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光扫过这片大地,罂粟花遍布山头。从高处的吊脚楼中俯视这整个山头,葱葱绿意,尽数弥漫着柚木香。
俞晚拉高竹帘,用草绳粗粗一系,摸着鼻头细细地闻了下空气中的味道,一场雨后,芳草泥土中都是极为清新的木香,融合了一些罂粟味,恰到好处地迷乱人心智。
她转身对着圆镜,用木梳沾着水缓慢地梳起头发,编的麻花辫用草绳绑住,松松垮垮地拖在身后。身上穿得是会晒当地的服饰,如今的三月天气候已经暖起来,布麻上衣只裁到腰间,露出不盈一握的细腰和白皙的皮肤,想了想,她还是用描笔在肚脐上画了一朵罂粟花,杜鹃红的花色,似真似假,活色生香。
从木楼走下去时,当地的地主琮少恰好带着家人来叫她。甫一见到她的打扮,都不由地一愣,惊艳之色从他们眼中闪过,琮少大笑着夸道:“你太美了。”
她害羞地看了眼琮少的小妻子,见那温婉的妇人眼中只有真诚的赞赏,合掌对着她笑,她松了一口气,也回笑道:“入乡随俗,琮少主见笑了。”
今天是3月15日涅槃节,族中摆放了许多吃食。琮少领着她一路穿过后院走到前门大厅时,芦笙乐曲已涤荡着这整个青春的早晨。许多人围着大竹篓一边张罗着吃食,一边手挽着手跳舞。等到一曲芦笙终了,象脚鼓队则将他们包围在中间,欢欣鼓舞起来。
琮少解释:“这是我们这里独特的象脚鼓舞,他们都很热情。”
俞晚点头:“的确很热情,而且,相当淳朴。”
她半个月前到达会晒,迎接他们的就是琮少一家。在这个小小的寨子楼里,她生活地非常开心,这里没有任何逾越快乐的元素,有的只是清晨最耀眼的阳光和全族人真心的笑和善良。
中午还有活动,琮少将她安排在凉亭下,叫他那小妻子陪伴,自己则离开了。俞晚坐了一会,发现他那妻子实在是过于安静,两人面面相觑,好像除了笑,也只剩下笑。她有点尴尬,换了个姿势坐在那小妻子身边,视线则在这寨子楼里迂回着。
好像,在寻找些什么。
突然,她眼神一亮,指着坐在门口,抱着木琴的人,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那人虽背对着她,看不清长相,但看他戴着斗笠,穿着深红色的大褂,趿拉着木屐,和寨子里的族人打扮相去甚远,她一时好奇,又看了那人两眼。
似乎是意识到她的注视,那人突然转过身,不偏不倚地穿过人群,直直地看向她。
俞晚一愣,只听琮少的小妻子说道:“是寺院的僧人。”说着,她招来人将那僧人带了过来。
离她大概两米远的位置,僧人放下木琴,双手合十,匍匐在地上行了个礼。小妻子也回了同样的礼,然后用眼神示意她。
俞晚知道他们很注重礼节,一个民族几乎全都是信仰佛学的,自然不敢大意。她也随着,做了相同的礼,这时那僧人才抬起头,正好与她四目交接,咕隆着说了句什么。
琮少的妻子和侍从都是会晒本地人,他们传统而落后,只会说当地话,自然是听不懂那僧人说了些什么,而俞晚,她出生在云南临沧的钟鼎大族,自小便学习各种民族语言,所以当那僧人一开口就是缅甸掸邦口音时,她已然神色一僵。
等到她听完那句话,她已经藏起所有的不适,只笑着对那小妻子道:“听说你们这里的僧人道行都很深,我想问一问族中生意的走势。”
小妻子不疑有他,只微笑着颔首,带了随从往外面走了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安静地坐着。俞晚很欣慰,想必定然是琮少的吩咐,要他那小妻子时刻陪着她,这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尊敬。
只是相比他们,面前的这位僧人,倒显得特别不客气了些。
俞晚取了一杯椰子汁,递给他:“你喝吗?”
僧人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陆小姐,琮氏家族今夜会有贵人来访,你的人是不是应该玩够了?”
“你刚刚对我说什么,荒谬的大小姐?这就是你们佛家的礼节吗?”
她拨了拨椰子皮,吸了一大口,醇香乳奶味在齿间流转,她眼神微呷着那僧人,追问道:“你法号是什么?”
“陆小姐,你来此半月有余,正事没干一件,还纵容着手下的人在会晒到处游玩。表面上琮少的确当你是尊佛供着,可他私下里的动作却一个也没有少,今夜的售卖会,我想不需要我提醒你,连半成的胜算也没有。”他恼怒地回瞪了她一眼,“还有,贫僧法号怪七。”
他说完作揖,抱着木琴又坐回门口,背对着她。
俞晚禁不住笑:“真是怪和尚,脾气这么大。”想了想,她的人也是时候回来了。
午日里阳光暖人,她和琮少的小妻子说了些话,便有些困倦,因下回到吊脚楼小睡了会。醒来时楼前鼓乐声一丝未歇,还是如常的热闹。她靠在床头又看了会书,等到黄昏时分,那鼓乐声总算小了,前院里似乎有人在叫喊着什么,她估摸着该是晚饭开席了,便赶紧走到帘子后,脱了外衣,一盆冷水活生生地浇下来。
三月天,夜晚风凉,她当真豁的出去。琮少的小妻子来请她去前院吃饭时,她整个人面色苍白,头发湿漉漉地耷在头上,浑身颤抖,狼狈而憔悴。她解释了好半天,才成功推搪了这次晚饭。
琮少的小妻子说不上话,她知道夜里那场售卖会,琮少定然是要亲自来请她的。她没想过逃避,只是在拖延时间,因为她的筹码还没拿到手。
为什么她的人还迟迟不归?
琮少手上有一批上好的柚木,木质一等,香气四溢,是百年老木。这场售卖会,齐聚了老挝当地各省县的财主,甚至还有像陆俞晚这样闻风而来的临沧外商。当然,也有可能吸引到金三角所有想要做这笔交易的商人,
这本是场光明正大的买卖,可偏生琮少将它做得不入流了。俞晚后来才知道,这就是金三角。
夜里前院的乐曲声已经消失了,整个寨子楼都安静地沉入到他们的梦中。从来不需要彻夜狂欢,琮少告诉她,他们的族民,每天都很快乐。
俞晚很赞同,有琮少陪同着穿过前院的灌木丛,走到中间时却突然停下来。她看到四面有高大的柚木如插云霄般直立在身边,那高大挺拔的样子好像伸手就可以摘下月亮,不禁错愕:“售卖会在这丛林里?”
琮少笑起来:“是的。”他拍了拍一棵柚木的根茎,灌木丛突然朝各个方向移动。“咔嚓”一声,柚木上隐藏在树杈里的大灯亮起来,直照亮了面前这一块空地,跃出平地立在正中间的,是一块千年柚木的年轮根。
俞晚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陆陆续续有人从其他方向走了进来。
琮少说:“他们都是老熟客,以前每一年,都是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我们非常有默契。”他对她笑着时,眼底却毫无真心实意,“今年真是有趣,多了好几个像陆小姐这样出手大方的买家。”
“但是,既然来了我这里,就得有我这里的规矩,敢擅自闯入这里的,我也不会留情。”
俞晚心中一震,已经有了思量,是她大意了。难怪她的人迟迟不出现,原来早就被琮少拿住了。
“琮少,我的人并没有恶意,如果有什么地方做得出格了,还望琮少海涵。”
“陆小姐,你一进寨子楼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我们习惯真诚待人,也希望任何一位客人都诚心待我们。”他眯着眼睛,黑幕下即便有大光照着,也看不清他眼底全部的神色,“今夜这场售卖会,陆小姐就当看客,不必出手了,希望明年我们有机会合作。”
俞晚僵硬着点点头:“好,期待与您的合作。”
“陆小姐进退有礼,琮必当卖你一个人情,你的人等到这场售卖会结束了,我会放了他们,只是希望今后他们能懂规矩些。”
“这是自然的。”俞晚露齿一笑,挽着琮少的胳膊,大方地走进内场。琮少不动声色地抿唇一笑,只当纵容了一位漂亮的女人。
他看人,从来没有错过。正如他做生意,每次选中的买家,拿出的筹码都足够愉悦他。
这批柚木的价格,已经喊出了历史新高格,对方是一位孟朗的商人。世代做珠宝生意,此次高价买这柚木,也并非想要跻身木材市场一争高下,而是为加固祖宅,博老母一笑。
琮少赞他孝顺至极,他便抬出十箱珠宝,以示诚意。
俞晚想,今晚这桂冠必然是要落于那孟朗商人的头上了,错过了这次机会,父亲纵然不会指责她,她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的。琮氏是会晒坐拥柚木山林最大的家族,西郊更是有镇族的私家顶级檀香木,木材界甚至有传闻谁人能得了琮氏的檀香木,便是得了琮氏的支持和笃定,那么立足木材市场,至少能保百年基业。届时不管是商界政要,还是乱世枭雄,都会因这一等一的檀香木,而给琮氏几分薄面。
她怎么能将结交琮氏这样好的机会拱手让人?
“琮少,我也很有诚意,可不可以给个机会……”
“陆小姐,你在这里,我已经给你太多的机会,漂亮的女人的确能够得到宽待,但这不足以拿出我整个琮氏家族来赌。”他押着声音,坐看场上的玲珑珠宝,却暗自捏紧了她的手腕,威胁之意不言而喻,“陆小姐,聪明又漂亮的女人,才适合做生意。今天你要学会的道理,就是适可而止。”
他放手,俞晚吃痛地喘息着,沉吟间,她已经确定失去了这次机会。琮少不信任她,已经给了最大的耐心,她再多走一步,她的人就要性命不保了。
她咬着牙,强撑着笑:“琮少,是我心急了些。”
“没关系,陆小姐刚开始掌管家族生意,许多道理都要慢慢学的。”琮少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走到人群中间。
“这批柚木,倘若只用来买卖,未免玷污了它的灵气,我希望……”
一语未尽,高大柚木上的大灯闪了下,座中的人都静默下来,面面相觑。便在此时,有一道笑声从灌木丛外传过来。
“琮少,我是你父亲的好朋友,路上耽搁了些,差点错过这场盛事,不知道琮少可否通融一下,看看我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