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薄云翩翩,天气尚好。两个女人结伴,一起出行,有着莫名的怅惘和激动,似带着乡愁寻找故乡。也许人们对于时间和空间的信心越来越需要找到依凭,比如一些语词:出走、流浪、回望、车轮、颠簸、故乡、异乡……比如现在,我们就在去往叫作老庄的路上。
天气依然寒冷,行途总是充满惊喜。寺口子水库,冰雪覆盖着水面,厚厚一层。我们驻车,拍照,踩在雪地里,脚底下的泥泞糊住了鞋子。没有颜色的干草地上,用手拂过一层草屑,地软子张着大大的身子,裹满了羊粪豆。
再过不久,春就要正式来临,就会虚张声势地刮着黄风,万物都将被它改造。现在,它就在脚下遮遮掩掩、闪闪烁烁。风一边吹着云走,一边大声叫着,后来越来越细小,变成了呜呜的哭声。间或看见团团尘土和着杂物被撵着跑,罩住了眼睛,打着人的脸。
朋友沉默着。我知道西海固一处叫老庄的村子让她彻夜难眠,在白天的思念中,在夜晚的梦里,她是一片远飘的云,在曾经的村庄上方盘旋来,盘旋去,看见灰蒙蒙的屋檐下,不是滴着水串子,就是挂着冰溜子。记忆带着某种虚实不定,也许她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真实记忆的虚空。
临走的时候,我们说起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想象老庄整体搬迁后的样子。没有了鸡鸣狗吠、物禽散乱的气息;没有了忙碌繁琐、路头巷尾的图景;也没有了妇女指桑骂槐或哭天抢地的细节。没有了这些真实、赤裸、细腻、丰富、麻木、顽固、自嘲的生活场景,老庄是什么样子的村庄?
老庄,这个名字就要消失了。她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自己说不清的情愫,只是不断呢喃着:看看,我想去看看。也许沉默是唯一的语言。乡村的孩子,在成长经历中都没有学会通过语言直接表达对世界的感知和慈悲,感恩和希望。
二
像一股风,我们在这个庄子的角角落落刮来刮去,一片空旷、破败、肃然的景象。
庄子被拆得乱七八糟,看上去满目疮痍,面目全非。没有大门的人家,围墙上张着空洞洞的大口,任由人们闯进去走出来;有些人家没有拆完,就用树枝和刺条密密地罩着塌陷的门洞。踩着砖瓦泥块和柴草垃圾,随意走进一家:房屋拆去了椽子和檩子,留下长长短短的顶棚纸条在风里摇摆。炕墙上贴着“只生一个就是好”的宣传画,有些偷窥的赧然,还有两个土红色沙发,一只笸篮,被遗弃在墙角,委屈地看着进来的陌生人。曾经辉煌如今老去的村子,散架得不像样子了,谢了顶,佝偻着腰,残缺的躯体在寒风里晃荡。
没有一个人,除了两个外来的“观光客”。走在冰雪铺着的巷道上,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大白天里有些恍惚。巷道的尽头,有三三两两老旧的、木质结构的瓦房没有拆掉,下半截没在冰水里,倾斜着身子。潮湿的黄褐色木头散发出腐朽的味道,上面生出白色的斑点。
孤寂的老庄,像一个巨大的池塘,远归的我们就是一颗硕大的石子,在投入其中的刹那,溅起无数碎玉乱云。
三
站在一个制高点,俯视脚下的老庄。对面的南山,磁石一般引领和护佑着庄子的身躯和灵魂。干涸的河床绕村而过,缓慢岑寂。没有多少水,结了一冬的薄薄的冰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不定的光芒。山和水,依旧站在这里,与搬迁、喧嚣、思念、关怀、情爱无关。
提着相机,朋友四处拍照,想让自己的照片呈现出灰绿色调,把所有的记忆收藏起来。她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泪光一闪。这个村子里,留存了多少关于亲情、家族、荣耀、走出、美好的记忆。她带着我一户一户地走,碎碎念着这家男人的本事,那家女人的家事。一个女人就从故事里走出来,嘴里哼着鸡们最爱听的咯咯声,一把接一把往院子里撒着玉米。鸡便从四面八方连跑带滚地回到院子里,一阵啄食,直到它们伸伸脖子,满足地离开。
我静静地跟着,听着,看着,想着。这些农家女人,已经青春不再,风流不再,尚存的老屋就是她们的妆奁,未拆走的雕饰就是玉镯银簪。在残垣断壁里,想象她们当年的风姿、当年的心思、当年的顾盼,如同走进她们深深的皱褶,深深的感伤。
四
沿着蜿蜒的小路不断地走上去,穿过熙攘的人家,就是小小的学校。四排房屋,完整无缺地肃立着。里面有一排排不大的榆树和白杨,还有高高的、没有旗帜的旗杆,衬着远处的黄土山,愈显得院落的寂寥空阔。
隔着校门上挂着的铁锁,我们探头细看,提着相机嬉笑着将时光拉近:洁白的云儿盈盈地飘,嘹亮的歌声绕着山头跑。院里有棵柳树,夏天有“吊死鬼”从上面懒懒地垂下来,拖着条条长长的丝。青山与绿水,水墨与淡彩,河水与游鱼,屋瓦与近山,一片在阳光中轻轻摇动的树叶,路边田野边簇簇盛开的野花。皮肤黝黑、眼神湛亮、天真无邪、美丽不羁的女孩,踩着被露水溅湿的青草,听着头顶上小树稠密的叶子快活的沙沙声,背着书包去上学,去读书写字,间或有朗朗的书声,有青涩的萌动……
五
几进几出的院落,飞翘的屋檐,阔大的院墙,是浸染在老庄血脉里的神秘物质,不失铺扬、秘而不宣,却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这里负载着宗族繁衍、人丁兴旺的梦想。
踩着时间的灰烬,走进一间房子,几个大木箱、木柜慵懒在一角,是农村常见的笨拙的造型,却因年代久远而有了温润的光泽。上面考究地漆着大朵艳丽的牡丹或是开屏的孔雀,大俗大艳的颜色,自有民间的欢悦和喜庆在里面,温暖温情。像珍藏多年的心事,并未随着岁月的老去而变老、粗糙,起了褶皱……
院落里,房间里,处处有一个老人的影子,絮叨顾盼,喋喋不休,喜怒形于色。安居乐业,人丁兴旺,是他当初最现实、最淳朴的期望。衣服、羊皮、信件、墨水、书籍,都是留在世上的念想。说他曾闪耀在历史的天空未免太大,但他肯定曾闪耀在这个日趋老迈的小村,留下了许多只有在极少的场合才会被人提起的轶事趣闻。
厨房里,水缸阔着肚子,依旧肥胖,鼓风机躺在地上,怀想当年鼎盛时一缕缕的烟,白蒙蒙地从黑乎乎的墙角缝隙漫上去,漫上去……
六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天光慢慢地暗了下来,暮色四合,落日仓皇,在山的那边投下血红浑圆的影子。树木慢慢地被夜幕笼罩,光线渐渐减少,终于破灭。抬头,头顶的树梢已挂上一枚银白的月亮。
老庄会让人简单。坐下来,看着窗外的暮色残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么一场美好沉静的日落。唯愿自己如砖石木头一样融化在这里,万般缱绻地偎依着即将消失的村庄。
黑夜是老庄的家,老庄就湮没在黑夜里。世事、人情、疲惫、奔波、面具、混沌、孤寂、沉闷、阴暗……那些灰色的词,足以把一个人变得粗粝起来。归隐、逃避、出世、安详、静谧、温和……这些平静的词,也足以让一个人变得温柔下来。
穿行时间之幽暗的隧道,我们在此,寻觅着心灵对老庄的慰藉,抑或是老庄对心灵的洗涤。
七
一茬一茬的人,老了,无力继续留在老庄,就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一茬一茬的人,还不老,不愿继续留在老庄,也走了,再也不肯回来。老庄的人,走过冰雪的村巷,怀揣温暖的叮咛,从故乡出发,开始了生活的另一种形式。谁都有眷恋与感伤,可谁也不会停下未来的脚步。
搬迁后的生活,一定会是一幅新型的村庄画卷;搬迁后的村人,也一定会被生活巨大的力量改变原来山民的形象。只是,只是异乡人的足音会在一个阴雨的下午,被莫名的东西狠狠击中,无以言说。田园的记忆会在某个夜里,像水中礁石垒成的岛屿,在心绪落潮的时候,又突然冒着情愫。他们在打工劳作之余,偶然抬头看着片片白云会不会想起“天边飘过故乡的云”这首歌。
其实,每个地方都是生活者的故乡。每个故乡都有春华秋实,清秋叶落,都有田园辛酸,生活冷暖。
无论生活在哪里,人都应该是感恩地生活着!
老庄就活在走出去的人们的心里,他们不老,村庄就不会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