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所谓降低阅读难度,指的是诗人在写作的时候,内心中不要忘记读者,(其实我想并没有几个诗人会刻意忘记读者,忘记往往是不经意的。)一个好诗人一定要爱读者,换个说法就是一个好诗人一定要爱人民,爱生命。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伟大的诗人不是对广大人民怀着一颗赤诚之心,进而对江山社稷世界风云忧心备至的。屈原如此,杜甫如此,李白如此,苏东坡如此,就连陶渊明,就连最弱的亡国之君李煜,也是如此。对于这一点,存在于一个人内心和潜意识的东西,很难有具体的准确的标尺去检验。尤其在当今这个变幻莫测虚实重叠的时代,要评判这一点的确是难上加难。在价值体系尚未形成期间,任何个人的语言甚至行为,都是可以怀疑的。在当前,要评价一个人是不是好诗人,其难度就像在过去评价一个皇帝是不是明君,一样的难。没有一个皇帝自认为是昏君。(能允许让人说昏君的皇帝,恰恰并不一定真的很“昏”。)但是,也不要以为真的没有一个标准来厘清这一切。公道自在人心。那么具体怎么来评判一个诗人心中有没有人民呢?或者说怎样去断定一个诗人有无或者说有无可能具备一颗雄伟的诗心呢?——察其行,听其言。所谓真理就是朴素的真相。再拿皇帝来说吧,想要断定一个皇帝是不是热爱人民的好皇帝,不用看别的,就看他能不能亲近人民,把自己混迹于劳苦大众之中。人者,皆为血肉之躯也,都有丰富的神经系统和吸收消化系统。日有所见,夜有所想。委身庙堂,自会远离人间烟火,亲近村庄,必然难忘泥土芬芳。我们把范围再缩小,在一个诗人历经了相关的行为之后,(我们权且认定他已经具备了第一条的要求),那么他对于他所看到的,是否正在思考,或者已经根植于心,或者说他的诗心是否已经装入了人民大众——他的写作已经潜移默化地受到人民大众的影响。再回至开头的问题,那就是他的内心有没有广大读者,如何来评判这一切。语言是苍白的,语言也是勇敢的,语言更是神奇的。只要你足够敬畏它,它可以打开任何一扇虚掩的紧闭的或者敞开的心门。诗歌的这一扇门,在我观察来是这样的:在明确提高写作难度的同时,想方设法把阅读的门槛降下来,给读者一个光明的适当的入口,或者说能尽量使用读者能听懂的日常所见的字词句子,通过诗人内心一系列复杂的排列处理,进行创造、加工、提炼、打磨甚至完全熔解后再铸造。再换个形象一点的比喻,比如同样是一头猪,第一台机器进去是头活猪,出来是头失去血液的死猪;第二台机器出来是一堆猪毛和肥硕的猪肉;而第三台机器出来却是一箱火腿肠和两把刷子。所以诗人的内心世界太重要了。诗歌是那个世界最隐秘而唯一可靠的通道。所以,对这个通道的选材与搭建,便性命攸关。再打个也许并不恰当的比方说,有一首伟大的诗歌,就像中国的故宫一样,里面装有几千年来甚至当今时代的无数国粹,如果它的门不对大众开放,故宫的伟大只能在寂静的角落里被内部工作人员观摩赏玩。但如果有一扇门,对外开放,大众才有可能进入,才能随每个人自身的不同看到不同的事物,产生不同的感受,从而更广泛长久地影响大众的思想和言行,最终体现它独特的艺术价值。当然,这个入口可以是题材做就,也可以是语言做就,等等。
这其实是两个很深刻很复杂的问题,我尽可能地把它用简单的语言概述了出来。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难度或可以作为好诗的衡量标准,而且有可能是唯一的标准。大家如果有兴趣,完全可以拿这个标准衡量一下从古至今任何一个诗人及其作品,检验它的准确度。
对这两点汲取、把握、运用的好坏便决定了一个诗人及其作品的好坏。我说的这个好坏标准是以广大读者为准绳的,不是某一个人。
初稿成形于2001年
首次于2003年5月27日15:40:06在“或者”诗歌论坛发表首次于2006年发表于民刊《中国新诗刊》第六期气息凝聚事物——兼评黑骆驼的诗聂广友黑骆驼是一个有着类似于古人高义的诗人,2009年4月,我因去西安参加一个诗歌会议,偶遇骆驼兄,当时我就留心着他。我原来读他的诗时,能强烈地感觉到他的一种对诗的执著与热爱,此执著与热爱之气息能透过纸背扑面而来。所以一遇到他,我就想同他谈诗。在很多情况下,诗人与诗人的相聚并不谈诗,但我却很喜欢和诗人谈诗。有种直觉:骆驼兄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交谈的诗人。只是当时聚会匆匆,后来又人事纷扰,我们只是断续谈了半个囫囵。其中,他谈到他原来还有个笔名叫骑鲸公子,他说典出李白,李白也正是他倾心的诗人。然而,我却觉得,从气象上来看,他更像是老杜一路的诗人,他的诗中有一种固有的抑扬格在里面,跌宕起伏,气息流转,别有一种浓缩的戏剧化境界,一股力量和劲气在他的诗中。
后来和骆驼兄又陆续有过一些联系,有个印象,感觉到他经常在北方各地奔跑(他的诗是动的),而且好像也结交到不少诗人(他是一个天生爱诗的真人),并且也写过不少赠诗,很荣幸,其中就有赠我的一首,那首诗叫《茶赠聂广友》(大概那次我们见面时只喝了茶),但却透出一种酒的浓烈的慷慨之气,我很喜欢它。这里我另摘一首他的赠诗在此:
或许这便是幸福
——回赠好友七七
“纵然载满沉疴的身子似铅重”
病了多日,昏沉沉,忽一阵清风
猛推开身体中的轩窗,一座银饰的森林
跃入低垂的眼帘,何人,何月
植下如此高挺的乔木,它们矗立于
冰雪中的——比冰凌更硬直的枝丫
驱抵严寒,暖人心田。
“千里寄,小诗长简。”
——惜轴卷,置之怀袖时时看。
哦别了,我的旧疴之身
别了,我的2009的酒
寒梦渐深——雪亦深
忽闻叩门声。休管风雪扑天地
小来坐,围炉且把夜话
2009.12.29西安
我说骆驼兄好像有一种古人的高义,从此诗观之,也确然如此。在我看来,骆驼兄是一个很本真的诗人,他的诗好像有意传承了古诗“诗言志”的本色,这个本色在他的一些意气之中往往会直接表露出来,越是本真,越是动情之时(有时,他的情在有意抑制时更能显现,因此他的诗中有很多骤然倾转时的爆发力),他的诗也越好。我个人也特别喜欢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在那样一个世事动荡的时代,个人在历史的风起云涌面前,显得尤其渺小,也正因为渺小,人生显得格外宏大,并反衬出人格的壮观、生命的重要以及友谊的珍贵,那些显现在诗中的离别的艰难和相聚的温情都能深深打动我。这种在历史风云中衬托出来的个人命运的戏剧化效果,自成一种境界:在一种浓缩的历史局限里反衬出一种无极的人格的艺术力量。这种力量,这种在微小局促之地体现出来的力之舞的魅力,我就时时能从骆驼兄的诗中感觉出来。
这种力量,这种境界的高远,正有如上面这首赠诗中所言的“高挺的乔木”,“它们矗立于”诗人的心中,也矗立在诗人的诗中,使得他的诗的境界的亮堂而坚实。当时,意气之间,他猛推开植有这株“高挺的乔木”的轩窗(里面有一座银饰的森林),他于是问:“何人,何月植下了如此高挺的乔木?”这种不自知,在我看来,正是他的可玩味处,此不自知暗中表明,此乔木植入的岁月深久,正是随着诗人的内里个性与生俱来的,并不完全是他后天着意陪育出的结果,(他对此乔木如此亲近,以致竟不自知)。此不自知也有可能表明,他把自己融洽于此乔木的各处,如此,他和此乔木已成为一体(他如此深藏于其中,以至无碍,无觉,如此,此不自知就是最相知),这种个性中根深蒂固的气质(西北慷慨之气)在我看来,正是骆驼兄的根本,明代理学大师王阳明曾在他的思想体系中特别注重一个“诚”字,而这个“诚”字的要义,在我看来,就是要人去依附他所独秉(最亲近)的部分,去陪育它,倾心浇灌它,如此,才能见出心的真诚,如此,才能把此“独秉”陪育成一棵参天大树(“高挺的乔木”),此乔木珍贵而稀少,并不是每人都有能力于心中将之陪育出。
同时,这种慷慨之气又让我想起了在《孟子。公孙丑上》中,孟子所善养的浩然之气,孟之说此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说的就是此“义”正是随浩然之气俱生,或者说,此气正是随义所俱生,也就是说,此气是由内而外生出。并不是后天袭义而杂生,或者说,是由外而内生者。这里,我认为,骆驼兄诗中的那棵“高挺的乔木”,正是他诗中的这股浩然之气,此气如此自然而人不自知,并由内汩汩生出,亲近无间,这正是骆驼兄的所谨独处、高妙处,也是他做人的根本处,作诗的高妙处。
有一次,我看骆驼兄一诗,我说“气场很足”,他听了很高兴,就叫我谈谈这个气(这也是一种不自知)。我个人认为,此气之于诗,正如同呼吸之于人的生命,由内而生,诗有此气则活,无此气则僵。有此气则事物凝聚,相互依存,成为整体,无此气则事物涣散,零乱一地。我有时读诗,看到有的诗显得技艺不凡,但读来却不顺畅,零碎而不成整体,堆彻而格调不高,在我看来,实是诗中缺少一种贯通中枢的气脉所致,无此气脉,诗中要素凝聚不起来,看是诗不顺,其实正是人格之气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而有的诗,虽然有些毛病,甚至不无粗糙,但通读下来却生机勃勃,神彩飞扬,实是诗中中气充足,并湮没了诗中一些有可能的小羁绊,这也是得益于诗中气脉通畅的缘故。在我看来,气息的有无,正是一首诗的死活的关键之处。而此气的陪育,也只可象上文说述,由内而外,不可由外而内,只有秉持个人的独知,诚实地陪育,不可丢了自我的主干,而去修饰了琐细的枝叶。
孟子说:此气是“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这里,在我理解,此义除了高义的“义”之外,还有一层“义理”的意思在其中,也就是说,在陪育此气息时,除了要用一个侠义之外,还要有一个理在其中,有此理,则气顺而充沛,无此理,则气馁而专横。这个理,我觉得有可能正是骆驼兄要特别去关注之处,有时,我看到骆驼兄的任气会驱使他到一些险境,甚至孤境(比如有一次他对一诗人诗中的外国名称本能的拒斥),但我又感觉到他尤其自觉注意语言的修辞(他时时将汉语二字置于胸中),尽管,他仍会把这种修辞(技艺)置于他气息的绝对境界之中,但这种对修辞的焦虑正是他对义理的追求。王阳明说,天理就是良知,这里,我觉得此气既是骆驼兄道德所在,也应是他的义理所在(此二者要同时兼之,才是养气之关键),此气息的存在就如同这个良知,既存于宇宙天地之间,更存于诗人的心胸之间,吾心即宇宙,因此,此气息既是在事物中陪育之,同时,更是于诗人的心胸陪育之。
就我个人的观察来看,骆驼兄写诗所秉持的要义正是在心中养此义气,或者说养其心理,我经常能看到他在一些言行里,不自觉表露出,他正时时在自我的格局里蓄养着一种境界,他敢于说真话,敢于探索一些言辞的险境(实是生活的险境),孟子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休管风雪扑天地/小来坐,围炉且把夜话),我在骆驼兄身上,就时时能看到这种勇于投身具体危难中的内心愿望和具体的实践。在我看来,此志气里有着骆驼兄为人的根本态度,也是他籍以凝聚事物,凝聚言辞的个性化场所。我们总能在他陪育出的境界里看到一股气脉挺拔于其中,如同这棵高大的乔木,在感奋自己的同时,也在感奋着诗和读者。
《或许这便是幸福》这首赠诗,我乍一读时就很喜欢,尽管诗中之气显得不无谦虚而谨慎,但此谦虚却反而让气息能更加充沛沉潜,此谦虚也显得此意气蓄造的境界(既是胸襟的境界也是修辞的境界)更幽沓深远,深得养气之“是集义所生者”之要义(这里,谦卑就是一种义理),诗中之气脉也如“高挺的乔木”,它凝聚起作者的精神血脉,也凝聚起和作者休戚关联的事物,凝聚起义理,也凝聚起四处游荡的言辞,凝聚起修辞的深层冲动,也凝聚起读者的道德神经,一棵“高挺的乔木”,此时正矗立于天地之间,可以想见,这于注重陪育内在人格之精神气脉的骆驼兄而言,“这便是幸福。”
201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