,骑在骡子上的水嘴猛扎扎一个仰背就跌下来,口里咕嘟嘟泛着白沫不省人事了。俗话说,驴拌重马拌轻,骡子蹄下抬死人。我们几个小孩子家家还当水嘴摔死了,吓得哭起来了。娃娃伙里也有能扛事的,不乱方寸,手背搭在水嘴口鼻上试了一回,说还活着哩,快些掐人中。但人中究竟在身体的什么地方,都有些吃不准,叽叽喳喳吵下来,多数的意见倾向于身体的中间。人中人中嘛。结果三五下扒了水嘴的裤子,急燎燎地,多少只长满垢甲的黑手伸向水嘴的小鸡巴,把他的小鸡当人中去掐。他不醒转过来,由得了他吗?后来我们知道了人中的具体位置,失笑了好几天。失笑之余,也有些后怕。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好歹总算弄醒了水嘴。我用自己绿漆斑驳的铝水鳖子给水嘴喂水。这是我从电影上学来的。水嘴噙住水,抿了嘴吞咽,嘴角就滋出一股水来,蛇喷射毒液似的温腾腾喷了我满脸。惹得我们哗哗笑。水嘴也笑。可是他一笑,我们却不敢笑了——岂止不敢笑,简直要哭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嘴居然歪了,而且歪得十分的不像话:嘴唇竟然激动得像水银,活泛地乱跑,竟不能把持分寸,斜挂在耳垂上去,展览着历历的槽牙红红的牙床。似乎一个秘密憋不住,非得要撵过去给自己的耳朵说。水嘴的脸突然历经了一场地震,山川变形,相见不相识了。这时候,才觉得他原来的嘴并不十分难看、有碍观瞻的。现在看看,丑死个人。他不笑则可,一旦笑起来,脸就蓦地陷落了,闪出一个坑来——像极雪堆上开水烫出来的斜坑。这个“坑”就是水嘴的嘴。而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只眼睛也给拉扯斜了,裸出眼角的淤肉,要茹毛饮血的样子。

自然,现在知道水嘴当时是中风,针灸就可以治愈的。可他父亲疼惜钱,说,儿子娃娃本事在骨子里。凭本事吃饭,又不是凭脸蛋子。这样就耽搁下来。后来就严重了,即便本分着脸,喜怒哀乐诸种表情一把抹下来装在口袋里也罢,眉目嘴脸也不周正了,破相得紧才去医院。医生也是回天乏术了。

水嘴的嘴脸原本就不怎么样,历经了这番变故,不啻是雪上加霜,到了说他丑是抬举他的地步,庶几称得上丑恶了。初次跟他照面的人,有一个感觉,总觉得他身上一定藏掖着个什么,譬如匕首之类,也不亏得水嘴好脾气,花自飘零水自流,别人怎么看待他对待他,他是不去多作计较的。喊他歪嘴子,他应声儿;喊他水嘴,他也给声气;甚而至于,喊他水门。这已经很是不恭,很放肆了。他还是不胀气,笑笑地说闲着呢吗,“火”写纸上,它能烧着纸?叫一叫,就把我的嘴叫成了水门?什么事触了霉头,他还涮自己:水门斜了往肩膀上尿哩。他就是这么个顽筋人,刀枪不入,拒绝受伤害,像一架没有赋予灵魂与尊严的机器人。水嘴这种打上不疼、骂上不羞、唾面自干的秉性,物质社会就是一种能力。确实一如他父亲所说,这家伙的本事没有写在脸上,而是在骨头里。水嘴小学没有读完就闯荡社会,我大学毕业时,他已经营着两辆大货车跑运输。上世纪90年代是运输业的黄金时期,他赚得盆满钵满。几年后,县上的农业口进行改革,我这个助理农艺师失去了工作。我龟走鳖爬的当儿,水嘴却斜着身子走路,螃蟹一般。他也应该这样走路。百万身价怎样走路都不过分。车行不景气了,跑大车的人“烂”得屁股眼儿拿茅草塞时,水嘴眼疾手快地脱了身,转而干起点石成金的行当——来黑石河卖起了石头。水嘴的碎石场才刚刚起步,正缺人手,叫我过来帮忙。工作是出纳兼看管炸药库。我也正愁没营生干呢,就来了。

七女子的家就在这个叫黑石河的大山窝子里。她去年才商校毕业,被水嘴聘了来在石料场当会计。水嘴这狗日的贼精明,叫你下了蛋还要打鸣,上下不得闲。我有着一份兼职,七女子也不是专职会计,兼干一些提茶倒水的杂务的。有一段时间,石料场的饭大师生病告假,水嘴就让七女子顶缺。她做饭,央我给她打下手。我嘴上推诿,心里其实巴不得。

看炸药库的不是我一个,还有一条外号白美丽的牧羊犬,它的饮食也归我负责。每天早晨,当我拎了喂狗的胶木盆子老早到伙房里来,水嘴已蹴在锅台前的矮凳上悠然地吸着烟了。他的脸膛像黑石河床一样怪石嶙峋;锅台炉膛里的火光反映在他脸上,水似的流动着。脚旁放着一只大得近乎没有道理的罐头瓶,里头沏着砖块茶叶。他拧开瓶盖时嘴都鼓着劲,因而显得更歪了。茶的香气氤氲出来,他陶醉地闭了一下眼;小心地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鼻子眉眼儿立刻纠结起来,疼痛似的;不消说,那嘴就愈发要抱残守缺,只听得舌头搅和着一口滚茶吸吸溜溜地响成一片,香得叫人灵魂要出窍。但我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门去。他心里一定也正在这样想。我想。

七女子俯身在案板上揉蒸馒头的面团。十几号人的早餐,很大的一团面,真担心她摆布不动,不料她却玩得滴溜溜的,恣意地塑造着。她掂着脚尖,身子微倾,力量和重心都奔了手掌去,腰身便起伏摇曳,显现着力的线条;然而一点也不生硬,表现出阴柔婀娜的韵致。伴随着肩胛耸动,脑后那簇头发也耸耸着。她的头发不长,成金黄色,发梢才钻出束头发的皮筋,便急不可耐地绽成牡丹状;金色的“牡丹”太盛,太夸张,写意的成分浓,却是纲举目张,提着精气神的;走起路来花团锦簇,格外有节奏感。她拿不准碱搁得合适不合适,遂撕下一疙瘩面,丸成两粒面球儿,放入灶膛中去烘烤。自幼儿我就知道这叫烤灰蛋蛋,蒸馒头的发面灰大灰小,尝一尝烤熟的灰蛋蛋就知道了。

七女子请水嘴帮助尝灰,却从不邀请我,我的心里就酸溜溜的。水嘴尝过了灰,咂吧着嘴,忽然就笑了,笑得很荤,嘴宛如一个有破绽的陷阱,说:“哎呀,啧啧,天天吃七女子的蛋蛋,七女子的蛋蛋香得很呐!”说罢潦草地蠕动嘴唇,像牛才拉罢粪团子而收缩着的那个地方。我不知为啥愤愤地这般联想。他如此这般移花接木,不啻是明目张胆地调戏七女子,我都替他捏着一把汗,生怕七女子翻了脸,大家脸上难看。

七女子只是晕了双颊,说咦呀呀大掌柜子,下次不给你尝了,你嘴里胡说哩!下回烧了灰蛋蛋,她真个就不给水嘴,她自个儿尝灰。她吧唧吧唧尝了又尝,脸上到底流露出取舍不定的踌躇来。水嘴嘿嘿地等着七女子央求。她偏不给,却突然将一粒灰蛋儿送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说,麻烦你给尝尝。

本来也没什么,但她奇怪地紧张着,又极力地要做出随便的样子,反倒暴露出雕琢的痕迹,叫人觉出不寻常来。她的不自然,搞得我心思复杂地愣了几秒钟。

水嘴说接住呀,别羞了七女子的手。她的蛋蛋你也该尝尝。都是光棍么,谁从桥上过谁从桥下过吗。

我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赶紧捏过她手里的灰蛋儿囫囵吞枣地咽了,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就笑:“叫你尝灰,谁叫你吃了呀!”但她烧了灰蛋蛋还是叫我尝,不给水嘴了。

水嘴也不计较,一如既往地在伙房喝早茶,也一如既往地跟七女子说笑调侃。表面看来,水嘴是胡说八道开罪了七女子,她才不给他尝灰了,在我看来却是她的一个预谋,是有意而为之。这层意思,我不能也不会说破,而且还怀着与她共同着一个秘密的喜悦。较之水嘴,我“窃以为”七女子更愿意接近高大英俊的我。英俊有文化是我的优势,我的劣势是穷。不过他有钱又怎样,五官不正不说,吸过毒,还有盗窃前科呢。这个,七女子也是知道的。总之,在七女子跟前,我和水嘴就别有用心地开玩笑一个损一个,我说他骑骡子如何跌歪了嘴,他就给七女子讲我小时候骑在羊背上下不来的笑话。

吃罢饭,七女子叫我刷锅洗碗,自己就火烧屁股似的跑了。她说自家洋芋地里杂草起身了,得赶紧锄草去。七女子父母早过世了,她和哥哥两个人一搭里生活。哥哥是个泥瓦匠,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为了挣钱供妹妹读书耽误了自己的婚事。现在,为攒钱讨婆姨,庄稼戳到地里就到县城建筑工地上打工去了。七女子说她亏欠了哥哥,地里的活多干点也是应该的。我见她一个泡泡糖也舍不得吃地攒钱给哥哥成家,心里酸酸的好生感动。这样的女子,早被生活历练成了宝贝。宝贝人人爱。我和七女子在一起时,水嘴便横插一杠子进来;他们在一起,我又借故搅局。一个偶然的日子,没有水嘴搅和,我和七女子单独相处了半日,晚上还和她在一起睡了呢。

一天后晌,我看见河对面的飞来峰蹴了一个人,我就想上山上看个究竟,也借机散散心。水嘴也交代过,因为采石要放炮,附近山上不要闲杂人的。若是放牧的,不要惊动,悄悄地打一个电话,封山禁牧的人就会火速赶来,扣下几只羊来。罚款一般很高,偷牧者划不来赎羊。水嘴和抓羊的人混熟了,就会以很低的价格买下抓来的羊,我们就有羊肉吃了。但要打电话,也须爬山顶上去,山沟里没有信号。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不登飞来峰,却爬上与之隔着一条沟的另外一架山。快到了山顶,手搭凉棚往飞来峰望去,似乎是个小人儿,我寻思多半是个放羊娃。我也是放羊娃出身,兔死狐悲,心里就老大不忍起来,最后干脆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企图惊搅起身完事。我双手卷做喇叭状冲他吼了一声。哇的一声恶鸣,叫声碰到这壁山崖上,弹回去,才跌到沟里,摔碎了,撒下满谷的回音。原来是一只大鸟!它滑下来了,双翼展开大得吓人,地上的投影食人鱼一般,贴着山皮子深深浅浅蹿了过来。我赶紧蹲下,把个脑袋死命朝裤裆里塞去。大鸟底底地一掠,擦着我的头皮子飞过去了。接着就听到几声哀叫,类似婴孩啼哭,但见那大鸟又飞起来;与大鸟一同飞上天空的,还有一只野兔。

有惊无险,我一个人摇头失笑,身后格格格地爆起一串笑声!荒山野岭的,这笑声来得太没有根据,身上冷汗才下去,扑沙沙又爬上一层鸡皮疙瘩。愕然回首,看见一个没有面目的女人拄着锄把立在一大片洋芋地里。之所以说她“没有面目”,是因为她用一条猩红色的纱巾完全地蒙了头脸。山坡地上,洋芋花雪崩似的开放着,女人风姿卓越地戳在那里,为洋芋地无偿地充当了一柱妍丽的花蕊。女人伸直了笑弯了的腰身,说,你招惹山雕干啥?它是这里的侯爷王爷,连羊羔子都敢叼哩。她边说边解下纱巾,我吃惊地叫出声来:七女子!怎么会是你?我表现得有些兴奋过头,因而害臊起来。七女子说怎么就不能是我?难道你希望是别人?我说那倒不是,只是我觉得太巧了。七女子狡狯地说:“正巧我锄地锄乏了,你替换我一阵。”我也模仿了她的狡狯样子说:“想得美!我上山是来打电话,不是给你锄地来的。”她问给谁?对象吗?

正说着,我手机短信铃声嘀嘀响了,翻开一看,粉团团的不知是何物。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两个硕硕的大乳!我顿时血脉喷张,脸有和面瓦盆那般大。

七女子说,我说的没错吧,一定是相好的。啥肉麻话?脸红得像鸡冠一样。敢让我看吗?

我不敢自诩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但为人处事马马虎虎还说得过去。此刻我却蓦地产生了要坏一下的冲动,那就是希望七女子看到手机上的乳房。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勾引良家妇女的意思。尽管我是个如饥似渴的光棍。除了山下那台碎石机隐约的隆隆声,像奋发之后落潮了的拉磨雷声外,四野静谧着,阒无一人。而这空寂有如一袭温馨的睡袍包裹了我和七女子,我忍不住想搞点小动作。我对七女子说看了可不要后悔。她说那我就不看了。嘴里这样说着,还是狐疑地把头伸过来看了一眼。她的脸也红了。不是腾地红成个熟透的柿子,却是红的有层次有顺序:耳轮子首先晕晕地发轫,旋即双颊如火,劈里啪啦达到高潮;脖子上颜色浅,似乎给面颊映照的,只是个背景,但也阐释着羞涩的程度。我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害羞时耳朵先红的。而害羞的女人是知耻的,知耻的女人就是美丽的。我觉得,七女子潮红如火的脸颊,在雪白如荼的洋芋花映衬下,叫人心疼;比较我手机上的那两团僵肉来,区别真个有如天壤云泥。一个牵扯美,一个只与荷尔蒙有关系。连同为女人的七女子看了也嫌恶地翻身就走,呸呸地说,噢吆丑死了!谁吗?这么不要脸!

我告诉七女子,这女人是别人介绍给我的一个对象。是个寡妇,有房子有工作,我来黑石沟前才认识的。就对七女子说,转发给水嘴吧,他就好这一口,看到一准儿高兴死了。她说别恶心了,他收不到的。口气里竟有些许嫉妒的意思。我才猛想起山沟里没有信号的。我说那就删了去。她说那么养眼删了干啥?留着夜里被窝里看嘛。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我原本说说而已,并不想删的,听她这么一说,我就坚定地摁下删除键。但抹掉之前我又扎实地盯了一眼。七女子眼尖,看见了,说,舍不得么,钻到手机里去!我拿鼻子哼了一声:这种女人,白送我也不要!我的话有表演的性质,亦有表白什么的成分。我突然有些恶心自己。

刚才我上山的时候,就看见天空西北角一团墨黑的云不怀好意地酝酿着;如今成了气候,湿漉漉地翻着筋斗滚了过来,一时三刻就淹了日头,遮住半边天。天遽然暗下来,山风吹来水一般冰凉。一种名叫地雀儿的小鸟针尖一样鸣叫着,飞入云端,又将自个儿扔进洋芋蔓中去。我猜想地雀落下的地方一定藏匿着一窝雏鸟的。我想去掏鸟窝,又怕七女子笑话。她仰着脸儿观察一下天空,说白雨要来了!才说罢,麻钱大小一个雨点就在她的眼窝上摔成八瓣儿。雨珠打击的眼睛迷迷离离,根根眼睫毛上都挑着水珠儿。我感到一根很古的琴弦在脑子里嘣儿地响了一下。紧接着,雨点稠起来,砸在干燥而锄得虚暄的洋芋地里,升腾起许多烟柱,鼻孔里充满了强烈的土腥气。

七女子说快跑,小心冷雨拍了!我拔腿往山下跑。七女子厉声喊住我:“你不要命了你!不怕滑到沟里去!”她指了指山顶,“我家就在那,快到我家里去避!”

我朝她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见,但听口气她家不会太远。冰冷的雨点凿得我晕头转向,也顾不得多想,跟了七女子就跑。

才跑到洋芋地畔的小路上,半空里闪出一条扭曲的火龙,立刻照亮了整个世界,连蚂蚁的触角和四肢都看得清清楚楚。路上,蚂蚁拧成一根黑绳正在集体大逃亡。接着咔嚓一声炸雷,天空炸开了一条大口子,倾盆的大雨就急急如律令般泼了下来。眼前白茫茫一片,怪道七女子叫白雨。苦苦咸咸的雨水顺着鼻槽灌进我嘴里,激得我呼吸都困难起来。七女子跌跌绊绊地一手拄着锄把,一手拽着我衣裳后襟,走几步就跌一跤。她说孔老三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前头有棵大柳树,咱们避一避!透过雨帘,我看见路边不远的地方真的有棵树,就拖着她往树底下奔去。就在这时候,眼前又一道闪电。我们似乎预感到来者不善,本能地停下脚步。这个足以使人盲目的闪电,没齿我也不敢忘记,它甚至有一股煳味儿。电光下,那棵老柳树通体蓝幽幽的,像一个巨大的夜叉。一般而言,雷和电互为因果:闪电诞生后,雷鸣必然君临。这次闪电后却迟迟听不到雷声。正等得人心惊肉跳,一个焦雷热乎乎地落了下来。老柳树的躯干里爆出一团火球,一搂多粗的树身少一半落在地上,生生劈开了!老柳树触目惊心地展览着自己巨大的伤口。焦煳煳烟雾弥漫开来。

我只听见七女子妈哟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脑袋八成被雷击了去!我扭了扭脖子,确乎感觉不到脑袋的存在,低头一看,脑袋被雷打折了,耷拉在自己的胸膛上。我捧起自己的脑袋,它居然还活着,嘴唇开阖,不知说着什么,仿佛我在看无声电影。一刹那,我的头发长了如许长;一刹那,我竟然面目全非,自己认不得自己了。这样懵懵懂懂站了一会儿,听觉渐渐恢复了。一山的雨声,涛涛的,很是吓人。我猛地想起了七女子,遂拖了哭腔喊:“七女子!七女子!”我胸膛上那颗脑袋软软地给了声气儿:“怎么了?我好着哩。”我胸前的头原来是七女子的:她被雷电赶到我怀里来了!当我意识到我们紧紧地相拥着时,心脏就一下很有质量地跳起来,考验着我胸腔里那几根骨头。我大气也不敢出,定定地站在磅礴大雨中,任凭风吹雨打着。事后想起来自己其实挺无耻的,时过境迁了还抱着人家不放算怎么回事。要不是七女子从我的臂弯里滑下去跌坐在地上,不定装糊涂还抱人家多久呢。我单膝跪在地上,忙问她怎么了?她说不要紧,就是腿软得不行。接下来我干了一件事,这件事后来说起时,有人说我做得对,像个男人。我也不问七女子愿意不愿意,抓住她的手腕,一下子将她扔到我的背上,背了就走!她居然没有推诿,配合地搂着我的脖子,把温馨的呼吸送进我冰凉的领子里来,项上酥酥地痒。但更使我心里发痒的,在我脊背上某个地方。是什么,自己想去。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我只能说七女子是那么乖巧,我腾不出手擦拭脸上的雨水,她就帮我擦。说句二杆子话,我这时候只嫌路短,生怕一下子就到了。

走着走着,我的脚尖差点踢到一个烟囱上。七女子就说到家了。我一下子就瘫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动了。倒是七女子搀着我走完了剩下的几步路。

在东山里走路,但凡脚下遇到烟囱须得仔细,烟囱下面必有齐刷刷的崖面。崖面下,鸡犬相闻的就是一户人家。七女子的家就窝在这样一扇人工刷出的崖面下。我在她家待到天黑,雨才停了。我要回石料场。七女子说黑灯瞎火的,不是滑下崖里,就是给山水卷走,不要命了就走!你仔细听,敢走吗?真的,站在七女子家院子里,都能听得到黑石河水的咆哮声。

我只有留下来了。突然无端地高兴起来,我才知道自己是希望被挽留下来的。

我暗暗观察了一下,她家有一孔窑洞和一个小三间的北房。窑洞做饭兼充当杂物间,起居都在房子里,也只有一面土炕。一男一女,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怎么能睡到一个炕上去?也不知七女子如何安顿我,心里不由得贼贼地琢磨。事情过于重大,不得不想啊。因此就心猿意马得厉害,吃饭时三番五次地把筷子往盐碟子里戳。七女子见了,就往现实世界里“喂”我:“你是属骆驼的吗?”我嗯了一声。她就笑了,说怪不得吃盐这么重。我才发觉一碗浆水面成了盐水面,咸得发苦。

由于吃得咸了,口渴得紧,就不停地喝水,满满一花皮暖瓶开水几乎叫我喝光了。七女子坐在一张矮脚木凳上陪着我看电视。我看见她拿巴掌将一个使我觉得酸得倒牙的哈欠愣是堵了回去,然后打趣我:“肚子里养鱼吗?我们这达水比油金贵呢。”她换上了一身新衣裳,新娘子一样;头发刚进家门就梳洗过了,梨花带雨的清爽。我看见她有些强打精神,就说困了睡吧。她说真个有点儿迷糊。我就知趣地关掉电视,问她怎么睡哩?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说:“睡觉还要人教么?躺下来睡么!你总不能站着睡吧,要不要拿一根棍子来给你当架?”我说:“我又不是鸡。”她揶揄我:“可你是金凤凰么,落在花喜鹊窝里,当然不晓得怎么睡了!”我说:“别糟践我好不好,就我这身行头,还金凤凰?整个一个斗鸡!”我的上衣和裤子早脱下来洗了,搭在椅子靠背上晾着。我穿着七女子哥哥的衣裳。衣裳小,我这块头穿了这衣裳藏头露尾地显得很滑稽,真个像一只羽毛凋零的败阵公鸡。我在地上四分五裂地走了几步,七女子笑得身姿摇曳。

东山里的人家,家家都盘有一面大炕。在这里,拒绝上炕会认为是架子大,不好伺候。尽管房里有沙发有茶几,但喝一杯茶七女子都要把我“赶”上炕,摆上炕桌。如此提升规格,说明我受到了上宾的礼遇。盘腿坐在炕上不习惯,很难受的,又穿着那样“提高警惕”的裤子。比及吃了一顿饭,我腿和脚压木了,跳下炕险些跌倒,一拐一拐地蹒跚,酥酥地往心里痒。七女子就戏称我是临游山的拐拐汉。

我也在一篇小说上读到过,说临游那地方,由于水土的原因,男人大多是矬子,上炕都困难。我对七女子说:“还别笑话,他们可是享福哩,上炕还要媳妇抱。”

铺在炕上的花布单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七女子还是拿糜子穗扎的笤帚仔细地扫过了炕。她拉开了两条被子,又将两个枕头端正摆在被子这端的炕沿上。听得出来,填枕头的瓤子是稀罕的荞麦壳。两个枕头摆放的距离,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假如一个我枕,一个她枕,这个距离是很有意味的,简直是拉远一点略微生分,靠近一点反而狎昵。我就是长着猪脑子,她的用心我也看得出来。她铺好了炕,和衣钻进被筒,然后催我:睡么,愣着干啥?学碎娃娃牛瞌睡吗?接下来,我说了一句自豪一辈子也后悔一辈子的话。我说我还是睡沙发吧。

早应该睡沙发,不知为何要费这许多口舌。

七女子听了,说:“咋能委屈你。我睡沙发!”

我说了声客不占主位,就仄身把自己塞进沙发里去。沙发能坐三个人,我睡进去却要两条腿挂在扶手外。

七女子扔来一条毯子,带过来好大一股风。叭嗒拽死灯泡。

黑暗犹如一堵墙压了下来。黑暗中,衣服窸窣的响,金属裤带扣子尖锐的声音刺穿我的耳膜,厢里用牙齿悄悄骂自己:孬种!

却是睡不着。也正常,搁谁谁能睡着呀。

远处山脚下,黑石河山风呜咽得粗粗细细。鸡就卧在窗根下,不时梦魇里咕咕地哽。三五声狗吠,阴阴阳阳的,似乎隔了几架山,又似乎不是,也确实咬出了大山里的夜的深度来。夜是不折不扣的,就是睡不着。辜负了。

偶尔,七女子咳嗽几声。她有点伤风。借她的咳嗽声作掩护,我趁机翻个身。沙发坐着挺舒坦,睡觉却是个软刑具,身体曲折成三节棍,腰眼、脖梗子比山西老陈醋还酸。我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煎熬。墙壁上电子钟滴答滴答地走。记得一本杂志上介绍过数数字可以治失眠,于是拉扯下眼皮,一记一记地数电子钟的秒针。因为喝了太多的水,不大工夫,一泡尿就憋得我牙根疼了。耳朵挂上房梁去听,七女子一呼一吸均匀着,想是睡着了。我晓得,青年男女同寝一室老尴尬的,任何轻微的毫无意义的响动,都会给一方的心里投下巨大的回声。乃至增加心脏的负荷。由己推人嘛。

我悄没声儿地爬起来,蹑手蹑脚抹到门旁,却是天上地下找不到闩门的插销!越急越找不着,真是邪了门了!水火无情,尿憋得我屁股乱摇,说句冒失话,快从我耳朵眼里出来了。人有三急,屎尿第一么。弄不开门,只有去开灯。依稀记得灯泡的开关绳在窗户旁。还是不敢阔步,轻轻挪;双臂平伸出去,做游泳状划拉。扑通,扑通,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得见。有些生自己的气:干么害怕呀?又不是做贼。但是越往前蹭,浑身愈发燥热,似乎有一个炙人的什么东西在冥冥中悄悄等待着我。手才触上墙壁,轻轻一个横扫抓住了开关绳。就在我抓住绳子的一刹那,心里咯噔一下,人就瓷成个贼:灯绳吃了力,绷着,似给谁拽着!顺着再一抹,碰上了一只温热滚圆的手!这一惊非同小可,触了电似的匆忙撒手,乒乒乓乓后退了好几步。

灯泡哗地亮了。

七女子板着身子拥被坐在炕上,一手抱个枕头护住胸脯,一手尚抓着灯绳。本来也没有什么,毕竟我的手又没有摸她的奶。但我撞翻了脸盆架子,自己制造了一场尴尬,要说不羞愧,脸就真个比城墙还厚了!相反,七女子并不是太吃惊,淡定着;还奇怪地抿了嘴抱歉地笑,仿佛反倒吓着了我。她皱着鼻子又抿嘴失笑的脸蛋儿喜气洋洋的,叫我联想起挂着红灯笼、贴了红对联的大门楼子。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因为她抖动着肩胛,分明硬将涌上嗓门的笑声往回箍;裸出来的一溜儿粉粉的斜肩像一把土撒进我的眼睛里来。我赶紧闭上双眼,别转过头去。等平静了一下,才想到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刚才的事。遂动员五官挤弄出一个笑来。因了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尴尬表情的缘故,笑得就有些艰涩,估计比哭好不了多少。尽管如此,我还是给自己这张蹩脚的笑脸配上了笑声。我清清嗓子,发出的声音却像公羊叫:“实……实在抱歉,吵醒了你!我要出去一下。”

适才吓得不轻,撒尿的事也忘了,拎起这个话茬,尿又胀得不行了。

七女子说:“我知道呢!这不正给你拉灯么!”

听得出来,她的话和我的笑一样,是掺了假的。

我这个人,又皮实又娇气,白天大雨里淋了个够,也没把我怎么的,出去撒了泡尿,进来鼻子竟有些辣。收刹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就鼻涕眼泪地背过脸跟七女子讨纸。七女子叫我在桌子抽屉里找。说左首抽屉有卫生纸,右首抽屉有感冒药。她当然不知道我头疼脑热是从来不吃药的。不过,我还是找出药来,仔细地问了七女子各种药的剂量;才倒了半杯开水,晃荡得不烫嘴了,突然出其不意地把水杯送到七女子鼻子底下!

这纯属神来之笔,我自己都没有料到的。

七女子笑了说吃药也让人吗?她俯卧在炕上,下巴拄着枕头,惊诧地微张着嘴,似乎我给她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枝玫瑰花。

当我告诉她自己从不吃药而她在夜里咳嗽时,她的半边眼圈就红了,顺从地接过了水杯和药粒,口里却说:“你倒蛮会拍女人的马屁哩。老实交代,拍倒了多少良家妇女?”

然而我未及答话,她就先把我给拍晕了!她拾起半边身子,举起水杯往下冲药时,不防春光乍泄,两峰乳头宛如一对小白兔似的探了出来。这回可不是扬尘迷眼,而是半叶砖头劈头盖脸砸过来。我扶了一把空气才没有跌倒。口舌立时干了。舌头糙得像牛舌头,也大得像牛舌头。悲伤过度一般,喉咙硬硬的,几乎木质化了。我制造了唾液去润喉,结果引发了一场灾难。不知怎么了,咽了一口唾沫,就打起嗝来了。那种冷嗝,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一下,绵绵地、均匀地、又猝不及防地,压都压不住。七女子也许毛了,赶紧把水杯搡到我手里说,呛冷气了,快喝点热水!我用脑瘫患者那样的手指接过杯子,又迈着脑瘫痪者的脚步走了开去。七女子紧喊慢喊,我还是一口喝干了她喝剩的水。她说你这个人,怎么喝人家嘴把子!似乎我占了她的便宜。事后想起来,还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里头。因为我向来不动别人的水杯,更别说喝别人喝剩的残水了。

一俟躺回沙发,嗝便停了。

我睁开眼时,天已亮了。我抬头一看炕上,铺盖叠放得整整齐齐,七女子早不知哪里去了。我朝自己的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从此以后,七女子就不搭理我了。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直到她和水嘴结了婚,我也没有搞明白。

《六盘山》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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