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午后,揽月阁热闹非凡。
沈茵茵与丫鬟婵娟正在院里学着璧竹的样子,绣一幅鸳鸯帕儿。司徒雨瞧着热闹,便拉起夏蓉一同过来,一时间莺莺燕燕,袅袅娜娜的,姑娘们穿着花色的裙,欢欢喜喜,笑作一团。
五姬之中,凌婵和韩如雪性子最为冷淡,远远在一旁,纤指微微拂动着琴弦,泠泠琴音飘飘洒洒而来。
出月在院中新泡了铁观音,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几缕金桂,细细捻入茶水中。陈瑶在出月身侧静静瞧着,见她将茶水缓缓倒入瓷杯之中,便急切地伸手先抢了一盏,捧至鼻端轻嗅了起来。
“果真……嗅之有淡淡桂香。”陈瑶微微啄了一口,细细品来。沈茵茵望到这里,也上前分了一盏茶喝。
“嗯……”她好看的凤目楚楚闪动着光华,“嫂嫂的手法,像极了尚书大人。”
“是的呀!”陈瑶咂了咂嘴:“尚书大人最喜云雾,姐姐却也喜欢云雾。”
“只是尚书大人,不知云游何处去了。”沈茵茵垂下双目,姿容秀丽。
“我倒是羡慕至极!”出月浅笑,“若能像尚书大人那样游走于天地之间,不论是富庶的大都城池,亦或是人烟罕至的绝世奇景……想必,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沈茵茵闻言笑道:“哥哥年少之时,走过不少地方,曾捧得东陵的一罐黄沙,拾回狄国边海的贝壳真珠,本欲至岷西带来新鲜的茶叶,却因姨母多病,他便停止了外出游历。”
出月静静听着,内心却萌生出小小的悸动,原来他竟有那样的经历?
“所以说哥哥与嫂嫂,真是缘分不浅。”沈茵茵说罢,便与陈瑶一同笑了起来。
出月被她们调笑,面上不自觉升起一片绯色。
说笑间却见春姬肖沁快步走来,她平日里最是沉静稳重,此刻却乱了步伐。
“世子妃。”肖沁在出月耳边说了一句话。
出月脸色乍变,便抬步随她离去。沈茵茵听得真切,转眼看向肖沁轻声道:“此话当真?”
肖沁点点头,是薛公公传了话出来,不会有假。
“嫂嫂,我与你同去。”沈茵茵亦跟随而去。
陈瑶还未反应过来,二人便已离去,她气红了一张小脸,在原地急得直跺脚。
此刻出月与沈茵茵坐在马车上,都有些惊魂未定。“陛下病得这样重,竟只传了嫂嫂进宫煮茶?”沈茵茵疑惑道。
出月心中亦是大惑,“陛下从前,是喜欢喝我煮的茶,可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
马车忽然剧烈的抖动,待出月反应过来,沈茵茵已跳下马车,她身姿矫捷,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只听得马车外刀剑交鸣之声响起,竟是与人起了冲突。
“何人大胆擅闯宫闱?”一个凌厉的男子声音道。
“瞎了你的狗眼,不认得本郡主么?”沈茵茵怒道。
“陛下有旨,擅闯禁宫者,杀无赦!”那人高喝。
“且慢!”出月慌忙挑起了帘子,只见车驾之前,是盔明甲亮的禁卫军。为首的年轻将军身材高大,可俊美的脸上杀气骤现,与他狰狞的铠甲一样令人心中一寒。他的身后,几十名禁卫军搭弓瞄准,待他下令。
这是怎么回事?出月心中疑惑,但见那将军的模样,竟然要下杀手。脑海中恍惚闪过京中变乱前,她离开世子府那夜,似乎也见过这样的银铠将军。
“薛放,见此令还不放行!”出月高喝一声,右手中正举着一块纯金令牌,小小的金牌上,刻着一个“周”字。
那将军瞳孔蓦然收缩,望了她许久,转身让开一条路道,“请。”
马车之上,沈茵茵拭了额角的汗道:“听闻宫中传令,上午已封锁了宫门,可偏偏此时有人传你进宫,可见是有人借禁卫军的手欲谋害嫂嫂。”
出月微微闭上眼,想到刚才的一幕,仍然心中忐忑。原来禁卫军统领是碧落阁之人,碧落阁中人只见令不认人,若不是方才她拿了令牌唬薛放,他是否会下令射杀她二人?
銮阳殿里,火色的绒毯上跪了一地的人。
方程正跪在榻旁,两指轻触着南荣瑞的手臂。南荣焕的身后,南荣煊、南荣烁、周晋轩、裘海、陈傲等人皆跪于地上。
“朕无大碍,方爱卿回去吧。”南荣瑞低咳数声。
“臣遵命。”方程临走前,望向南荣焕的眼神缓缓移开,摇了摇头。
南荣焕轻轻吐出一口气,身子一软,却被一旁的南荣煊扶了一把。
“薛怀江,看看林司赞来了没有?”南荣瑞张开干涸的唇,淡淡道。
“来了来了,她正在殿外给您煮茶呢!”薛怀江凑到南荣瑞耳旁,颇为喜悦地说给他听。
周晋轩闻言,眉头急不可见地微微蹙起,听到薛怀江的话,却又似松了一口气般垂下双目。
“来了?”南荣瑞的眸子里闪过奇异的神色,“扶朕……起来。”
薛怀江连忙上前搀他起身,南荣瑞并未看向跪了一地的人,而是颤巍巍地向外走去。
殿外天气晴好,朗然入秋。出月正执扇煮水,风炉中火焰正红。茶釜之中,微微漾起些热气。
“其沸,如鱼目,微有声。”出月声音清越,正传入南荣煊的耳中,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她,见她轻启朱唇,道:“此一沸也。”
周晋轩发觉了平阳王的失神,亦望向院中的女子。她轻轻抖动皓腕,手持木勺缓缓洒下些盐,用以调味。
南荣瑞远远看着,宫人们亦是屏气凝神,瞧着那个纤瘦的女子,柳眉似月,孑然而立,泡茶人人皆会,若说起煮茶,恐怕……
“缘边如涌泉连珠,此二沸也。”出月轻轻道,随即以木勺舀出一瓢水来,盛入一旁的瓷碗中备用,又以茶箸轻轻在水中搅拌,使得沸水均匀,缓缓形成了一个旋儿。此刻,她才取了茶则,皓腕轻轻抖动,将茶末自那旋儿中心缓缓撒下。
她动作娴熟,手法轻缓。沈茵茵站在一旁,替她一一递过茶具,却被她的优雅闲情扰乱了心神。
上一次观看煮茶,是在长公主的安宁宫,那日的杜尚书一如她这般娴静。今日宫中风云诡谲,且不说与她们近在咫尺的南荣瑞,銮阳殿上心思各异的皇子们,銮阳殿外守卫森严的禁卫军……这一切皆让人心惊胆寒,而她竟能如此冷静,宛若出尘之人,置身于东厄之巅,心无旁骛,亦无半点杂念。
“腾波鼓浪,此三沸也。”南荣瑞竟笑出了声。此时釜中茶水奔腾溅沫,汩汩的水声似瀑落深潭,似珠坠玉盘。
“这便好了。”出月言罢,将先前舀出的那瓢水泼入釜中,茶汤便不再沸腾。薛怀江眼疾手快,忙将那茶釜移至交床之上。
出月手持青瓷茶碗,轻轻舀起一瓢,茶色清新如雨后新竹,沫饽璀璨似熠熠星光。她将茶碗递与南荣瑞,面上浮起了薄薄的笑,“请陛下赏鉴。”
南荣瑞已有些站立不稳,薛怀江忙上前接过茶碗,轻轻置入他手中。
他轻轻啄了一口,目光悠远,声音绵延似东厄山脉,“竟然……是云雾。”
南荣瑞又复饮了一口,眼神忽然变得明亮,恍惚间茶碗猝然坠地。他抬步走回銮阳殿,步履稳健,全然不似先前的病态。
“她在哪里,在哪里?告诉朕,荣仪在何处?”南荣瑞喃喃自语,“荣仪……荣仪。”他忽而望向周晋轩,身子一挺,直直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