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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深渊

万历成年了,要举行两次仪式,一次是耕错礼,一次是谒陵礼。这两次大礼举行完毕,便表明皇上是成年人了。

耕措礼是先秦时就有的,天子耕的田为公田,天子亲自躬耕,表明对农事的重视。《诗经·噫嘻》篇,唱的就是周成王举行耕措礼时所唱的歌曲。一入春耕,天子在大臣的陪同下,亲自到农田里操起农具耕田,这宣告天子也重视农耕,要所有农官农夫都要勤于农事。可到了后代,皇帝亲耕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早在洪武二年(1369 年),太祖皇帝祭祀先农坛后,就在太常卿的引导下,手持耒梠在地里推上三下,然后三公来推五下,尚书等官员再推九下。(这称为三推、五推、九推)。

礼部举行一次聚议,题请皇上于万历七年(1579 年)二月二十五日举行耕措礼。可是不巧,万历皇帝此时正在宫中出疹子,连视朝、讲读都免了,自然不能出去举行耕措礼。张居正也不愿意皇上早早举行耕措礼,能推迟一年,岂不更好?他便提议要明年再举行仪式。

慈圣皇太后说,这是上天降罚,是我们心愿不诚。我要去朝拜菩萨,愿皇上早日康复。她提出要在皇宫里举行佛事法会,张居正不愿意,也不信这个,他说,世宗皇帝严旨戒除,因那时有上万僧人,怕的就是这上万僧人聚集,如有奸人乘机作乱,就会发生意外,不光是伤风败俗,也伤我大明朝的国体。自从隆庆以来,所有僧众天天希望在皇宫里弄法事。去年四月弄法事,满街巷都是闲人无赖,踩死人无数。这一次怎么能再弄?

慈圣皇太后说,那就不弄了吧。

慈圣皇太后只能听张居正的,但她心里不快,内阁总想要管束皇宫里如何做事,做法事就会有那么多的事儿?就是吃饭不好,也会咯牙,怕有砂石,那就不吃饭了吗?

万历康复时,召张居正在西苑一见。他说:“这些日子有劳先生了,先生也瘦了。”张居正劝慰:“皇上贵体要紧,以后要珍摄才是。”万历点头,显然不想多说这件事。他问:“先生还有什么事要说?”

张居正说,请皇上下一道旨,要取消天下书院,据我所知,天下有上百所书院,有的几百学生,有的有游学士子上千,来去不定,这些书院多请些邪术学士来讲学,所讲的大都是叛逆之说,蛊惑人心,败坏学风。请皇上下旨,严加查处。

万历有一点儿犹豫:“既是讲学,就让他们讲吧。讲学终能学点什么,总比不学好吧?”

张居正慷慨陈辞:“不是那么回事啊,圣上。他们在讲学时,百般攻讦朝廷,指责朝廷行事,指责朝廷法政,历数大臣失措,任意抨击朝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哪里是一般文人秀才该做的?他们这么做,哪还有文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哪还有人愿意考取功名?你听,这是余懋学在书院讲的话,‘圣贤敢抄旧闻以报吗?圣贤敢以一己而令天下吗?孟子说,君为轻,就是以天下百姓为重,不能拿百姓当草芥,这是错误的。’还有那个刘台,他也在家乡里讲学,听说他一讲学,乡人聚集,凡能读书写字者都与会,他一讲时,欢声雷动。所有的人如入魔一般。还有一个叫何心隐的,他曾因讲学而致病两个学子,那是因为他两个人要在头一天晚上占有一个能听得近便的席位而睡在地席上,夜里中风而病的。”

万历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他听得很专注:“何心隐有学问吗?”

张居正说,不是学问,是异端邪说。要拿下他,把他下狱,不使谬误流传。

万历说:“好,我下旨,要司礼监去办。”

万历七年,天下毁弃书院,许多兴办几十年的书院在司礼监的严厉打击下被取缔,书院大都建在幽雅闲静之所,有的被焚之一炬。

冯保命南北两京司礼监及管下二十四监,凡有在书院讲学蛊惑人心者,都可以抓起来,直入诏狱。诏狱一时人满为患。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请示:要不要再建一所监狱,用来装那些讲学人?冯保说:“你就像我那一盆‘魏紫’,它总是要干枯几条枝岔的,有什么了不起?你让它干好了,总会再长出新枝的。你杀几个人,不就完事了吗?”

何心隐在湖广讲学,被人拿住,押往京城,直送来北京。在诏狱里,何心隐得大家拥护,一入狱里,狱卒便把他放在一间大牢房里,许多人一间房,想让他受些罪。但有一个学子一见,便叫了一声,何先生。众人问,哪一个何先生?说是何心隐,众学子当时欢腾。有人说,这一次关我入狱,本来心里难受,哪想到会与何先生关在一处?真是我的荣幸,我此生有幸,与何先生关在一起,真是幸运啊。众人围住何心隐,嘘寒问暖,要他坐在最里面,把草铺得软软的,放在何心隐的铺上,众学子围着他,听他在狱里讲学。

何心隐说:“譬如说皇上是一家之长,再譬如说有一些闲人是孩子,他们是太监啊是官员啊,他们总是以为应该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但他们不知,他们只是侍候皇上的,而皇上按理应该是侍候百姓的。从古时起,大禹就是皇上,他做些什么?侍候百姓,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他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且在古籍中载,凡是氏族族长都不愿意做皇帝,他们怕做皇帝。”

一人问:“何先生,他们怎么会怕做皇帝?做皇帝可是好,有三宫六院,有七十二妃,有那么大的皇宫,要什么有什么,他怎么怕做皇帝?”

何心隐说:“从前的皇帝可没有这么多皇权,他只能做事,如果做不好,就让人杀头了。禹的父亲鲧就是皇帝啊,可他治不好水,他治水时用的法子是堵,这儿跑水了,他就来这儿堵,那儿跑水了,他就去那儿堵,左堵右堵的,竟堵不住,水到处决堤,最后各族的族长推举出禹来,就把鲧给杀死了。你看,他也是皇帝,他干不好,就让人杀了。那时的皇帝清廉啊,没什么比平常人更多的欲望,只是后来,好东西多了,又只有一件两件,没有太多的,给谁呢?给族长吧?他就有了私物,再后来,他就成了一个有许多财物的大财主了。”

众人听着,听得很入神,他们从前也读书,只读圣贤书,圣贤书从来不讲何心隐先生讲的这些道理,只要你听皇上的话,但皇上从来不想着百姓,百姓能不能把他宰了呢?

牢狱变成了课堂,有学子问:“何先生,当今大明朝的痼疾在哪里?它会不会完蛋?”

何心隐说:“它早晚完蛋,只是你不知道他哪一天完蛋,因为它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它哪一天死了,你就知道,那是必然。说起它的痼疾,真是太多了,只拣重要的说几条。一条是它不适应如今的天下形势。你说洪武时,太祖皇帝分封亲人做亲王,做郡王,那是有深意的,他怕天下不稳,反正有人想造反,那不如就让自己的亲人管吧,亲人反了,总比别人夺了天下的好。但天下一稳定,他就后悔了,想再把权力收回来。他让亲人做王,他们有兵权,但不管政权,政令由朝廷统一发出,他要那些做武将的不参与管理朝廷,不许他们考试做官,只给他们俸禄,禄米是不少,一开始是亲王五万石米,钞两万五千贯。再减至两万石,他有这两万石粮食,吃得完吗?吃不完,就囤积起来,就害人。如今有的军功后代做了奉国将军,官也不算小了,但他连一家人也养活不了。为什么不允许他考试做文官?为什么不允许他做商人?没有米养家人,他家人就得饿死。在洪武年间,天下只有亲王等皇亲国戚六七十人,如今有多少?几万人,十几万人!算上他们的家人,足有多少人?再说皇家田庄,从前没有过的,太祖皇帝只有陵园,没有皇庄。如今可好,天下的田地,有七分之一是皇园,他们的地不交税,只有农民的地要交税,这合理吗?”

众人听着,何心隐只用他的分析,就把大明朝的积弊说得清清楚楚,令人血脉贲张,恨不能立时把大明朝打个粉碎。

何心隐说:“就说太监吧。从前在太祖皇帝时,太监有多少人,几百,还是几千?如今有多少人?足有十万人了!南京,北京,两京都有司礼监,两京都有二十四监,南京还有一个留守守备,这些太监每一个人都得有人侍候着,就算是三四个人侍候一个太监吧,你们不知道,司礼监掌印监要有六七十人侍候,那还是嘉靖朝的事儿,如今只多不少。那靠太监吃饭的人就有四五十万人。这些人是差役、贱役、工匠,是打杂的,是做饭的,是各种手艺人。皇帝一年要养多少闲人?这些闲人是靠皇帝养吗?不是,是靠我们农民与工匠养的!”

众人扼腕,真是腐败啊,这么腐败的大明朝怎么不倒台呢?

何心隐说:“快了,朝廷行‘一条鞭法’,那么急迫地做,不如实施一个法则,就是把那些闲人开革了,让宫里变得清静些。养那么多的太监做什么?太监只是害人的;东厂是做什么的?养那么多的锦衣卫做什么?他们也足有五六万人,皇帝下令拿人,不经过三法司,直接就听皇上一句话,人就拿下了诏狱。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叫诏狱!诏狱是什么地方?就是皇上一句话,你就进来的监狱。人凭什么进监狱?是你犯了法。而你犯了什么法?犯了法律规定的哪一条,治你一个什么罪?总得有管法的人说了算吧?不是,是皇上的一句话,你就进了监狱;皇上一句话,你就得被处死。太监一句话,就可以把你活活杖毙,这算是一个好朝廷吗?张居正说,大明朝正逢中兴之时,万历朝代是一个中兴之朝吗?他是胡说!”

冯保把何心隐的话抄录了一份,交与徐爵,说:“你拿给张先生看看吧,他说得还真对,这些人目无皇上,目无大明朝,我看他说的那些话,不是疯子可绝说不出来。你交与张先生,问问他,要怎么办才好?”

徐爵要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签字,他拿这份抄件给张居正看,朱希孝说:“这东西一给张相爷看,他不得气坏了?这个何心隐不就得死了?要给他看吗?”

徐爵可不在乎:“活老祖宗要拿给张先生看,那就让他看吧。要杀要剐,随便他说,又跟我们没关系。”

朱希孝说:“我可不忍心杀何先生,这人是名人哪。”

徐爵说:“你有名,行啊,你得盛名,天下人人皆知,有什么坏处?没坏处啊,但你得收敛着点儿,别让人盯上你,让锦衣卫盯上了,让东厂盯上了,你不是找死吗?他这是自己找死,别怪别人。我看他说的这些,都是危言耸听,什么皇亲国戚的事儿,什么皇庄的事儿,什么皇庄占天下田地七分之一,等等,等等,这关你什么事儿?”

朱希孝悄声说:“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也是跟你说,我可是觉得他说得有些对,人家说的是字字咬肉,句句有据呢。”

徐爵大是诧异:“我可是要说你了,你可是皇亲国戚啊,你哥哥是成国公,你是锦衣卫的头儿啊,你家世代受皇恩,不能这么说吧?”

朱希孝说:“我说的是理,不是说我家,我家里的远房亲戚也不少人没米下锅呢,他们可都是皇亲国戚。光禄寺说,没有米,不能领,只能欠着,一欠就是几年,他们能熬过几年去?我看这法子不行,真的就让宗族人去考试,去做官,有什么不好?”

徐爵说:“太祖皇帝是怕皇亲国戚参政。”

朱希孝不以为然:“这早就不是太祖皇帝那时了,谁参政能怎么样?也不过剜肉补疮就是了。”

张居正看何心隐的狱中“讲学”,暗暗心惊,何心隐说的都是大明朝的“时弊”,他说,张居正根本就无力回天,大明朝积弊重深,他敢把最根本的积弊改革了,才是一个能力挽狂澜于既倒的贤臣,但他做不到。皇亲宗族的俸禄问题,皇家田庄问题,武官俸禄问题,太监横行不法问题,朝廷用人内阁擅权问题,还有各地官员贪污腐败问题……诸多问题在何心隐的一席话中一步步揭示出来,他说,张居正所做改革,只是“穷民力,失民心,误民事,劳民身,疲民意”。

张居正拿这抄件给琴依看,琴依看了,拍案而起,大声说:“这个何心隐是一个人才,他对大明朝的积弊看得比我们都深。”

张居正冷冷说:“谁看不出来呢?就说这太监擅权,你能改得了吗?从前太祖在时,宦官是不会写字的,就是不会写字的太监刘瑾他也一样能批红,一样能擅权,你还有什么法子?如今有十万太监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不经过冯保冯公公,行得通吗?有人说,张居正讨好冯保,给他上了一帖子,写上‘晚生’字样,我不写行吗?不与冯保狼狈为奸,我怎么做?”

琴依说,相爷这么做,也是被冯保利用了。

张居正不语,他说不出来,心里有苦衷,怎么对琴依说?

冯保曾拿出一纸名单来,那是内侍中的叛逆人名单,要张居正开列出来,革斥他们。先是拿掉了司礼监太监孙德秀、温太及兵仗局监正周海,而且请求皇上令所有内监自陈,问自己是不是一个谄佞之人。用这种方法,把冯保所不喜欢的人,全都开革掉。

张居正不愿意讲这种事儿,他恨自己所作所为,但又不得不做。

司礼监张鲸对万历说:“皇上的钱不多,还没有冯公公用钱大方。”

万历笑问:“他只是我的大伴儿,他很有钱吗?”

张鲸说得淡淡:“京师里有许多间房子,他各处都有房子,他的兄弟冯佑在京城里也有许多间房子,冯公公在北山口为自己造坟,那花园,比起皇上的西苑也不差啊。再说了,冯公公在原籍深州建造私宅,他那房子共有多少间,皇上你猜都猜不着。”

万历笑说:“不过上百间而已,能有多少间?”

张鲸说:“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二间,号称一藏,跟藏经的一藏数正相符。”

万历微微变色,他忽地对张鲸说:“别再对我说这些,我听了烦心。”

万历七年春正月,毁天下书院。

“吏部题复,参究文武不职官员大肆枭贪等事。奉旨,施观民原劾赃私狼籍,不止科敛民财。私创书院一节。明系勘官私庇容隐,独以一事坐罪。姑依拟,著革了职,冠带闲住。其所创书院,并各省直有私建的,著遵照皇祖明旨,都改为公廨衙门。田粮查归里甲,再不许聚徒游食,扰害地方。各巡按御史,仍将查过缘由,立限从实具奏。其各提学官,候科场事毕,你部会同礼部,照前旨,从公考察。目今预行体访,如有违背敕论,徇私作弊的,著不候考察,即全奏来处理。”

对书院的查封也是用“考成法”来强制实行的,你是地方官吏,要是不查封书院,算你政绩不佳,地方官员哪里敢对抗,便全都查封书院,据说全国一下子查封了六十四所书院。

江西南康有名的白鹿书院,因为有敕额,所以就连张居正的命令也不能毁坏它,但只留下了祭祀的三百亩学田,其余的田地都被没收。吉安白鹭洲书院,也与白鹿书院齐名,知府是一个惜才的人,禁令一颁布后,他马上命令在书院的门上挂“湖西公署”的招牌,免遭破坏。吉安的另一所书院文江书院也被关闭,这书院的基地都给卖了,后来邹元标归来,书院复兴,改名为仁文书院。

安福的复古书院是傅应祯的讲学处,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对学生们说:“你们还是散了吧。张居正不想让你们求学问,他只是要人们去读书求仕,去做官,你们想求知,他不愿意。”

学生们怒吼:“他凭什么管我们读什么书?我们又没犯罪?”

傅应祯说:“我说他与宦官勾结,就是犯罪了,他不会放过我,你们是后生,散了吧。”

一个学生说:“我们求过县尊了,他说,可以把复古书院改成城南社学。可有人一叫嚷,他就怕了。有人叫嚷说,书院未卖是违法的,结果卖掉了学田中的十分之三。”

傅应祯很惋惜:“书院是没了,复古不成,反只能今世污浊。把这书院改名叫做三贤祠,书院没了,从此再不复听得琅琅读书声了。”

听说挑选的宫女来了,冯保说,宫女中有二十多人是天姿国色,万历急着去看,命冯保把所有选来的宫女带至暖阁前验看。

冯保命司礼监李佑、魏朝、张鲸等人去把宫女带来,就在前殿给皇上验看。万历头一次看这么多的宫女,刚从江南选来的宫女一个个美艳可人,都是秀姿丽色、绝美佳人。她们或羞涩忸怩,或低眉敛目,一个个千姿百态,走在万历面前。万历只有一双眼、一个人,看也看不过来。好在有冯保在一旁指指点点,或点明哪一个秀色可餐,或指明哪一个典雅大方,或说明哪一个肤洁如雪,指点说明,弄得皇上的心痒痒的。

冯保指点着,万历的心里渐渐有数,乱花渐近迷人眼,但终得看好哪几个。冯保说:“皇上不能这么看,得看哪几个不行,叫她们下去,站在一旁,再比一比,如果皇上看不中,再叫回来,那就好了。”

万历真的叫了几个,看或是秀媚妖治,或是佳丽绝色,或是典雅大度,他说,真是看不明白了。冯保指着几个,一看确是比他看得准些。就最后定下了十个人。冯保说,皇上,这有十个也足够了,但皇上不能一下子要十个,不如就选九个,弄个九嫔,让内阁下旨,要她们九人侍御,如何?

万历心急,早就喜欢上了:“好啊,好,就要她们做我的嫔妃。”

冯保说:“皇上要张先生下票拟,他会照办的。”

万历发牢骚说:“他说我贪图美色,他不贪图吗?他用古代圣贤来规则我,为什么不规则他自己?你别对他说,我对你说,不许你对他传我的话。”

冯保受气包的样儿:“奴才哪敢对他说什么。”

万历看冯保恭顺的样子,忽地想起来一件事,笑道:“大伴儿,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读书不少,你说,佛经一藏指的是多少?”

冯保说:“这个容易,一藏就是五千四百八十二,这是准的。”

万历笑,很和气:“大伴儿,你真读了不少书,你是不是不当值的时候都要读书?”

冯保满脸都是笑:“是啊,我们做奴才的,一定得让皇上喜欢才行,不然皇上要我们这些奴才做什么?”

冯保对万历讲了许久,讲他是如何读书的。但万历听不进去,只是瞅着冯保,瞅冯保的眼神有一点儿不对。冯保问:“皇上,你今天怎么了?”万历有一点儿失神:“我可能是太喜欢女人了,我看那些女人真的很好,我就赐她们做九嫔,行不行?”

“怎么不行?皇太后也管不了皇上赐妃嫔,皇上从今起,要渐渐充实六宫,皇宫内要有皇上的女人,要好的,天下的美女绝色都得充实到后宫里来,这可是最重要的事儿。”冯保总是支持万历。

万历叫冯保回去歇息,临走时,他故意问了一句:“你在深州建的房子挺好看的,有多大?”

冯保笑笑:“也没多大,只有那么百十来间。”

万历笑说:“是啊,百十来间,确实没多大。”

张居正不愿意票拟这道谕旨,万历要一天封九嫔,他不想照办。但他不敢再多说什么,皇上 17 岁,转眼就 18 岁了,那时他再也不会听他这个首辅的,想做什么,一定会按自己的主意去做。关键是,他会不会听从张居正对他的教训,如果不那么做呢?

他对张居正多有不满,说张居正也贪淫,喜欢女色。

张居正确实是喜欢女色,他头一次感受到做男人的雄劲与快意,所有的女人都对他媚笑,说喜欢他,说他不老。只要有人说他不老,他就欣喜若狂,他就再发狂劲儿,一直与那个乐女亲热下去。他有时去看琴依,与琴依几乎像是朋友,乐女们像是他的侍妾,他沉溺在快乐中。

母亲于当年的九月由司礼监魏朝陪伴着来到了京城,他接母亲到了府上,再就不怎么在府里住了,他也知道,府里的人都会守口如瓶,但他面对着母亲,绝无办法再那么每日荒淫。他对母亲说,他有公事,每日要在西庐办皇上交办的公务,这样他便叫长子敬修与次子嗣修两人陪伴母亲,他却在另一处府宅里与乐女们欢乐。

他把琴依留在府里,陪伴母亲。

母亲喜欢琴依,她说:“琴依这个女孩子一身正气,看去是一个好帮手,你把她娶了,明明正正做你的侍妾。”

张居正答应了,他问琴依。琴依说:“我不愿意做你的侍妾,只做你的侍儿。”

张居正大笑:“你是傻子还是怎么了?侍儿是什么?侍儿是下人,白居易的诗里写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对不对?你做我的侍儿,莫非你只要做我的下人,不做我的侍妾吗?”琴依说是:“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我做你的男人?”张居正不解。

琴依说:“你是许多人的男人,不是我一个女人的男人。”

张居正说:“你是看我不顺眼吧?”

琴依说,你这几年意得志满,满朝文武没有谁敢对你不敬,你得皇上宠爱,得皇太后信任,位极人臣,一帆风顺,谁敢对你不敬?就说你当下正做的事,毁掉各地书院,虽说是一件缺德事儿,但也做得顺风顺水,有声有色,你也能把那件事说得那么有理有据。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越来越刚愎自用了,越来越听不进人劝告了?你身旁再也没有一个能劝得动你的人了,我劝不动你,你看轻我,行啊。但你身边没有一个贤良方正之人,这正常吗?

张居正正色说:“你不是贤良方正的人吗?你从高拱那里来到我身边,一直劝我做个贤良方正的人,我在努力做,还不对吗?我还怎么做,才称得上是一个贤良方正的人呢?”

琴依说,你不是,你觉得自己成功了,其实远着呢。你做不了什么,你也知道,你只能激流勇退,或是与大明朝玉石俱焚,舍此还有什么良法吗?你看透了,便开始放荡,不想再努力做什么了,皇上也成年了,他也不需要你了,你要韬光隐晦,要归隐林泉,但你走不开,犹豫、徘徊,举棋不定,不知怎么办才好。像你这样优柔寡断,必受大害。或是做一个独断专行的权臣,或是做一个与世隔绝的处士,你总得选择一个法子吧?

张居正无奈:“我没有法子,只能这样做下去,皇上要我做,我就做,明知道会粉身碎骨,也要做下去。”

琴依说:“你会的,你会粉身碎骨的,前面没有皇上的支撑,后面没有文武百官的拥护,你会粉身碎骨的。”

张居正看着她,满眼都是忧郁,一言不发。

万历这一天很兴奋,讲读后,他在暖阁里对冯保与张居正说:“我今天很高兴,元辅答应了我选的九嫔,可以充实我的后宫了。我也答应了元辅,我不会贪淫的。这会儿,我得大伴儿与元辅的帮助,能做一件大事了。我要写字,给大臣们写下几页大字,赐与他们。”

冯保说:“磨墨啊,你听见了没有?皇上要写字,你不磨墨,你干什么你?”

张鲸说:“奴才给皇上磨墨。”

万历写几个字,他说:“我愿意写的就是那几个字,‘尔惟盐梅’。只是我写不了几回,有时写过了还后悔。”

张居正与冯保看着万历写字,他写上“尔惟”两个字,忽地一挥手,把饱蘸浓墨的笔甩向冯保,让冯保的大红衣服淋满了墨汁,万历再回头写字,犹如不见冯保的尴尬神色。他对张居正说:“先生以为我会写‘尔惟’什么呢?是‘盐梅’吗?不是,我写的是“尔惟甘霖”,这是给讲读的申时行先生的。”

万历假作看不见,冯保此时与张居正都是神色大变,没料到万历根本不在意他们,只是写字,写完了,命张鲸说:“你拿去,命他们裱一下,再送与申时行。”

万历不理睬张居正与冯保,走了。

冯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一晚上想去张居正的府里跟张居正说话,但他又明白,他不能这么随便去找张居正,如给人看见,那些御史或是给事中一定会弹劾他与外臣勾结,他不愿意让人这么看他。他派徐爵去张居正府上,与张居正说此事。

徐爵说,你看看,活老祖宗竟是坐卧不安,他怕,他怕事儿,皇上对他这样,还从来没有过呢。他这一晚上哭啊,哭得可伤心了。他说,他从小就呆在裕王府,皇上是在他的怀里抱着长大的,皇上怎么会对他这样呢?真是不应该啊,他怕皇上对他不好,心里不安哪。

张居正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皇上对我们有气吧?皇上要行谒陵礼,要户部拿出十六万两银子用于典礼,我没答应。我说只能拿出十万两,再缺六万,得内府拿了。皇上不愿意,我与皇上再三说,就是隆庆二年,先帝谒陵礼,也是内府出的银子。皇上不愿意,说了好久,我才答应由户、兵二部从太仓折草银、太仆寺马价银这两项税收中各动支三万两,以济急用。这样皇上才勉强同意了。我看皇上近来对我们有气啊。

徐爵说:“冯公公说,相爷也是的,你就答应他,凡他要做什么,就由得他的性子去做,有什么了不起?”

张居正深知冯保的根底,只是笑笑。冯保贪得无厌,竟在皇宫外有许多店铺,弄了许多田地,他想委婉地对冯保说说,劝冯保收敛。他问徐爵:“我能不能与冯公公一见?”

徐爵说:“见面好吗?必得一见,就见见好了。”

张宏对张鲸说,你不能插嘴大事,皇上喜怒无常,万一要有个闪失,你小命不保,冯保不会放过你。张鲸一笑说,皇上恨他,只是碍着他曾做过皇上的大伴儿,皇上不能把他怎么样。这会儿他要是识相,就赶快离皇上远一点儿,他还有救。张鲸说起了万历无缘无故地泼了冯保一身墨汁的事儿,说,你想想啊,皇上恨他,恨到了什么程度?不然怎么会泼他一身墨汁?我想皇上正一点点儿地厌烦他。皇上这会儿最恨他。

张宏说,昨天还有一事,你不知道。慈庆宫里出了一件事,冯佑在宫里辱骂太监,大声豪气的,连皇太后都气得脸色发白了,皇太后说,不像话,他这么做,还是下人吗?他简直比皇上还凶!张鲸问,皇上不知道吗?张宏说,后来冯佑对皇太后磕头,说他声音太大了,是恨这些太监们不把皇太后看在眼里,就教训他们一下,请皇太后勿惊。皇太后说,我不惊,我只怕惊吓着了你。冯佑没有在意,他可不怕皇太后生气。

张鲸说:“这事儿得让皇上知道,皇上别的不在乎,他最在乎的就是两宫皇太后,一心要给皇太后上封号,这才几年,就上了三四次封号了,他可是个大孝子。”

张鲸再说:“我听说了,冯保有两个侄子,一个叫做冯邦宁,一个叫冯邦柱,两个竟在皇上挑选的九嫔里选了绝色美女,拿给他自己做侍妾。”

张宏说:“冯保是要败了,他这么做,早晚是一个死,你要取代他,也不是不可能了。”

张鲸说:“我要把他拿下,就请干爸爸做司礼监。”

张宏叹气:“我是不行了,还是你干吧。你有魄力,有本事,有野心,也有能力。只是你得调查一下,看看那个冯邦宁是不是真的有那个侍妾。”

张鲸说:“我就去看看,看他真是娶了皇上的九嫔没有,要是有,他可就是死定了。”

张鲸这天不当值,就晃晃当当来到了内市。他问内市的一家店主,冯公子来了没?那店主原认得张鲸,知道是司礼监,便赔着小心,笑着说,他一会儿就来,这会儿他可是威风了,刚娶了新的少奶奶,那姿色可真是没说的,听说是……店主一打手指,听说是里面的呢,从皇上嘴里掏出来的食儿,错得了吗?他替皇上选妃子,选一个最好的自己留着,真是不吃亏啊。

张鲸说:“你可别瞎说,人家可能是选一个最差的留着呢。”

店主说:“他可不是那种人,他天天来,有的是钱,要我把前朝皇后的凤冠给他留一件,我哪里去弄?弄那个让人知道了,得砍了我的脑袋。”

正说着,就见一个微胖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来,店主说:“你一看,就知道他是权贵,人家走路那姿势都不一样。”

冯邦宁一看到张鲸,原是认得的,就打招呼:“张哥,你来做什么?”张鲸笑应:“还行,还认得张哥?”冯孝宁笑得巴结:“不认谁也得认得张哥,张哥是叔叔的手,叔叔离不开张哥,我也得指望着张哥帮衬,是不是?”

张鲸说:“听说你家里有不少好玩艺儿,让我去开开眼?”

冯邦宁说“我没什么好玩艺儿,哪里能入得张哥的法眼?张哥愿意去,我带张哥去,只是得先看看内市,看有没有好玩艺儿,要是有,先买了拿走,张哥不跟我看一看?”

张鲸说:“好啊,先看一看。”

两个人在内市里逛,冯邦宁说,张哥,你可别小瞧这内市,如今内市里的东西比外面可有意思多了。皇宫里有什么,内市就有什么。这些玩艺儿都有一股大粪味儿,都是从大粪车里掏出来的,怎么会没有大粪味儿?我告诉你啊,要想去了那股大粪味儿,只有一个法子最灵,我告诉过许多人,他们都说,我这法子一试,还真灵,就是没法儿做。我这法子是,用十五六岁的美貌女孩子,要她把玩艺儿用嘴含着,含那么一天一夜,不松口。有人说,那她吃饭怎么办?你傻啊,拿参汤喂她,吊她几口参汤,不饿死就行了。你从她嘴里掏出来的玩艺儿再看看,香着呢,再也没那大粪味儿了,奇吧?

张鲸咂舌:“奇,真是奇法儿。”

冯邦宁说:“我说给我叔叔听,他也做了,他可是有排场,人家一下子用十五个女孩子,一齐含着玩艺儿,厉害啊,一下子就弄出来十五件。他家里的玩艺儿太多了,都是好玩艺儿,皇宫里也没有哇。”

两人在一家店里看到一件皇冠,还真是一件皇冠。

冯邦宁问张鲸:“张哥,你看这是真玩艺儿,还是人家编着玩儿的?”

张鲸说,看这珠宝,镶嵌得十分地道,你根本看不出来它是镶进去的。看这金丝,扯拉得十分匀细。真是好玩艺儿,我就奇了,本朝从太祖皇帝起始,每一顶帽子都贮在皇宫的内库里,你怎么会有一件皇冠?

店主笑:“你要就有,什么东西没有?内市是天下大市,皇宫里有什么,咱有什么。你说是不是?别说是一件皇冠,就是皇宫里的印,也能刻出来。”

冯邦宁笑:“别吹了,我要了,这件皇冠,给我的那个小冤家,她总是不满,说她没进了宫,没封成妃嫔。我说,皇上有人,你在皇上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在我眼里你可是个宝。你是我的,比是皇上的更好。”

张鲸说:“你真的弄了一个皇上选的宫女?”

冯邦宁说:“不是,不是,我怎么会弄皇上的人,我傻啊我?我只是说我替皇上选妃子,她就一心要去皇宫里。”

张鲸与冯邦宁坐着他的车,到了府里,这府第很宽敞,足有皇宫里十个乾清宫大,一进了园子,便见一些奇花异草,曲径通幽,一直到了内房。冯邦宁笑着显摆:“我请鲸哥看看我的这个侍妾,看她是不是绝色?”

两人进了一间闺房,冯邦宁叫道:“小秀儿,你出来,张哥来了。”

一个女孩子出来了,张鲸真是吓了一跳,这女子肤如凝脂,人立如玉,真是秀色可餐,就连张鲸这个见惯了皇宫妃嫔的人也大吃一惊,他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皮肤能这么紧地画成一条轮廓,十分匀称,十分美艳,十分纯净。她一笑,像从嘴角漾开的水纹,一点点向外漾,腰肢一娜一袅,便生无限趣味。

张鲸吃惊:“我要是皇上,一见了你这个侍妾,先砍了你的头。”

冯邦宁冷笑:“皇上怎么了?皇上他就该享尽人间美色?我叔叔没有女人,他有女人也是白搭,不能再养育后代,我是叔叔的养子,我生下儿子,就真是我叔叔的孙子了。你们那些在宫里没卵子的太监,哪一个能真正替我叔叔打灵幡儿?哪一个能替我叔叔立碑做孝子?没有,只有我。叔叔他是聪明人,他对我最好。”

张鲸说:“你这个女人比皇宫里的女人更好。”

冯邦宁毫不在意:“你要是喜欢,我让你摸一摸,玩一玩,我的女人可不像皇上的,谁也不能动。你是我的鲸哥,你愿意摸,她敢不让你摸?”冯邦宁大声吼那个小秀儿,“过来,让鲸哥喜欢喜欢。”

张鲸真放浪了一下,把小秀儿抱在怀里。

张鲸说:“我抱着你的侍妾,你岂不是吃亏了?”

冯邦宁说:“女人算什么?没有你们这些哥们儿在宫里,我怎么能有今天?可是不能亏待你,小秀儿,你就让鲸哥好好品品味儿,反正鲸哥也弄不成真的了,你不吃亏。”

张鲸有了笑纳的兴致,他摸了摸小秀儿的奶子,真是好奶子,挺直而尖,圆润而软,松如绵,挺似果。张鲸说:“好奶子。”再摸摸她的腰,腰竟在后背处斜削出一条平棱来,张鲸说:“我可是浅见了,从来女人的腰都是圆的,你怎么是斜削的?”冯邦宁笑话他:“你可是见识不行了,人家这是小时候练出来的,小时候总是做杂耍,顶着缸盆,就有些力气,你还没见她做那种事,一旦疯起来,不得了呢。她会把男人拿脚顶着,一顶一个转,怎么弄怎么行,真是好玩极了。鲸哥你是一个假货,要不然,我就让她跟你好好玩玩。”

张鲸说:“我看你是活腻了,你替皇上选妃子,敢自己弄一个这么俏的女人,你不怕皇上生气?”

冯邦宁丝毫不惧:“皇上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只弄了一个女人,给他弄了上千个,供他挑选,他不能生气,他可是占便宜了。我弟弟也弄了一个,那个也是个尤物。我告诉你,她比起我这个小秀儿来,那是别有滋味儿。”

小秀儿说:“你兄弟两个没一个好人。”

冯邦宁大笑:“你当鲸哥是好人,鲸哥是没有那玩艺儿,玩不了真个的,不然鲸哥也早就动手了。”

小秀儿低着头,张鲸羡慕冯邦宁,心里更恨冯保,看来冯保一家恨不能鲸吞了大明朝天下的一切珍奇玩物,单就是这个冯邦宁,就敢这么大逞威风。

张鲸放下小秀儿,说:“我得走了。”

冯邦宁相跟着,说:“你抱着她多玩一会儿,有什么呀?她也就是一个女人,咱们还是兄弟,兄弟胜过女人,女人是你家里的玩物,兄弟可是一辈子的交情了。”

张鲸说:“是啊,我是你兄弟,可我玩不得你的女人,我玩了你的女人,你该生气了。”

冯邦宁说:“不生气,不生气,这一回下去,知道路数了,要是皇上再选美女,我会做得更好,一定会弄来更好的。这一次没经验,先是对各地府县出明示,这不行,就得迅雷不及掩耳,一下子就下去,看准了,抓到手,他府县不服,当场就把他拿下,那时他还不得供上大把的银子?”

张鲸说:“你有办法,是轻车熟路了,下一次皇上一定还会派你去选宫女。”

万历清晨起床,他要在今天去谒陵。

这是大礼,他头一次在宫门外骑乘他的骏马。他要先乘辇,然后再在陵墓前换乘骏马,骑乘一段,再去谒陵。马要用大车运至陵前,以便他骑乘,骑乘之后,再用车运回来。他起得身来,看着躺在床上的三个嫔妃,她们年纪太小了,都还贪睡,一个个睡不醒的样子。万历抚摸着贤嫔,她有娇小玲珑的身材,被万历一抚摸,就嘤咛一声,扑进万历怀里。万历说:“我要去谒陵了。”贤妃说:“不嘛,不嘛,你不去,抱我,抱我。”女人温香暖玉,在怀在身,万历不由得扯起她来,再把她压在身子底下。

依照祖例,凡是谒陵前,皇帝都要沐浴净身,不得与妃嫔做那种事。但万历可不管这个,他是一个看得开的人,他认为,就是皇爷爷皇父都会同他一样,在谒陵前,也一定会幸妃嫔的。

静嫔也醒了,她闭着眼睛,摸着万历,扯着他的臂,轻声说:“还有我,还有我。”万历不得不与她再亲热一番。在万历看来,除了母亲,就是宫里的女人与他最亲近了。他不相信外臣,也不相信内府之人。就是冯保,不也对他胡说深州的房子只有百十间吗?他的房子足有一藏经数之多。万历在心里琢磨了许久,冯保是一个太监,深州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皇宫里有几千间房,也不足万间,他怎么会在深州也有几千间房子?

万历与嫔妃亲热时,能想着许多心事,他学会了在与女人亲热时想问题,他这时头脑特别清醒。他想着冯保,能把二十四监孝敬他的几十万两银子拿出来,就有另外的赚钱法子,听张鲸说,他在京城有无数的店铺,有无数的房产。万历就真想知道,他冯保到底有多少房子,有多少店铺。

娴妃最后一个醒来,她总是一睁眼就在地上跳舞,她自小习舞,舞姿极佳,好在皇宫里跳舞,宫里空地场儿大,万历一旦与嫔妃亲热,便要她跳舞助兴。此时她一起来,如沐如浴,长衣博带,翩翩起舞。看着她起舞,万历更来了兴致,索性与她们三人一齐,更亲热了一回。

张鲸悄声在门外提醒:“皇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万历说:“这就走。”

三个嫔妃帮他把衣服穿好,他匆匆走出乾清宫暖阁。

这是 3 月 12 日,天高气爽,万历奉两宫皇太后与宫内的后妃们一行,在文武大臣的陪同下,从京城出发,抵达巩华城行宫。蓟辽总督梁梦龙、昌平总兵杨四畏以及昌平州官吏与府学师生,列队来行宫朝见皇上。

万历兴致很高,对众人说,万历一朝是中兴一朝,要上下齐努力,才能振兴大明朝。你们要好好学,学圣贤之哲,学古人之淳,学先哲之朴,就可把大明朝的未来弄得更好。

当日晚,驻跸行宫。

第二天一早,万历一行从巩华城出发,午时到了感恩殿,地方官随侍左右。万历命晓谕户部,“朕兹躬谒山陵,经过地方百姓劳苦,本年分田租量与蠲免,以示优恤,尔部酌开分数来看。”他的话意是,要户部看一看,能免除多少是多少,让百姓少交一些钱粮。因一路上百姓要抬轿子,要修路,沿路铺上黄土,把路铺得平平的,以供车骑大队经过。

远眺天寿山,看到了逶逶迤迤的山脉随坡而下,自成祖以下各代帝王都在这里安息。这天寿山在昌平州的西北,八达岭的东南,居庸关正东,后代人称此处为“十三陵”。

万历与两宫皇太后率后妃要先拜谒长陵(成祖陵),再拜谒永陵(世宗陵),再拜谒昭陵(穆宗陵),再举行春祭礼。然后再派徐文璧、李言恭、陈玉谟、杜继宪、陈景行、李伟等皇亲国戚去分别祭扫献陵(仁宗陵)、景陵(宣宗陵)、裕陵(英宗陵)、茂陵(宪宗陵)、泰陵(孝宗陵)、康陵(武宗陵)。

忙了一整天,万历与两宫皇太后决定再住在感恩殿,可当地官员说,这里供水很困难,两宫皇太后一定要沐浴,不然怎么能睡着觉?万历决定,立即启程赶往巩华城。

当天夜晚,万历与王皇后以及刘妃、杨妃和九嫔都在一室,万历说:“在祖陵,你们都是我的后妃,全在这里住,你们记着,大明朝有今天,是祖上的功德。”他看一眼王皇后,王皇后不像以前了,对于廷杖宫女已是不大在乎,在坤宁宫里,她先后杖死了三个宫女。万历也知道,对此事不能太在意,她就更无所顾忌。王皇后说:“两宫太后也在,你们都要安静一些,不得吵闹,惊扰了两宫太后,我会处罚你们的。”

妃嫔都知道她厉害,她会命人廷杖打人,甚至打死,她喜欢听人廷杖受苦的呻吟声,愿意听人叫饶。她廷杖宫女时,最喜欢宫女对她说自己是贱人,如果宫女不说自己是贱人,不自称出身贫贱,她就不大爽快。妃嫔们不敢得罪,在她面前人人战栗。

万历这天晚上对王皇后很温柔:“我娶了你,你做我的皇后,要管理后宫,要管她们,约束她们,要她们听命于你。”

王皇后说:“她们肯听我的吗?杨妃家里很富有,她家是大商人,你说她肯听我的吗?”万历劝她:“你要在后宫立信,不能总是猜忌她们,她们都是你的下属,肯听你的,你就有皇后的威信了。”王皇后说:“我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她们看不起我,我要立威,打她们,她们就肯服我了。”

“你打死了宫女,还不算什么,可你不能在后妃里弄这种事,慈圣皇太后会不高兴的,母后是一个仁慈的人,她总是拿钱去筑桥铺路,怎么会让你杀死人?你再少打死些人,就是宫女,也只能打坏,不能打死。”万历叮嘱她。

王皇后说:“还是你体贴我,你是皇上,我是皇后,我与你是夫妻,对不对?”

万历说对。

王皇后说:“也对也不对,我看那么多的古书,说有些皇上最愿意废立皇后,他一狠心,就把皇后给废了。”

万历说:“我不会那么做。”

这天黄昏,万历在皇陵的后坡上看了许久,他发现,从这儿看,无论怎么看,那天寿山也只是一个荒坡,他有点怀疑术士的本事了,这天寿山真的是天生龙脉吗?

有一个老太监趴在地上,扯草,看着人眼熟,他走上去,一眼看见了,这人是陈洪。他问:“你是陈洪,是不是?你是陈洪?你抱过我?”

陈洪跪下磕头:“皇上啊,劳你惦念奴才了,奴才是陈洪,陈洪在这里给皇上磕头了。”万历有一点好奇,他想与陈洪唠一唠,唠一唠陈洪来这里看守皇陵的事儿。陈洪说:“皇上啊,这里躺着的是先帝,先帝说,陈洪,你快来吧,你在我坟上拔草,不如来地下侍候我,给我磨砚,给我端茶,给我批红。我就说,先帝啊,我侍候不了你,我老了。先帝说,谁不老呢?谁都得老,早一天晚一天就是了。你怕什么老啊?我看着先帝,我这会儿常去圜丘看看,围着圜丘走那么三圈两圈,一边走一边对先帝说话。”

万历只有 18 岁,对于未来雄心勃勃,看到陈洪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心惊。陈洪跟冯保差不多大,但已是风烛残年的样儿了,满头都是披散的白发,脸成酱紫,风一吹,白发飘拂在眼前、脸上。他的脸已晒成黧黑,成了一个地道的农夫了。

陈洪说:“皇上啊,奴才跟皇上说一件事,皇上别怪奴才多言啊,皇上青春鼎盛,来日方长。但可不能像先帝那样,到了最后才修建自己的寝宫啊,皇上要乘着自己年轻,把自己的寝宫修起来,要修得漂漂亮亮的,就让冯保来替皇上修坟。他能忠心不贰,能替皇上修好坟啊。”

万历心咯噔一下,还真没替自己想修寝宫的事儿,他才 18 岁,就替自己修寝宫吗?张居正能答应吗?如今凡事都得想到张居正,张居正答应不答应,是他能不能做成事儿的关键。

陈洪叹息:“人早晚有那么一天,只是早修一天,寝宫就修得好些;晚修一天,事到临头时就忙乱。皇上修一座寝宫,修得比永陵、昭陵、景陵都漂亮,都好看,皇上的身后事不也办得漂亮了吗?”

万历沉思着:“你说得对。”

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告诉冯保,傍黄昏时,皇上与一个看陵的老太监谈了一会话,只不知谈什么了。冯保斥他,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谈什么?他们能谈什么?我去看看那个看陵的老太监。徐爵便派锦衣卫陪冯保去看那个老太监。

看陵的小石屋十分清冷,冯保进了石屋,浑身直起冷栗。他大声喊:有人吗?有人吗?声音在石屋里怪怪地回响,竟是有异声。冯保听不到回答,他慢慢走向屋内。一个老太监正守着一只火盆,火盆里有细细的炽炭,一眼就看得明白,这炽炭不是从宫里弄来的。

冯保走到了老太监的身旁,锦衣卫吼那老太监:“冯公公来了,你怎么不起身迎接?”

那老太监慢慢回身,看着冯保,冯保看清了,他是陈洪,他是陈洪啊。心一下子沉下去,他问:“你今天见到皇上了?”陈洪笑一笑:“见了,见了,见到皇上了,我还跟皇上说了一会儿话呢。”

冯保蹲下了,两手向火,十分看不起他:“你混成这样儿,能跟皇上说什么呢?”陈洪笑说:“我一说,皇上就能听进心里的事儿,该说就得说,不说就没机会了。”

冯保说:“就你这样儿,还有机会吗?”

陈洪说:“有,有,像你,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看上去你在皇上身边,其实你也丢了许多次机会,本来该做的事儿,你不做,丢了机会。本来不该做的事儿,你做了,就给别人添了一次机会。”

冯保说:“你陪先帝爷,还想了不少事儿?”

陈洪喟叹:“想想也是的,我不像你,你读书比我强,但你经事不一定比我多。像先帝隆庆爷,有许多秘密,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冯保慢慢腾腾地问:“先帝爷的秘密,我一定要知道吗?”

陈洪说:“要是皇上不是先帝爷的儿子,你就不必知道,可皇上他是先帝爷的亲骨肉,不知道这个,你不怕吗?”

冯保蹲在陈洪身旁,闻到了陈洪身上的汗味儿,臭味儿,还有一股臊味儿。他皱着鼻子,问:“你不洗澡?”

陈洪说得直:“不洗。像你,一定得洗澡,你那洗澡也是给别人洗的,给别人看,给别人闻。我在这里没人闻,何必要洗?”

冯保说:“是啊,是啊。”

冯保真想问出,陈洪跟皇上说了些什么?如果他得知陈洪对皇上说大修寝宫的事儿,他一定会进言,他会早些对皇上说的。但陈洪不说,他也不知,心里直打鼓。

“这么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你都对皇上说了些什么?”冯保不看陈洪。

陈洪说:“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你没必要知道。我看你也老了,怎么不想着退下来,跟皇上说,你要看着哪一座陵?”

冯保笑笑,咬牙说:“你说我该来看陵?”

陈洪说得很肯定:“是啊,你该来,你再不来,连在这儿都没你的地儿了。”

冯保忽地大吼:“陈洪,你当你是谁?你是皇上?你是皇上的亲戚?你算是什么东西?你跟皇上说话,你配跟皇上说话吗?我要宰了你!我要亲手宰了你!”

冯保很冲动,他扑上去,扼住陈洪的咽喉,直扼陈洪的咽喉。那几个锦衣卫要上来帮他,他尖声吼叫:“不许动,你们看着,看我怎么掐死他!”

陈洪不动,冯保吼叫着,怒扑着,把陈洪扼住,他狠狠地掐陈洪,忽地看到了陈洪脸上带着笑,他蓦地醒悟,陈洪是要他亲手掐死自己,愿意让冯保掐死自己。冯保嘎嘎尖笑,这是他头一次笑得如同那些老太监一样了,再也不是那种洪亮的声音,他为自己的失声而惊讶,但顾不上了。他轻声说:“陈洪,我忘了,我不能亲手掐死你,你的罪还没受够呢,你得看陵,喝西北风,你得挨饿受冻,你自己会弄炭了?我要你弄,来人!”

锦衣卫扯,上来扯住陈洪。

冯保扯扯衣服,这是来谒陵的孝服,不能弄得满身是土啊。他理直了衣服,大声嘶吼:“你能弄炭,给自己弄暖一点儿?行啊。先把他的腿打折,两条腿都打折,把骨头打断,听明白了,别打坏了人,只打坏腿。”

锦衣卫颇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把陈洪的腿打断了。

陈洪大吼:“冯保,你气数到了,你完蛋了,当今皇上早晚要你的命,你死定了!”

冯保听得脸儿煞白,虽然他梦里能听到这吼喊,但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儿吼,谁不怕他?谁不忌讳这话?陈洪一吼喊出来,他气得身子直抖,他大叫:“打断他的腿,打断他的腿,让他爬着去弄炭!”

锦衣卫问:“冯公公,要不要把他的炭火盆扔了,砸了?”

冯保说得很快:“不不,不能那样,不能赶尽杀绝,懂不懂?你要给人家一个机会,我就给他一个机会。你能去拣拾柴枝,还会闷火烧炭,你有本事,好好活,我让你活,你好好活啊?”

陈洪大笑,吼:“冯保,你要完蛋了,皇上早就看你不是东西,他要废了你,你得一死!你成了朝廷叛逆!家人得满门抄斩!你死无全尸!”

冯保气得嘴唇哆嗦,他恨陈洪,这个老不死的,他敢对自己大不敬,他不想活了?

但冯保只是恨恨地看着:“我不会宰了你!让大雪天冻死你,让大风吹死你,让狼咬死你,让皇陵的阴鬼缠死你!”

冯保笑,阴恻恻地笑:“你呀,在这里呆着吧,好好养伤,把腿养好了,再爬出去拾柴啊。”冯保走出来,厉声吼锦衣卫:“你们怎么弄的?让皇上看到了他?”锦衣卫都不敢回话,只是低着头听训斥。冯保大吼:“走吧,再有什么人走近皇上身边,要早收拾,不能让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近皇上。”

腿折断了,在流血,骨头折了,陈洪拿些柴枝贴在腿旁,想用布带子缠紧,缠了好久,缠不住。他爬着来到了石屋的门口,对着皇陵说:“我可没爬着走过,我不会爬着走……”

陈洪流泪了,忽地又笑了,他想到了,万历一定会对修寝宫很热心,他会耗尽冯保的钱财,想方设法从冯保那里弄钱,冯保满足不了万历的贪心,他就失宠了,早晚会死在万历手上。他叨叨咕咕:“你死定了,你死定了,我先死,冯保,我在阴间地狱里等你,我等着你……”

他挪动着身子,腿太疼了,他呻吟着,爬向石屋正中,那儿头顶上有一条梁,是石梁,他早有准备了,在石梁上吊一根细细的绳子。他把布带子扯在绳上,向上扯,一直扯,很小心地扯,不能不小心,不小心就会扯断,一扯断了,他就弄不成了。他终于把布带子扯上去了。

陈洪哆嗦着说:“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喽。”

他把布带子系上了一个扣子,弄明白了,说:“冯保,我不跟你玩了,孙子哎,你叫我,再叫我一声。”

他学冯保的声音叫:“陈洪老祖宗,陈洪老祖宗!”

他再说:“冯保,对了,你就是我的干儿子,你是我的干儿子!”

他再学冯保的声音:“陈洪老祖宗,你走好,你走好喽。”

陈洪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他用两条臂扶正自己,腿晃荡着,不吃力。他哆哆嗦嗦:“不用腿,上吊可不用腿,腿有什么用?你打折了,我不用你!”

陈洪把自己吊在石室里,他轻声说:“冯保呀,你早晚也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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