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儿两三岁时,常患过敏症。本来就号称“小胖儿”,圆圆的小脸再被一片片肿块簇拥着,越发胖鼓鼓的,像个小弥勒佛。好像并不觉得浑身刺痒难耐,也不知抓抓解痒,只是神情发呆,没有力气像平时那样敞开嗓门欢叫,蹒跚着两条小腿四处游窜了。于是去看大夫。西医给扑尔敏,中医给防风通圣丸,总要折腾一个多星期,脸上身上才渐渐平复。
一次,她又过敏了。这次来势汹汹,右眼皮也肿胀起来,压迫得圆圆的眼睛变了形。有时她仰起小脑袋,用那只变形的眼睛东张西望,本是挺滑稽的,可我哪儿还笑得出!
当时我家住在协和医院附近,我抱上女儿,慌慌张张去医院求医。这家医院因名气大,千里之外来看病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平时总是乱哄哄的。不知为什么,这天却十分宁静,院子里没人,挂号大厅也没人。估计可能是医院召开大会,那时,政治是可以冲击一切的。我记得大夫是从挂号室里走出来的,把我和女儿带进大厅左边的一个房间。
他的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国字脸,黑黝黝的,眉眼却记不清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寡言和不动声色。他的问话,不仅简短,而且没一句多余的。
作为父亲,我当然要尽量详细地陈述女儿的病情,并希望得到他的指导。我知道,这类陈述,他可能已反复听过,在他看来很难有新鲜的东西,但他仍然听着,不假装表示兴趣,也不坦直的表示厌倦。他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肯说,坐在那里像一段木桩。他的沉默使我尴尬。我既为所受到的冷遇深为不满,更为他对女儿的病情的冷漠愤愤不平。我的话渐渐出圈儿,并且带着火药味儿了。
他并不在意,甚至没有因此多瞧我一眼。他拿起一支很粗的黑杆钢笔,在我女儿的病历手册上写下一个药方,把我们打发走了。
多年之后,我才慢慢悟出,那位大夫的沉默,冷漠和容忍,正是“文革”后期,中国大多数老百姓在陌生人面前最典型的情态。
他的药方只有四味草药,抓三付似乎只花两角多钱。女儿只吃两付,就痊愈了。再次发病是在两三年之后,我照方抓药,又药到病除,而且在此后的近二十年间从未犯过。为了女儿,我一直珍藏这个颇具奇效的药方。
前几年,一位亲戚也被过敏症折磨着,我把药方借给他,并一再叮嘱要妥善保存,他服了药,说非常见效,药方却一拖再拖,没有还我。时间一长,再问,丢了。
我遗憾至极,却无计可施,只恨当初为什么没给他抄一个—写十几个字足矣。
不久前,女儿去农村小住,又患过敏,虽然很快治愈,我却更加思念那个药方。可惜,我没能记住那位大夫的姓名。我也曾萌生过去协和医院找他的念头,又想,二十多年过去,协和医院也一定物是人非了。不过,若能见到那位大夫,我想,他国字脸上的沉默和冷淡一定在近年来的新生活中消融了。
那四味草药中,肯定有芦根,似乎有山楂,其余两位就毫无印象了。我渴望重新得到那个药方,这次不是为了女儿,只想机缘凑巧时积德行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