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炳鑫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对散文的阅读习惯,床头总有几本心仪的散文集子,睡前随手翻翻,如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郁达夫的《日记九种》、鲁迅的《集外集》、乔治·吉辛的《四季随笔》、法布尔的《昆虫记》,等等。与这些大师“晤面”,如拉家常,如叙旧事。困了掩卷放下,等于端茶送客,自是正当。当然,其间也少不了中国当代作家和本土作家的一些比较好的集子。
高丽君是近年来从西海固脱颖而出的青年作家。她比较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创作精神,以饱满的激情、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坚定地捍卫着散文的尊严。认识高丽君几年了,但面对面的交流并不多,大多都是通过她的作品感受其人品与文品的。她给人留下的是纯粹、自足、超脱和内秀的印象。她的文字真实、安静、清洁,文采盎然,没有当下散文创作的诸多病相,一出手就有不俗的表现。如果说,去年她以校本教材出版的散文集《让心灵摇曳如风》稍嫌单调的话,今年她的散文新著《在低处在云端》则视界大变。从中可以看出,她在这样的一个消费和欲望蓬勃的时代,坚守文学的诚意和追求卓越的不懈努力。她的散文会因其蓬勃的激情、空灵飞扬的文字、思考的力量和扑面而来的古典文化气息而博得挑剔读者的认同。
西海固这地方,养育了许多作家。比如“西海固作家群”,比如“文学之乡”。
现在命名有了,作家们如何表现这片黄土地,如何在生命隐在的潜意识中与自然的存在达成某种意义上的默契,如何写出它的庄严和美好,当是每一个西海固作家必须面对的问题。记得那是2006年9月的一天,我在银川听著名作家刘震云谈在西海固采风的感受。他说,走进西海固,给他最深的感受就是那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寄存着文学的某种气息。从每一个人走路的姿态上你就有了创作的冲动。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接着又说,记得萨特说过这样一句话:“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又都跟原来不一样”。我懂得他说这话的意思。今天的西海固已经不是一些本土作家们笔下贫穷和苦难的西海固了。苦难依然存在,但它的许多细节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西海固确实是一片文学的沃土,但要真正成就文学,光有这个是远远不够的,并且真正的作家并不仅存在于一个地域性的概念之上,这是对西海固作家提出的挑战和思考。
高丽君的散文创作,也正是从对这样一种地域性概念的审视中走出来的。她立足于西海固但又不守成持旧,显示了她开阔的文学视野和精神走向。她以深度阅读的积淀和敏锐的感觉为基点,并对人性的美好保持持久的希望。福克纳说,永远对人类的发展充满希望的人,他作品的价值就不容怀疑。高丽君虽然是一位默默无闻的中学教师,但她文学的视界并不局限于校园的围墙之内,她是一个关注现实并把对现实的感受推向存在的人,也许这些在她的创作中有时是无意识的自觉行为。
我曾在电话里跟她谈起作家这个词,在她,却很不好意思。她从根本上说并没有当作家的想法,文字只是她安妥灵魂、抒发情怀的一种方式。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对于作家这样的称谓,我向来是保持高度警惕的。在社会的万千职业中,作家只是其中的一种,而且在我看来,这个职业未必有多少优越之处,有了它,有时反而是坏事。如余秋雨先生所说:“它会诱使不少人把人生感悟的片断吐露延长为终生性劳役,把灵光一闪的精神权利化解成随波逐流的世俗事务。”在当下这个功利的社会,好多人的文学志向并不纯粹,文而优则仕者大有人在。有想以此获取声名的文学青年并不在少数(出名并不是坏事,但要以文学出名,并不容易)。而高丽君这些都没有。她把文学当成是一种非职业性的人生素养,看成是一种跨专业的社会性训练,因此她的文字才少了匠气,多了文气。她把文学真正当成了使自己“增强表达魅力,把持生活中情理程序与形式美感之间的微妙关系,排除种种沟通障碍,从而改变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的路径。更大一些来说,就是提高生命质量,增加自身的博大、慈爱、同情心、想象力和幽默感,以使自己超越平庸的精神历练。当然,这样的精神历练本身就关照了外在世界,具有形而上的意义。
读散文,最能知作者。因为散文是心灵的文字,是作者人生的感悟。读高丽君的散文,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在读高丽君。她,清雅脱俗,文弱素朴,善良聪慧;她,坚韧勤勉,传道授业,对生活有着深刻、敏锐而独特的感悟能力,对文学艺术有着恋人般的热爱和过人的天赋灵气;她,慧质兰心,多情善感,且常易激荡起创作的冲动,善于捕捉内心的灵感和善念,善于用真情的文字表达对生活的感悟、对生命的体认、对事业的追求。这常常激起我对她的敬重。这就是我心中的一个对文学艺术有着强烈的自省意识和感悟能力的高丽君,也是一个努力化解生活的琐碎而追求生命内质的高丽君。记得有一位名人说过,文学素养使人心软。软之于内,则为善良;软之于外,则为敏感。对于这两者,我以为是构成文人气质的重要元素。有了这样的元素,我们对于世事,可以怡然接纳,可以悠然领悟,也可以淡然化解。“它可以用精致的姿势汲取美好,它可以用细微的触角发现和警惕邪恶。”在高丽君身上,善良和敏感体现得尤为突出。这也是她的散文能以质纯形美示人,从而得到读者认同的缘由吧。
纵观她的散文,从大的方面我大致把它归为两大类:即形而下的日常生活书写和形而上精神寄寓的文化书写。在她的笔下,西海固有着它固有的特质的美,这种美不是虚构,而是在场。诗化的文字中,你就可以感受到西海固的那份“春意踏花,生命葳蕤”的美是何等的清晰,何等的可人。“一路走来,一路感受轻柔,仿佛能看见风轻抚过的柳枝,小溪流淌过的脚面……春天就这样悄然地来了。柔软这个词,就是此时此刻最准确的定义。透过灵魂的镜子看到了自己最纯粹的模样,不曾敷衍的生命,行走得如风一般轻快。”这就是西海固的春天,温婉、柔软、妩媚、多情。西海固的冬天也并不萧条。不信,你到《浓浓年味满笸篮》中去感受一番吧,你就会知道,有着生命气息的烟火在这里是多么的生动鲜活。
当然,除了以上一些轻灵阳光的文字,高丽君笔下的忧伤之美更能打动人心。可以把它当小说来读的长篇散文《1983:一段断壁残垣》,读后让我想到了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想到了《我的梦,我的青春》里的少年郁达夫。“我的1983,一段青涩苦味的时光,以成长的名义覆盖着一年的喜怒哀乐。那些人,那些事,最后都散成千万片落叶隐匿在时光之后,不成章节,不成篇幅,零碎得只能算是短短一阕小词……”以一个成年女性的视角来关照一个十二三岁女孩子眼中的1983.往事并不如烟,往事又不堪回首。“一场场秋风吹过,年华也被吹到暮气苍茫。村庄里,灰色的柴草和灰色的戏台,像是一对携手告别夕阳的伴侣,一起告别了夕阳的辉煌灿烂,只留下曾经的美丽在这片土地上……我们追求着热闹,把生活变成一个巨大的豪华戏台,精彩地呈现,高高地矗立,在这里互相攀比,争相展示,打扮自己,装点子女。既是观众,又是演员,只是演技变得既纯熟又拙劣。技巧纯熟,性质却失真、失衡了很多,远不如旧戏台,古朴、陈旧中却裸露着的真诚和坦荡。”《秋风穿过老戏台》里这样伤感的慨叹,表达的是诗意的乡土丢失了的疼痛。还有《天边飘过老庄的云》、《迷失的乡村》等篇章,作者营造的那种唯美忧伤的意境,读后启人诸多沉思。
当然,最能标示高丽君散文创作高度的还是她那些富于诗情的文化散文(包括一些书评),读后给人以一种审美愉悦和精神享受,这也是我最看重的。如《低头一梦舞霓裳》,她以诗性灵动之笔,关照一代才女薛涛的生死命运和爱恨情怨。写出了一个远逝灵魂的苍凉与孤独,行文节制,字字珠玑。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作者的惺惺相惜之情,才女爱才女,自古依然。《让我把灵魂靠在你的背上》中与作者促膝谈心的老外婆:“在近一个世纪的光阴,这个老人完成了从少女、姑娘、媳妇、妻子、母亲、奶奶,到太太的身份转换;养育了五女一男,根系般的繁衍了一个热闹复杂的大家族。老伴去世,子女先后离去。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过程,她只有善良娴静、无怨无悔的一生。如同充满伤痕的生命枯木上顽强地开出的坚毅之花。”从这些干净而富有张力的文字中,让读者感受到了生命从葳蕤生长到枯萎凋谢的过程,老外婆的一生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涅槃,从而成为亘古的星辰,让人感慨生命的顽强和美丽的绽放。《唐雪遥遥飘诗心渺渺来》一文,用典恰切、辞藻华丽、表意深蕴。作者发思古之幽情,叹人情之冷暖,真是锦心绣口,深情无限。在风格上有易安之质,清新、隽永,情趣盎然。以一位灵秀女子出彩之文笔,穿越千年的大唐烟雨。大唐诗杰,几近涉猎;恭书短引,一气呵成。既有英雄之豪气,又有儿女之情长。写就了苍凉,也写就了壮阔;写就了得意,也写就了孤绝。让读者在这样的审美愉悦中,细品雪与梅所呈现的性,诗家灵魂所寄的情,读后令人叹为观止。在诸多文体中,我认为评论文章是最难写好的,记得著名评论家阎纲先生在谈到他的散文时说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他说,真正的文学评论是散文与批评的杂交!我很欣赏这句话,近期读特里林的《文学体验导引》,真正看到了好的批评就应该是这样的。在高丽君的评论文章《嫁给春天的风筝》一文中,我看到了她审美的眼光和文字的纯熟,以及批评话语意识的自觉。她把对文本的分析和言说当作自己的一次发现之旅,进入了真正的再创作,旁逸出自己生命的体验和感悟,让我看到了她思辨才情的尽情展露。
常言道,开言出语见高低。文学之路亦是人生之路,走好为文为人之路,靠的是自己的实力。这个时代是一个权威存疑的时代,文学亦然。名气大者文章未必都好,没名气者文章未必就不好。名气有时是弄虚作假吹出来的,真正的实力是靠响当当的“干货”。当然,文学创作的能力,说到底关键在于认识和提炼生活的能力,文学在于悟性。从高丽君的文字中我能感受到,她有这样的悟性和能力,她能够做到把对生活的感悟用优雅、自然、娴熟的文笔表达出来,这也是她的敏锐和独到之处。当然,也是她创作取得成绩的关键。
散文的成长过程需要多种元素的滋养才能完成,但最重要的是思想和情感元素。思想、情感是作家的一种感悟,一种发现,一种与土地血脉相通的精神。散文如果丢失了它们,就会苍白虚浮。构建不起散文生命的质感,当然就更难以成为好的散文。我觉得,高丽君自身就是一眼清泉。她那纯净、炽烈之情,丝丝缕缕,汩汩流淌,犹如家乡清水河那涓涓清流,又如西海固那如涛的大山,交织成一曲爱与美的华章,让人赞叹。记得有人说过,能为自己的所爱全身心地痴迷进去,是一个人生存质量的顶峰。高丽君,在这个喧哗的尘世,在紧张的教学工作之余,排除干扰,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所爱。因此,她活得充实而丰富,活出了生命的色彩,活出了生命的质量。在她那里,文学成了清风明月般的美事,值得欣赏。
艺无止境,文贵求恒。最后,祝年轻的高丽君以安静的姿态不断地向文学的高度靠近。生命不在结果,而在美丽的绽放,文学亦然!愿她文字的墨香,美丽绽放。
2012年6月23日于银川静逸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