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一家藏式甜茶店。低矮的卡垫、描金的矮桌。丹增坐在卡垫上,面前放着一杯甜茶和一碟点心。但她并未饮用。她不时向楼梯口张望着,显然在等待什么人。
茶馆里只有两三个顾客,显得很清静。留声机里放着一首印度音乐,穿着艳丽的老板娘伏在柜台上随着音乐晃动着,还时不时朝丹增这边瞟上一眼。
丹增捕捉到了老板娘的窥视,她怒形于色。但就在此时,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所朗益西走上楼来。
与第一次出场相比,现在的所朗益西更加给人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感觉,不仅丹增眼睛一亮,那位妖艳而无聊的老板娘娘也眼睛一亮,迎了上去:“欢迎光临小店,少爷,来点儿什么?”
所朗益西向老板娘浅浅地一笑,径直向丹增走来。老板娘一脸的沮丧。
所朗益西在丹增对面盘腿坐下。
“对不起,来晚了,刚回国,应酬多……”
丹增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向老板娘招手,给所朗益西送来一杯甜茶。
“现在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
所朗益西只是默默地掏出香烟,默默地抽,并不答话。
“我寄到印度的信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
“为什么不回信?”
所朗益西默然相对。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
“没有呀,我为你高兴,你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拉萨最大一个家族的女主人……”
“我要是真成了女主人就好了!”
“婚床都快睡旧了吧,怎么还不是真正的女主人?”
“你少挖苦人!我结婚前的那封信说得很清楚——你可以作出最后决定;可你没有给我回信!”
“你让一个男人来决定你该不该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算了,事到如今,以前的事不说了!说现在……那个老家伙并没有让我掌握庄园的钱财;而且还不止这一点,他立了个遗嘱——他死了以后也轮不着我当家……”
“这是你结婚前没有想到的,所以你后悔了,所以你约我出来,要向我述说你的富贵梦没有完全实现?”
“不,我是要告诉你:我还想着你——比以前更想”
“钱没有想到手,只好想爱情了。”
“我想钱也是为了你!你不是有一个筹集资金在印度开一家西藏地毯厂的计划吗?”
“不错,我需要钱,可我不能要别人老婆的钱;况且,这个别人的老婆还是一位贵夫人,要是让她的老丈夫知道了,我这一辈子就别想回拉萨了!”
“回不了就不回!我也想离开那个死气沉沉的庄园……我给你的信不是说清楚了吗——只要有了足够的钱,我也到印度去!”
“无论是去印度,还是去英国,对堂堂纳昌夫人来说,都是一件小事。”
“我是说,我跟着你去!”
所朗益西生气地:“你简直拿我开心!”
茶馆的老板娘听到喊声,赶紧走了过来,她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瞟了丹增一眼,然后嗲声嗲气地对所朗益西说:“这位少爷,还要点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安静!”丹增把气出在这个老板娘身上。说着,丹增派头十足地掏出一张大面额的藏币摔在桌子上——
“拿去吧,别总是贼眉贼眼的往我们这儿瞅!”
老板娘一愣,但估计丹增的身份不低,她既不敢发作,也没有敢拿那张钞票,就忿忿地走开了。
“你这是干什么?”所朗益西不满地看了丹增一眼。
“你不是说我已经成了贵夫人吗?可庄园里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到这儿来花钱,还要受这种骚女人的气!好了,谈咱们的……你到我那儿来一趟。”
“你要我去跟你的那位赫赫有名的丈夫交朋友吗?”
“我给你说正经的——我想把你介绍给我们的家庭教师……”
“你还有家庭教师?”
“是他女儿的……”
“那个扎西梅朵?”
“对,叫扎西梅朵……怎么一说起这个人,你的眼睛都亮了!”
所朗益西看了丹增一眼,又沉默下来。
“这个家庭教师是个尼泊尔人,虽说他的地位不比佣人高多少,可他手上有一张王牌……”
“这张王牌是扎西梅朵?”
“你怎么总是惦着扎西梅朵呀?所朗益西,这个尼泊尔人手里的王牌将决定是我,还是扎西梅朵将成为纳昌庄园的真正主人?”
“你要我以印度留学生的身份去和这个尼泊尔老师拉关系、交朋友?”
“对,交朋友,让他站在我们一边!”
“不是我们,是你。丹增,我和这张王牌的事没有关系。”
“……就算是给我帮忙吧……先让这个家庭教师能站在我一边;再想办法把那个扎西梅朵弄到印度去。”
“你说起这些来,好像在蕴酿一个什么阴谋似的?”
“对,阴谋和爱情……”
“爱情和阴谋,阴谋和财产……”
所朗益西深深地注视着丹增:“你把爱情给了纳昌庄园,却要把一个什么阴谋交给我!丹增,我不过是一个靠父亲养活的留学生,所以,无论是你的爱情,还是你的阴谋,我都承受不起——我不愿意掺和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丹增失望地看着所朗益西,她的眼光里充满了强烈的爱情和强烈的欲望……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一个人下地狱好了……可是所朗益西,你可以拒绝帮助我,但我求你别拒绝我的爱情……”
丹增从手袋里去出一叠藏币递给所朗益西——
“这是一万两藏币,你带上,我知道你在国外需要钱。”
所朗益西看看丹增,又看看那叠钞票,没有接过来——
“丹增,这就是你给我的爱情?”
“是一点儿心意。”
“好阔气啊!记得三年前,你存了好几个月,才给我凑几百两,现在一出手就是一万。涨得好高啊……我们的爱情能值一万吗?”
“不是一万,而是几百个一万!”
“那么,这一万,是爱情的订金?”
“随便你怎么说,我只希望你收下。”
“我不能收……因为我明明知道我们的交易不能成交,就不该收你的订金。”
丹增突然哭了……
“所朗益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真的把以前的情义全部忘光了吗?”
所朗益西并没有被丹增的眼泪所动,他十分尖锐地反问:“是我忘记了?”
傍晚,郊外荒凉而又寒气逼人。丹增紧紧地依偎着所朗益西,在野地流连。此刻,那个被金钱的欲望所蛊惑的女主人,完全变成了一个多情而柔弱的女子。
“真希望就这么走下去,走下去……”丹增幽忧地说。
所朗益西并没有被丹增的多情所惑,丹增几个月前在金钱和爱情之间所作的选择,曾经深深地刺伤了他。他还不能原谅。
“你想走到哪儿去?”所朗益西冷冷地问。
“走到印度……你读书,我给你做饭……或者你做生意我给你守家。”
“当初我可是要你离开拉萨,到我那儿去住一段时间的,你没有走出来,反而走进了纳昌家的庄园……”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提结婚的事……女人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家啊;再说,我到了印度,你拿什么养活我?我不愿意过穷日子,更不愿意拖累你也受穷……”
“现在,你如愿以偿,再不会有穷日子了!你还要什么?”
“我要爱情,我要你……”
“还要钱。”
“不,钱不是我的目的!结婚以后我才明白,嫁给再多的财产,也不会比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幸福……我现在要钱,就和我要学英语一样,是为了将来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好日子……”
“西方人常说,女人心中有两个苹果,一个青苹果,一个红苹果,她们吃到了青苹果的时候想红苹果,吃到了红苹果呢,就想青苹果……丹增,我现在就是你的青苹果。”
丹增突然站住了,她严肃地望着所朗益西——
“我是认认真真地在和你说这些话,所朗益西,正因为嫁错了人,我才知道失去的有多宝贵……请你不要嘲笑我对你的感情,也别嘲笑我的想法……你知道的,那个老家伙比我大三十岁,所以我们俩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所朗益西的心被丹增的爱打动了一下,他深深地注视着丹增的眼睛。
“我这次回来,有点儿不认识你了……丹增,你比以前成熟了……”
“只是成熟了吗?你怎么不说我比以前更有女人味、更可爱了?”
“可爱……但也有点儿可怕。”
“让你怕一点也好;你记住——你要是不真心待我,我会杀了你!”
说着,丹增慢慢地将嘴唇送上去,紧紧地搂着所朗益西,动情地:
“搂搂我,所朗益西,亲亲我……”
所朗益西的感情终于被丹增点燃。俩人热烈地亲吻……
一阵热烈的亲吻以后,丹增突然推开所朗益西——
“所朗益西,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坏事,那是因为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想能有一大笔钱来帮助你的事业……我希望你能理解。”
“你别说得那么可怕吓唬我啊,你知道,我的胆子小……”
“不,我说的是真话;而且我会说到做到!”
所朗益西担心地望着丹增……
扎西梅朵与纳昌在一片草地上骑马。扎西梅朵骑着一匹黑马在前面奔跑,纳昌则骑一白马在后面追赶……扎西梅朵秀发飘逸,传来朗朗笑声……
草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凉篷,丹增与帕拉塔坐在一小块地毯上饮茶聊天;一旁,还有好几匹骏马。次兰姆和两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仆守候着。
“我给您说的那个在印度留学的朋友就要回印度了,”丹增在帕拉塔面前像个乖巧的女孩,“他说,下一次回来再见您……”
“没关系的……夫人,您跟这位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他家也是贵族,八角街上有他家的一家绸缎铺……不过,他看不上这种小买卖,他的野心可大着呢!”
“野心?”
“呵,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理想吧——他要在印度开工厂,当大老板……”
“开工厂需要很多的钱呵。”
“他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夫人可以帮助他呀!”
帕拉塔不过是随口说说,却让丹增警惕起来,立即轻描淡写地把话题收住了——
“他不过是随便说说,我不过是随便听听;再说,他就是真能办起大工厂和我有什么关系?”
丹增将视线投向远处——纳昌在狂奔狂笑……
“您看我那个老丈夫玩得多开心!如果现在有什么事去求他,他准保答应……”
“难道夫人还有什么要求不好和纳昌先生谈吗?”
“我想到印度去看看病——近来我的心脏不太好……”
“夫人过去有过心脏病吗?”
“……说不清楚,可最近心口常常发疼,所以想去印度检查一下;当然,也想顺便去印度玩玩,要是老师也能陪我去就更好了。”
“我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和我一起旅行会让你扫兴的。”
“唷,您是客气呢,还是不想和我一起去印度?”
“怎么能不想!我毕竟在那儿生活了四十年。真要能去,我希望扎西梅朵也去,我会非常高兴地向您和扎西梅朵介绍印度;我自己也很想到科纳拉克太阳神庙和泰姬陵去看看——太阳神庙是印度教最著名的圣殿,泰姬陵则是印度古代灿烂文化的象征,被称为世界建筑的奇迹……还是年轻时,我就有过要把印度最著名的宫殿、庙宇、陵墓都参观一遍的计划,但我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
丹增听得很认真,那付纯真和懂事的样子,很难说是装出来的。
丹增叹了口气:“我的那个老先生可从来没有这样和我谈过话……”
他俩的谈话被远处传来的笑声打断了——
纳昌父女骑马追逐着。纳昌终于追上了扎西梅朵,父女俩并肩而行,游兴正浓。
“玩得痛快吗,扎西梅朵?”纳昌问女儿。
“痛快。”
“是啊,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扎西梅朵,你妈妈在的时候,常说最喜欢看我骑马的样子,经常陪我出来骑马……其实,她好静,一点也不爱好这种奔放的运动。她宁愿文文静静地呆在家里,给我读英文小说……她那把本《苔丝姑娘》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流了多少泪……”
“后来,妈妈爱坐在沙发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听我弹钢琴,肖邦的那首《b小调谐谑曲》,她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流了多少回眼泪……”
父女俩被这突入其来的回忆搞得神情暗然。纳昌从马上伸出胳膊搂住女儿的肩膀,父女俩款款而行。
回忆使纳昌恢复了久别了的家庭温情——
“好了,女儿,不说以前的事!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好心情,咱们谈谈别的——给爸爸说说你近来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除了弹琴还是弹琴,老师把我的音乐学习抓得可紧啦!”
“我说过一百遍了——咱们纳昌家的千金小姐长大了不当吹鼓手!”
“那我当什么?爸爸,我已经长大了啊!”
纳昌放下手来,在马上侧着身子打量着扎西梅朵,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似的——漆黑的坐骑上,扎西梅朵着一身白色的骑装,萧洒、飘逸,很富有一个成熟女人的风姿、韵味……
纳昌十分欣赏地:“不错,我的女儿确实已经长成大人——长成一个美人儿了!”
扎西梅朵俏皮地:“爸爸真是把我忘了,所以今天才知道我是大人了……爸爸,您准备怎么安排你的这个已经是大人了的女儿?”
“该送你到英国去上学了。还是到我的母校剑桥大学!但只让你学两年——学家政学。在英国,贵族小姐都要学这门功课的……”
“爸爸,您要给纳昌家培养一个管家吗?”
“不是为纳昌家培养的……女儿长大了,爸爸再舍不得,也得走进人家的家庭……扎西梅朵,你听着,你将来要走进去的那个家庭,必须具有二品以上的头衔……”
扎西梅朵听懂了,她害羞地向父亲撒起娇来——
“不听,不听……爸爸真坏!”
扎西梅朵一扬鞭,策马向前跑去……纳昌开心地大笑起来,也策马追赶起来……
丹增和帕拉塔仍在一边观看父女骑马,一边聊天,卓玛不时用一只暖水瓶给他们倒茶。
望着纳昌在马背上的英姿,丹增小姐怨怨地说:
“他只有和他的那匹宝贝白驹在一起的时候才显得那么年轻;可在卧室里,他踏拉着拖鞋,不是玩弄那只鼻烟壶,就是翻那些不知道是那一辈子的英文报刊……老师,我给您说实话吧——简直没意思透了。”
“别这样说,夫人,纳昌先生有学识有教养,我十分尊重他……”
“好吧,不说他……您知道吗,每次您一坐在钢琴前,我就感到您是那样的朝气蓬勃、富有激情……那时,您太吸引人了,谁也不会将您当成老人的……”
“夫人,您把音乐的魅力错当成了我个人的魅力了。”
看见帕拉塔惶恐的神情,丹增笑了……
草地上,纳昌又一次超越了扎西梅朵,他把马头一横,挡住女儿的去路——
“再来比赛一次,女儿,我让你先跑半圈……”
“不来了,不来了……拉萨的贵族社会,谁不知您的骑术是一流的啊!”
纳昌高兴地哈哈大笑,他掏出手绢擦汗,十分得意:
“这可让你说对了,女儿,你爸爸年轻的时候还在剑桥大学的骑术比赛中获过大奖呢!”
“真羡慕您去过那么多地方!爸爸,我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再等一年,你就可以到英国去了,我亲自送你去。我保证!”
“让帕拉塔先生和我一起去!”
“同意。”
“保证?”
“保证!”
扎西梅朵高兴一挥马鞭,她的坐骑奔跑而去,给草地上留下一阵朗朗的笑声……
正在跟帕拉塔谈话的丹增,被扎西梅朵的笑声所惊动,她猛地抬头望去——
望着朗朗笑声中的父女俩,丹增强烈的表情中充满着欲望……
帕拉塔在一旁仔细地观察丹增的神情,努力地想认识她的内心世界——他强烈的希望这个将要影响扎西梅朵命运的女主人,有一颗善良的、热爱艺术、从而也能爱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