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而非是什么人。
听到他这么说的贺熙垂眉片刻，说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很多。”不过他仍然摇头道：“穆公有遗命，除非到了某个契机，否则我还是谁都不能说……”
宋毅语带平静地追问道：“什么契机？”
贺熙看着他的眼睛，道：“怜生学会内视灵台。”
宋毅把直视贺熙的目光收回，表情有些怔怔：“那对他来说很难。”
灵魂游灵台，觉魂守魂舍，生魂镇仙亭，本命归命池。人之三魂与本命都在灵台内，内视灵台本是临道最基础的一门学问，稍微有心且有点天赋修习临道的人都可以做到，宋毅却直言这对怜生来说很难。
宋毅缓缓道：“他的灵台是自闭的，连‘森罗眼’都只能看到一片混沌，更别提看到灵台内的魂舍、仙亭以及本命池。”
“森罗眼”是号称感应万千世界的皆之道最出众的道术，据说开眼所看到的俱是世间的真实与本质，这些本质即是魂魄，真气和元气。玄组的人俱有在皆之道上的天赋，也都会被贺熙亲传“森罗眼”以区分孤魂和普通人。
然而能阻挡“森罗眼”的探查，便说明有人对世界本质的了解无比透彻，用某种神奇的手法为怜生的灵台设下重重阻碍，外人探查不得，怜生自己也很可能无法内视。
宋毅不用想也知道，那个人是秦穆公。
街上的喧闹根本传不进这张小小的四方桌附近，宋毅却明显有了一丝躁意。
贺熙看着这个十一年都不曾见过一面的晚辈，想起他惊才艳绝的少年，微微叹了一口气。那时钟百川还年幼，宋毅是莫矩内最闪耀的一颗星，却因一段情障而自误，更因此导致几名地支成员命丧她人之手。宋毅那之后心灰意冷，自陈其罪，甘愿接受任何惩罚，贺熙也就顺势将他送去三合镇，作为莫矩和那两位老人的联系者，这一去便是十一年。
宋毅虽然是穆公的挂名弟子，两人却仅在列之山有过几面之缘。那之后穆公去世，宋毅跟着他列之道的恩师蹊问先生下山来到安阳，也是他贺熙代穆公授课，传给宋毅皆之道和行之道的学问。论师生情分，他在宋毅心中仅次于蹊问先生，他自己也一直对宋毅极为看重，视若亲传弟子。
曾近的弟子如今做了老师，有了自己的学生，而且为了护犊也敢对他横眉怒目了。
他竟有些欣慰。
贺熙叹息着，终于坦诚道：“既然你猜到了很多，不妨一一问出来，不过我只能回答是与不是。”
这已是极大的退让了。
宋毅双眼一眯，十分干脆地说道：“那些我来安阳之前秦府发生过的事情，我也了解过一些，只是以前从来没在意过。”
“现在看来，怜生和秦天神都是那些事情的延续，对吗？”
贺熙点头又摇头：“怜生是……天神少爷则不是。”
宋毅眉头微皱，忽然直入主题道：“秦家第四房……那个据说出生就夭折的穆公最小的曾孙，是不是就是怜生！”
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贺熙竟然低头想了很久。
·
就在宋毅以为他要否定的时候，贺熙却忽然道：“是。”
宋毅震撼无语，恍惚间问着：“需要想这么久？”
“是。”
宋毅气结，知道现在贺熙真的只会回答是与不是，但是他思考的时间已经反映出足够多的问题了。
一个据传夭折的秦府四房少爷实际上却是被他的曾祖父悄悄送出秦府，交到两个似乎与秦府没有任何交集的老人手中暗中抚养，而且成长过程几乎与世隔绝，这算什么事？
宋毅手指叩着桌面思考……是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么？
……
不，应该是“任何孤魂。”
宋毅心中忽然一片通透，整个人却像坠入无垠虚空，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喉结一动，传音道：“怜生……是道器？兵道……道器？”即使是传音，他的音色也有了一丝颤抖。
贺熙沉默，继而点头。
宋毅脸上的神色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兵道道器竟然是一个人！竟然还是他的学生！
道器的存在一直有着争议，天下大部分修道者认为人之与道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若是无人求道，那道术本身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古时传闻里的三清太玄教举教飞升之后，世间因少了大批修道之人而道势渐微便是一种证据。
但是另一部分人却提出道法天生，与人的存在与否并无关系，他们自称从道河里获得启迪，知晓了了各道道器的存在，并引为证据。
世间有法器，有武器，皆是人为锻造。而他们提出的“道器”却属于天生，甚至诞生早于人们修道之时，连道河中都时常有所隐现。
有好事者拿这种争议去请教西荒的阵之海和东朝境内的列之山，后两者做为现今与古道教联系最深的古老宗门却没给出任何答复。这种做法已几近默认了道器的存在，甚至于有人猜测两大宗门本身就很有可能各自持有着阵之道与列之道的道器。
只是除了这两个道器之外，天下人却极少知道其他道器的线索。
出自列之山的宋毅当然知道道器确实存在，不过即使当年他还在列之山的时候，那也是他触碰不到的秘密。
早茶摊处于闹市，此刻街道上已是人声鼎沸，他却什么也听不见，而且觉得异常的心寒。
“兵道道器……联系兵道淬体锻体的修道宗旨，所应的应该是‘不死不灭，长生不朽’。”
贺熙没有回答是，而是接了四个字：“名唤‘无尽’。”
两人同时沉默。不死不灭，长生不老似乎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惜世上有一种存在，名为登临者。
如果被那些莫矩称之为“孤魂”的登临者知道有这么一副绝佳的身体，恐怕全天下登临者都会趋之若鹜，疯狂地尝试如何登临怜生的灵台，入主这具身体的命池。
宋毅震惊无语，明白了穆公为何要布下重重障碍，让他人探视怜生的灵台都困难无比。
每个孤魂对长生的渴望都是病态的。宋毅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世间所有孤魂知道了怜生的真实身份，知道了有这样一具不死不灭的阳躯，会是多么疯狂。他们或许各自为伍时会因为惜命而畏惧和莫矩一战，但若真有了长生不死的机会，哪只孤魂又会放弃去争取？
仅凭莫矩能挡的住天下所有的孤魂么？
宋毅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他恹恹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差不多就是全部真相了吧……”
然而贺熙并没有说是，而是有些抱歉地看着宋毅，摇头道：“真的不能再说了，剩下的事已经与你无关，是怜生自己的命。”
宋毅眼神一黯，没想到竟然还有故事。
他知道再往前便是一系列的禁区，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没兴趣知道更多了。
知道越多，越是心寒；明白越深，越觉得无力。
即使是他，面对四到五个以上通晓境的孤魂，也不得不选择退却。
可不管如何心寒，他都无法在这样的事上帮到怜生多少，因为即使是穆公本人，为他这个曾孙所能做的事情依然很有限。
正如贺熙说的，这是怜生的命。
……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把他接回秦府。”
“他的父母知道他还活着么？”
“怜生出生时情况比较特殊，气敛脸青，本就是一副夭折之像，老爷知道他是道器之后，瞒着他的父母带走了。”
“为什么要如此？难道穆公连自己的秦府都不相信，还要委托其他人保护怜生？”
“这之中当然还有很多缘由，只是我不能说。”
又是一个禁区，宋毅实在腻烦了，说道：“那他现在回去用什么身份，死而复生的四房少爷？”
贺熙抽了抽嘴角，竟是一副没考虑好的样子。
宋毅惊讶道：“穆公没想到这步么？”
“……老爷生前对这事最后的交待是——‘等到那孩子一醒，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无须他们多做什么。
宋毅无语。
“只是老爷刚走没多久，那孩子就‘醒’了。估计连两位代管的老人都不清楚，所谓的‘结束’是什么意思。”
宋毅觉得眼皮微跳，质疑道：“所以怜生的这十几年人生，完全在穆公的意料之外？”
贺熙叹气道：“我不知道。”
他心中“老爷”一直是算无遗策的。作为大周秦穆公，“老爷”不只是大周中兴最重要的功臣，也是连两大敌国都佩服不已的天下第一学士。贺熙服侍穆公的日子将近百年，知道后者一旦定策，就绝不会有意料外的情况，所以他不知道、不敢想穆公是否算错了。
宋毅气极，骂了声糊涂，不知是说有授业之谊的贺熙，还是自己的记名老师秦相如。
贺熙闻言却不在意，仿佛代穆公应下了这句“糊涂”。他虽然看着还硬朗，其实也是百岁高龄的老者了，早已看淡了这些口头气话。
半晌，贺熙等宋毅的躁意允自被沉默掩熄，才听到他叹气道：“你怎么找他？”
“森罗眼看不见灵台的……只有那孩子了。”
宋毅把头微点。
两人对坐良久，等到隔音阵法与传音蛊的时效过去，才各自起身。
“我先将那两个少年先带去安阳，之后再回墨崖等你，记得你还欠我一份天干的挂牌。”
贺熙不置可否，只是目送他离开的背影，良久不语。
清风一过，他在晨间喧闹长街上的身影便消失不见，甚至没一名路人注意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