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哈密之秋
我怯生生想亲近哈密的秋呢！
我见过南方阴雨霏霏、多愁善感的秋；我听过黄土高原虫鸣凄凄切切的秋；以及晴雾里的秋；雁声里的秋；枫叶红透的秋；田园里金黄的秋。但所有这些秋，多少叫人有些落寞。不像哈密的秋，深沉、有大气度。
我是了解巴里坤的秋的。巴里坤的秋似乎很脆弱、很短暂，似乎是用夏天的影子和冬天的衣袖给遮掩了来形容。一夜之间，叶落草枯、风刀霜剑，面目便模糊了，只是辽阔的草原多少还显出对它依恋的神情来。一山之隔，形态各异。而哈密的秋呢，却特别的让人模糊，特别的漫长，特别的生涩和扎手……
那园里还垂满一簇一串的葡萄，空气中还弥漫着夏日瓜果的甜味儿。那秋啊！说来就悄悄地来了，如同一个俏皮的女孩儿，又如一个世俗的少妇，让你感到莫名其妙，无所适从。老天的脸时不时会呆板下来，失去了夏日云卷云舒的生动灵巧，似乎怀了什么心思，沉重着，像要落雨的样。其实那是让你知道秋来了，哈密的秋来了。风儿会时不时远远地扫过来，这风就如同晒热了的缎子，撩过你的脸儿、手儿，钻进你的衣服里，痒痒地、涩涩地，撩得你直想打呵欠、伸懒腰。小伙子们仍把衣服搭在光膀子上，姑娘们仍然戴着墨镜，穿着纱裙，更使你感觉不到这秋的到来。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摸着发疼的膝盖相互招呼：
“立秋了！”
“立秋了——”
“晚上该加件衣服了。”
“立秋好啊！这就有忙头了。”
话语中流露着无限的感慨和希冀。
总是老长一段时间的热，当街上开始出现月饼的时候，你才感到中秋来了。于是月儿分外的明了，风儿分外的轻了。早晨开始有了寒意，多少有点“早穿皮袄晚着纱，怀抱火炉吃西瓜”的古谚的味儿了。中秋是合家团圆的日子，瓜果正旺。葡萄架下，人们谈论着一年的收成；瓜田地头，人们商量着姑娘的嫁日，小伙的婚期。葡萄美酒，和乐曼舞，中秋啊！一晃就过去了，容不得你仔细品味，来不及挽留就翩然而去了。
初秋只是序幕，中秋只是插曲，最妙的真正的大气象才是晚秋呢！
哈密的晚秋更具边疆秋天的本质，一种大自然直面人生凌厉逼人的气势顷刻间会撞触你，一种苍凉悲壮、万马奔腾、十面埋伏的大气象顿时就在天地之间、万物之上颤动，这种扑面而来的血的气息真让人抵挡不住。大风、蓝天、白日、雪山、戈壁、荒漠这些大背景立刻会催化你对历史的回忆和感触，将使你沉醉于醉卧沙场、欲饮琵琶、如酒如血的将军情怀。一种男性的血气和粗犷剽悍的性情陡然间便融化了你，一种文化历史的沉重感似乎剧烈地在你的体内升腾。
莽莽苍苍的天山一夜之间披上了银装，给哈密的秋镶上了一道气势磅礴的银边。这种天然的大气顿使这秋的底蕴丰富了起来，庄重严肃了起来，自然粗犷了起来。一种膨胀的力的感觉从秋的心脏冲击而来，在这道银边上撞击着，那仿佛是造物主精心的调制和酝酿。在广袤无垠的戈壁上，先涂上深厚的暗灰的底色，使它的大作的基调更显凝重和庄严。这时，它才发大感想，露大手笔呢！似乎要埋伏千军万马，显露杀机，使人不寒而栗。然而，天空却永远是这般的宁静，甚至有点寂灭，万里无云万里黯然。只有白花花的太阳在浮躁，太阳还是这么毒，如同烧红了的钢丝一根根地射将下来，戈壁上的沙石如同沸腾的水似乎就要迸溅起来。在这种温度的催生下，于是有了风沙，风沙是急促的，像一条条巨大的舌头，横行地卷扫着。造物主开始信笔得意，龙蛇狂舞，不断地铺陈渲染，直逼秋的心脏。城市的周围守卫着苍劲挺拔的白杨树。那似乎是它手中一排排巨笔，风沙在树端摇撼着，花草狂窜纷飞，树叶漫天飘零，整个城市在瑟瑟发抖，世界的末日仿佛刹那间就到了。这是一场无法感知的天兵天将的厮杀，这是一曲惊天动地的伟大交响乐，这是人与自然之间最为具体和惊心动魄的交流。不多时秋的气韵就会达到极致，自然的交响乐就会达到高潮。这时，风突然就停了，树静了下来，世界的动乱瞬间就平息了、干了、净了。这时候，结结实实、完完整整、硬板板的秋铸就了。
也许你感到这种血性的残酷的秋过于粗暴肃杀，实质上这就是哈密秋的本质。这正是造物主在这片神奇广袤的土地上最得意的写意，最本色的风格、精神和灵感。
在明月当空的秋夜，在空旷的天底下，无垠的戈壁上，望着这凝固的秋，去细细地在微风中品味吧！品这秋的味、秋的色、秋的韵、秋的气势磅礴、秋的愁肠百结，除了一种汉唐历史的血腥和沉重外，你更多地会品出“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新十二时”的游子思乡的情感来。这是人在远离故土、精神家园之后，在自然的怀抱中幽发的最为普遍的情感啊！
面对如血如酒的秋，寂然而落的秋，明净清冷的秋，粗犷野性的秋，谁读懂了它谁就理解了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伟大、朴实、粗犷、多情、勤劳和勇敢的人们。
哈密的秋啊——边疆的秋！
二：巴里坤的夏日
我有些舍不得巴里坤的夏日了。
回避逃脱哈密山南毒辣无情的太阳，甩掉身后广袤戈壁的灰涩和荒凉。爬上天山，伸手就可触感白云的柔软了，山顶的微风含着冰雪的沁凉会抚去你额头的汗珠。站在天山庙，再向前一步，就可够得着巴里坤了，这是巴里坤的夏日。
逼眼的，是蓝天下绿的海；喷鼻的，是草叶上流动着的清新的空气。山泉缠绕着流下去，小城就在脚下。远处，毡房像一顶顶绿毯之上摆好的小白帽，马儿在撒蹄，牛儿甩着尾巴，女人们从毡房里出来，喊着草地上追逐打闹的孩子。近处，一畦畦金黄的油菜花、一片片嫩绿的麦田，蜂蝶萦绕，鸟儿飞鸣。这当儿，一丝异处的清凉就会激起你心底的千重浪来。而且这浪瞬间会四散开来，涌遍全身，带着对某种现实的反抗直冲击你的指尖，激动你、淹没你。隐约间，是一种神祇般的声音在怂恿你：一跃身跳下去，跳进这生命的绿色的海洋中，扑进这夏日梦幻一般柔软的怀抱中。
巴里坤的夏日是山里成熟的女子，清秀而丰满，没有丝毫的脂粉气和忸怩作态，带着古朴而自然的传统气息，原始的味儿；她含蓄而率直，安静而热情，气息是那样清纯，肤色是那样健康，朴素中透着几分动人的风韵。这种纯净健康的美日渐成熟，日渐会向你靠近的，她笑着，走着……
草地上，支起帐篷或打起遮阳伞，你便是巴里坤的客人。
这是水洗过的清晨吗？太阳从东北边赤褐色的山背后刚露出稚嫩红润的脸，草原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空旷的晴空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静谧的草原醒了。马儿、牛儿、羊儿们，伸着懒腰，村庄也醒了。女人们提了桶走了出来，去挤奶，去为男人与孩子们准备早茶。天山也醒了，松林中的鸟儿们叫嚷着，追逐着，开始了一天的淘气。今天是个好天气，树的腰里围了轻柔的雾，像洁白的婚纱，阳光温软的小手伸进树缝来，偷偷地、悄悄地，像要捕捉什么，显得可爱又笨拙。林子里的小草舒展着腰身，微风中打着呵欠，露珠一闪便滚落下来，悄无声息。真的没有声息吗？不用耳朵，你完全可以听得到这叫着天山晨光的曲子呢！
雾是寻常之物，那是雨的梦，它氤氲着、上升着，在山间柔动。风似亲切的手掌，水一般的轻柔明净。中午的太阳会走近来热你，你别怕，那雾已成了山顶上的云，它会适时地随着风的手化作雨洒将下来，雨不大，就零落着几滴，浸润着阳光，这一切是多么可爱啊！这时，你照样可以携了恋人去爬山，去散步，打两个滚，唱一支歌，尽情地让她在你的怀抱里撒娇。正午，牛羊卧下来，去林间小憩吧！看看一些愉悦的文字，喝些凉爽的饮料，你可以以一个隐者的心态去感悟天人合一的文化精神及意蕴。对一只蠕动的小虫而语，幽发对生命存在形式的感慨，与一棵千年松神晤，追寻历史的风雨所留给心灵的痕迹。
最自由的，那是夏日的黄昏，夕阳把一抹一抹的金黄涂在绿色的草原上，毡房的小门微微开启，穿裙子的姑娘走了出来，小伙子们远远地甩着响鞭。这时候，一种人性中普遍的情愫、亲近感却以矛盾的方式表达了，躲闪不及的目光，按捺不住的心跳。奔跑吧！在姑娘的视线内。不！骑上一匹火红的马，在如血的夕阳辉照下，在草原之上燃烧吧！草原之上就是天空，马背上你就是自己的神。在自由亲切的驾驭中，你的精神会在一种普通的情感之上升华的，一种征服和驾驭命运的快感会激荡在胸膛，夕阳如血，马鸣萧萧，一种被还原的历史的凝重感顿然使你体验到骑手或者将军塞外狩猎的情怀，激烈而悲壮。
夕阳下去了，篝火燃起了，请盘腿坐在草地上，坐在热情好客、剽悍勇猛的哈萨克人身旁，请你倾听阿肯欢快的弹唱，请你与美丽的哈萨克姑娘共舞。瓜果正旺的季节，请尝一串哈密的葡萄，请尝一块三塘湖的甜瓜，还有奶酪、酥油茶、烤羊肉，请你喝醇香的马奶酒，不经意就会醉的。露着膀子的牧人在摔跤，你也想试试吗？你摔倒对方会赢得欢呼，会赢得姑娘的青睐；你被摔倒，会有朋友扶你起来。夏日的夜晚是难眠的，总有莫名其妙的兴奋，去找你的恋人吧！打着马，乘着酒兴，她一定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等着你……
最宁静的晚上，月亮升上了天空，这里是巴里坤湖。虫子在窃窃地鸣叫着，似情人的私语，又似和这月光湖水而奏的小夜曲，与水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使你仿佛走进了梦境。在月光下散步吧！就沿着湖边的小径，就在这柔软的草地上，在这透明的梦里。不要说话，去看湖吧！去把你的想象映在湖中。不要让马头琴声悠悠地从远处飘来，勾起你往事的辛酸，不要让琴声中的情感平白增添你沉重的历史负担，或者使你久已沉眠的伤口再度醒来。我知道，你只想踩着这柔软的草，在如梦如幻的湖边，在月光下微风中去散步，像一棵会说话的草，像一滴带有思想光芒的露珠，让白日的芜杂和喧嚣飘走吧！留下人心澄明如湖，朴素如月，善良如草，留下纯粹的思想与月光较色……巴里坤的夏日啊！你竟让人如此倾心神往。你是甜蜜的，属于恋人；你是自由而宽广的，属于牧人和勇士；你是静谧而纯洁的，属于诗人和信徒，属于生活中失败的，商场上失利的，顿悟了人生之大困惑，超脱了名利之包裹的智者。这儿有的是生命的激情，有的是智力至上的崇高，有的是闲适的情调，有的是醇厚的风土人情，有的是大胆、热烈、朴素和真诚的爱。你会在这里触摸到人类童年中某些原始而珍贵的东西，你也会感受到现代文明与历史文明的血脉相承的谐和情趣。在这里，很容易去掉心灵上现代都市给你的浮躁与拥挤，很容易裸露出人的善良质朴的本性来。在这里，你会从一棵树、一株草、一滴露珠、一个眼神里寻找到生命在宇宙中平等存在的意义。草原将给你宽广的胸怀，天山会给你坚强的意志，牧人将教会你热爱生活……
巴里坤的夏日啊！我真的有些舍不得你了。
三：冬越天山
一场薄雪，半夜的风，早晨静极了。天像张了个白铁皮的幔，泛着森冷的光，就连轻轻的咳嗽都似乎听得到半空中的回音。我要乘哈密的车回巴里坤了，与其说是想部队，不如说是想天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