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能理解，而且她是民主选举上的，我也只能服了。”Rosa说。从她的口气中，夏瑞漫无法甄别Rosa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在无奈地应付。
“你们的票数非常接近。你还是会跟Jo继续做朋友吧？”
“当然会，我们住在一起，想不做朋友都难吧。”
“这就好。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而且大三功课那么忙，尤其有论文要写，不弄什么社团也挺好的。有时间我们还可以一起多干些文化活动，一起去去戏院，看看画展什么的。”
“好呀！唉，的确，不想社团的事也没什么不好，轻松多了。”
虽然不知道Rosa到底对她掩饰了多少想法，但见Rosa心态如此之好，至少表面如此，夏瑞漫放心多了，满腔的怨气也散出去不少。既然当事人都平静地接受现实，作为旁观者的她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当天晚上，Jo给夏瑞漫打了电话，问她Rosa情况如何。Jo和Rosa虽然空间距离只隔十几米，但心理上的距离却一下子被拉得无比的远。Jo回家后还没见到Rosa，与其说没有见到，倒不如说是故意躲着，所以要问一个十几公里以外的人那个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怎么样了。这多少有些讽刺。
夏瑞漫告诉Jo说：“Rosa竞选后的心情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她并不怨恨你的决定，也明白竞选结果是由社团成员投票产生的。”
Jo有些不相信夏瑞漫的话，说道：“真的吗？！我还是好怕见到她。”
夏瑞漫心里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嘴上却说：“Rosa跟我说她已经不生气了，但你今天不去找她也应该还好，等到明天再说好了。”
“瑞漫，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得对得起自己，你知道吗？我妈也这样跟我说。”
夏瑞漫想对Jo说，你这样做就对得起自己了？副社长和社长真的差这么多吗？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得到这个职位，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呢？既然从来没提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突然改主意？有些东西应该比另外一些更珍贵的，友情应该高于某一个职位，就像好朋友的男朋友是不能碰的一样。如果你和Rosa之间的冷战因此开火，就算所有朋友都站在你这边，我也会站在Rosa那边的。
但夏瑞漫一句对Jo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的话都没说，只是一边“嗯”着，一边听Jo对自己与Rosa竞争的决定进行辩解，而Jo也就因此自然而然地认为夏瑞漫并没有怪她。
夏瑞漫再次见到Rosa和Jo是在一个星期后，两人并排从远处有说有笑地走来，在旁人眼里她们跟其他好朋友一样，亲密无间，彼此的存在给对方带来无限欢乐。夏瑞漫见两人和好如初，便没有再提七天前竞选的事。虽然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从前，这看似平滑的表面下到底有多少裂痕无人知晓。但无论如何，不管Rosa是否愿意提起，夏瑞漫知道Jo在Rosa心灵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一刀，不论日后伤口是否痊愈，伤疤永远都会在，不会与抽走的刀子一同消失。
就在海面恢复平静的两个星期后，夏瑞漫偶然发现平滑的表面下藏着宽得惊人的裂缝。夏瑞漫知道Rosa有一个几乎没有人知道的博客，时不时会在上面写下最近的心情和感想。有时候是一首小诗，有时候是关于历史的思考，有时候只是短短的一句话。Rosa在借用夏瑞漫的电脑时上过自己的博客，夏瑞漫看到网页后问起她博客的情况时Rosa也没有隐瞒什么，并告诉夏瑞漫她的确偶尔写写博客。不过，Rosa也从来没在未被问起的时候主动提起过自己的写作。夏瑞漫访问Rosa博客的频率不高，一是Rosa的更新速度很慢，二是夏瑞慢并不对此有太大的兴趣。再次访问Rosa的博客是在整理浏览器的网页收藏夹的时候，博客主页在电脑屏幕上呈现出来后，首先映入夏瑞慢眼中的是大大的、血红的标题“贱人”。你说得还可以再直接一点，夏瑞漫心想。直觉已经告诉夏瑞漫Rosa笔下的“贱人”是谁，但在没读正文之前夏瑞漫还是满心希望这个Rosa明显憎恨无比的人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只可惜夏瑞漫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从博客的第二行开始，斗大的Jo两个字母就格外刺眼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文章不长，但短短三段就把Jo从头皮到脚指甲都骂了个遍。从Rosa尖锐的用词中可以看出，这定是她还在气头上时写的。（不过谁又知道她现在是否在生气呢？）不管Rosa现在心情如何，至少她曾经将Jo恨入骨髓过。不管此篇博客写于何时，它还屹立在主页的最顶端的事实说明Rosa并没努力隐藏她曾经抑或是现在的想法。不管如何，从这一刻起，任何Rosa和Jo一起说笑的画面都让夏瑞漫毛骨悚然。夏瑞漫不知道如果她是Rosa她会怎么做，微笑地接受这一切？破口大骂？拎箱子马上搬出去再也不跟Jo说一句话？说不定那一天来临时她也会跟Rosa一样，只是在日记本里宣泄一番，然后跟平常一样跟那个人一起过日子。
夏瑞漫没有对Jo说Rosa写下过这样一篇博客，也没有告诉Rosa她看过她的文字。这三个好朋友就跟以前一样一起上课，学习，吃饭，聊天，玩乐。
三十六
“亲爱的，好没动力写PersonalStatement（个人陈述）啊。”Maggie一脸愁云地说。
“怎么了？”
“其实，主要是我连报什么科都还不确定，我不想再学数学了，但其他的科目大学没有背景的话挺难申请到的。”
“既然没想好要学什么，或者没什么想学的，就先找工作嘛。”
“工作找不到啊！而且研究生以后怎么都要读的，一次读完算了，以后就不用再考虑上学的事情了。”
“噢，这样啊。”
“其实就算找工作，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已经可以看到，我未来就坐在某一个四方形的办公室里，做着不讨厌也不那么喜欢的工作。这样一坐就是几十年。”
“那你有什么事特别想做的吗？”
“我对做慈善挺感兴趣的，但这可能得等到十几年、几十年后了。我总要先养活自己吧！不管怎样，我都要先靠自己的双手生存，我可不想大学毕业后还吃家里的，穿家里的。不管做什么工作，首先得养活自己才行。”
“嗯。”夏瑞漫嘴上应声说，但心里却想，我以后如果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然后又得不到学校的补助的话，还不知道要花家里的钱花多久呢。
“唉，其实对我来说，工作、读研究生、读博士都一样，都不过是几条可选道路中的一条，每条在现在的我看来都差不多，既不让我特别兴奋、激动，也不让我恐惧、难过，都不过是生活罢了。”Maggie说。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去追求你的梦想吧，但很多时候人们并没有对哪一件事特别感兴趣，更没有想去追寻的梦。”
“对啊！那你呢？”
“如果把历史说成是我的情人的话，我并没有爱它爱到癫狂爱到愿意放弃一切跟他走。但我又舍不得离开他，每每想到如果大学一毕业我就与他分手另寻新欢，就会觉得几年或者十几年后自己一定会后悔不已，怪自己当年为何没有坚持。所以，我应该还是爱他的吧。想到以后我可以研究的各种课题的时候，一种憧憬与激动的心情会涌上心头。看着在讲台上讲课的教授，我会满心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站在那里。读着历史学家用几年、几十年心血写出的作品，我多么向往有一天有人也能手捧我的思想。这些心情都是我在考虑其他工作的时候没有的。但又有那么些时候，我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能否做好这份工作，真能研究出什么名堂吗？尤其在跟朋友圈里一些特别聪明的人比较的时候，这种怀疑会更强烈。而且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热爱一件事情，是因为我们做这件事情做得好，有天赋。你见过特别喜欢唱歌的人是五音不全的吗？你知道有哪个人每天画画却连最简单的图形都画不准的吗？所以，我想我对历史的热情因对自己能力的怀疑而有所减少。但怎么着我也会试试，如果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的话，我肯定会后悔。”
“你至少有一样还算感兴趣的事情，至少有个情人。对我来说，数学从一开始就是个备胎，其他选择都因各种原因被排除了，什么语言问题啦，什么父母不同意啦，什么不好找工作啦，最后也就只能把备胎变正牌了。我对我的正牌男友实在没什么感情，但因为已经交往三年，现在越来越有点甩不掉。”
“应该也有些专业没有背景也能申请的吧？”
“应该有一些，但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哪科特别想申请。其实都差不多，读研就是为了将来能好找工作，或者说为了把找工作这令人头疼的问题再推后一年。要说我对学习本身有多大的兴趣，倒也没有，平时学习也就是为了考试，那些公式有的没的，真不知道有什么用。”
“Takeagapyear？用这个时间再想想？”
“本来为了出国就比别人老了一岁，我不想再多浪费一年啊。”
“这应该不叫浪费吧。”
“说句实话吧，gapyear（间隔年）我要干什么呢？这又是一个问题。而且一年以后我就能想明白了？就突然找到人生目标了？这又是一个问题。”
“如果你gapyear也不知道做什么，那的确是……”
接着是一阵沉默，夏瑞漫和Maggie好像都陷入某种思考状态，但很快发现“未来”这个问题太巨大，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答案。夏瑞漫接着又问：“那如果找工作，你就是找投行这类的？”
“应该是吧。或者去咨询公司之类，比如精算咨询。现在年薪不到2万英镑也留不下来啊。投行起薪就有4万以上！反正也没什么别的特别想做的，那还不如找工资高的呢。”
“嗯，也是。不过去投行你会喜欢那种环境吗？”
“不喜欢也得适应啊，记得我之前给TheOtter写的文章吗？”
“噢！那篇。我本来以为你结尾会说再也不想忍受这样的日子，没想到你说至少下次再踏入这片领域会有所准备。”
“这就是人生！”Maggie叹气道。
夏瑞漫心想，应该说这是你选择的人生。
“你就好了，都知道要做什么。”
“其实也有很多不确定性啦。”如果申请不到名校的研究生或者博士怎么办？如果只能去二三流的学校，有在那里读五六年博士的必要吗？如果学术这条路走不通了，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呢？能有公司要吗？能胜任什么工作？在大学的确是读了三年书，但怎么觉得连最简单的工作都做不了呢？
大三刚开始没多久，夏瑞漫每天参与类似这样的对话明显增多，空气中总漂浮着一种令人焦虑不安的东西，一种夏瑞漫以前在新闻里听过，在电视看过，从别人的故事里了解过，却从未真真切切感受过的迷茫与不知所措。只有在将要离校的时候才开始不舍，才发现这象牙塔有多美。但在这充满不确定性的空气里，又有一丝令人兴奋的因子飘荡其中，谁又知道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惊喜？就像猜不到结尾的电影更扣人心弦一样，满是未知数的人生更值得期待。夏瑞漫在想，或许她能被哈佛录取，或许连Woodlands都不愿收留她。或许她能成为世界闻名的历史学家，或许她定居在马拉维，在当地教英语。或许她嫁给身价千万的企业家，或许她嫁给一个穷画家，或许她觉得独身挺好，或许………所以，应该为满是迷雾的未来雀跃才是。
“但这根本不是问题所在。”Maggie了解了夏瑞漫的“为无限可能而高兴”论后不满地说。
“什么意思？”
“对于有些人来说，不是选择太多，而是没有选择，一个都没有。”
“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吧。但很多时候到底有多少选择是我们自己定义的？在还没进行选择之前就在自己的头上套了个框框，那选择自然少。”
“你把一切看得太美了，其实很多条条框框都是社会给的。”
“现在的年轻人太想一步登天，太急于求成，花那么几年甚至十几年尝试、寻找适合自己的路也不是什么坏事。‘起薪才五六千的工作怎么能做呢？尤其我们还是在教育投资上下了血本的！有投资就要有回报啊！’这样的想法要不得。我倒觉得刚毕业前几年连自己都养不活也没什么。”
“我觉得很有什么啊，爸妈都生我养我付昂贵的学费了，我怎么能毕业后还从家里拿钱呢？这太丢脸了，而且我用他们的钱也用得不舒服。”
“但如果父母特别乐意帮你出钱呢？”
“那我也不想。”
“好吧。”
午餐时，夏瑞漫一群人的对话也从以前的历史、政治、八卦新闻转向更加实实在在、更加紧迫的找工作问题。Samuel正在全身心准备律师事务所的申请。Magiccircle、CliffordChance、Freshfields等突然变成了谈话的中心。
“你想当barrister还是solicitor？”夏瑞漫问Samuel。
“应该是solicitor吧，比较稳定些。”Samuel只思考了两秒钟便说。
“barrister做的工作有意思多了！”夏瑞漫道。每次听到有人想当律师，夏瑞漫都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并且每次听到的答案都是她心中期望的那个。可能是律政片看多了，带着假发在法庭上为客户辩护的诉讼律师在夏瑞漫心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是啊，但是考证就要考好久，考完以后还要找客户什么的，barrister其实就是自己聘请自己。而且再说了，我也不想当律师当太久，我希望能从政。”
“未来的保守党领袖，你好！”夏瑞漫打趣地说。还是跟以前一样，Samuel并没谦虚地说这是根本没可能的事，却回答道：“希望有一天可以，希望有一天可以。”在那一刻，夏瑞漫真的感觉到对面坐着的似乎就是将来英国最重要的政治家。
听了Samuel的话，Rosa脸上略显忧虑地说：“Samuel，你还真有这个潜质，我可不希望你成为保守党领袖，因为你带领的保守党很可能赢得选票。可你看看，现在保守党当权下的国家都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我哪天真的竞选首相，你们会投票给我吗？”Samuel说话时专门看着Rosa和Jo。
“噢，天哪！”Rosa像是突然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难题。许久，Rosa和Jo都没说话。
夏瑞漫打破沉寂说：“我会投给你的。”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只可惜你不是英国人！”
“我可能会弃权。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投票给保守党的，这是对我自己的背叛！但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也不能投给你的对手啊，所以还是弃权吧。对，弃权是个好主意。”Rosa还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好像明天就要进行投票似的。
“我太伤心了，你竟然不愿意支持陪你度过最美好的大学时光的伙伴。”说罢Samuel假装哭起来。这惹得全桌人都笑了。
“Samuel，你知道Rosa为什么叫Rosa吗？”笑声之中传出Jo的声音。
“因为她爸妈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哈哈！”Jo干笑了两声以表示Samuel的回答一点都不好笑，然后说，“她的名字取自RosaLuxemburg的名字。”
“不会吧！RosaLuxemburg那个马克思主义政治家、革命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