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叫青山头,离村落住家户约两华里,那里的环境四季长青,林木葱葱,优美谧静。仓屋里有两间可储稻谷的仓舍,有前后厅和硕大的天井。我们去考察时,老乡说那仓屋不能住人,有女妖,平日可闻锅碗碰撞和宰杀牛羊等恐怖的响声。组长巩宗法书记问我,咱就在这里蹲点你怕不怕?我说,咱是两人,又不是一人,怕啥?我们那个时代就那样神气,为了打破老乡的封建迷信思想,第一步就把办公和睡觉的地方安在那个“鬼窝”里了。
我们这一举措在老乡心目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过不多久,斗地主分田地的土改运动便轰轰烈烈地搞开了。群众自发抓了地主也往我们驻地送,就关在仓舍里。我和巩书记配合默契,他是个在东北农村搞过土改的区委书记,他有老经验,点子多,我多做实际工作,开群众大会时大讲无神论,破除迷信。由于在“鬼窝”蹲点,工作有创见,有成绩,还得到过中共上饶县委土改指挥部的通报表扬。
一个料峭的冬日,巩书记到县上开会去了。他临走时把我交给一位民兵队长。我那年已高中毕业,17岁,小大人了,可他总说我是个娃娃,他要队长陪我在仓屋里歇宿。谁知那天夜里当我从老乡家吃完晚饭回仓屋时,门户大开,屋内一片漆黑,队长却不在。我真担心关在仓舍里的地主跑了。进屋喊那地主名字没人答应,拿了手电爬上仓门往里面照,光是见悬着两只脚,不禁吓我一跳,我大喊大叫,哪有个人来帮忙,便赶紧开仓门抱了地主的腿往下放。他简直就像块门板,我让他压翻在地上,我还是把他往天井上拖,用手压他的胸腔,看他还能不能活,直至看见他瞪着红眼拉了长舌的那副狰狞面目时,才知这家伙为逃脱人民群众的斗争已自绝身亡。我也被吓得汗毛竖立,跑出了仓屋。
户外一片寂黑,这怎么好,当时还没有电话,无法与巩书记取得联系。跑到村里同村长商量,让他通知地主家属把人拉走。谁知几位村干部变得缩手缩脚,都说此事不能自作主张,要等上面来人再说。更令人不解的是原答应与我作伴的队长也藏匿不见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感到孤立无助最恐怖的一夜。我才参加工作不久,稍懂点唯物主义,但因自己从小就在南方偏僻山村迷信的窝窝里泡大,脑子里还残存着鬼怪观念。因此,当我回到仓屋再次面对那个近在咫尺的地主死尸告诫自己不怕不怕,但实际上我却害怕得瑟瑟发抖。我太想离开那里了,可我却明确地意识到我必须坚持在那里。我若走开,我们宣传的无神论便将彻底落空,运动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在两难中我想到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需要镇定自若,战胜怯懦。我点燃了从地主家没收来的三五根粗大的蜡烛,抽出马刀往桌面上使劲地拍打着。我大声喊道,我就不信这世界有什么鬼怪,我就是不怕!我记得自己当时就像张飞那样睁着圆眼,我因自己的胆怯而愤怒地大喊大叫。继之,我练开了拳术,一直把自己折腾疲劳,至下半夜困倦入睡。临天亮忽听天井上咣的一声巨响,那正是躺着地主尸体的所在。我以为地主的鬼魂要压过来了,猛睁眼,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喉尖,咋一看原来是天上掉下的一根枯枝,倏将手电射向天空,见一只松鼠在树上欢快地跳跃,才知原来是松鼠踩断了枯枝。尽管什么也不是,但也吓得我出一身冷汗。
次日中午,县上来人了,巩书记也回来了。我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工作失职的经过,感到内疚,请求组织处分。我没想到领导不仅没有批评,而且还表扬了我。他们说,小吴不简单呀,你这一夜要跑开就真把我们的锅砸了。你竟然在这里跟这个死鬼斗一夜,真有点共产党的样子,你行啊!
我激动得直哭,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夜怎么度过。
是年12月25日,经巩书记介绍,我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并调县委土改指挥部承担秘书工作。
我一生都能记住那个恐怖的夜晚。它似乎联系着我的生命,是我走向世界的一座界碑。从此,我便领悟到人世间所有可怕的事物都不再可怕。什么邪恶呀,鬼怪呀,我都敢于面对它,蔑视它,并尽自己力之所及地去踏倒它!
(原载1991年2月4日《宁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