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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短小说(4)

天灾人祸,朝一个人开火,实在没有好办法。

再说机井的事,开始测量时,便有人主张打在村子中间,一是地势低,二是各家也方便。而机井队说那个地方好,村主任也考虑打在那儿,将来还可以浇些旱地。机井在山角下,几十丈深,水不算旺。

有人怀疑是机井队故意搞的鬼,但已没了办法。

过了几年,电线被贼偷走了,抽水的组装配件也给盗走了。

对着天骂一通,没人出钱。后来这块地被征,机井荒芜了,有些人把死去的鸡或猫或狗丢下去,只听轻微啪的一声,没有水。

对那庙,也有人找了麻烦,怕有辱神灵,没公开说。;

庙还是那庙,人们经常在那里烧香叩拜,四月初八的庙会,七月十二九天圣母的圣诞,再捐钱,再买供品,已不再像起初的二三元了,基本上都超过五元十元。

人们沉浸在衰与荣,好与坏的回忆之中,判断之中,预测之中。

同情、叹息、庆幸、摇头、落泪。

天真不大懂事的小孩见了上小学的村主任的小儿子,挑战性地问:“你爷爷坟里挖出芦子草了?”

话不投机,两说三说打一架,哭哭啼啼回家又吃村主任的“小灶”。村主任虽然对女子要求严,但很少打骂,特别是这个“老疙瘩”是没有打过一回的,当然小儿子也老实听话滋润。

村主任几天来,像得了一场大病,气色很不好,身体像个树根,像个衣架子,单得飘过来飘过去。

他在村庄里走动,人们躲着跟他搭话。

小孩见了,跑走了,“大”或“妈”——“来了”。

虽不象以前怕庞显那样闭门掩户,但也立即警觉起来。因为每个人包括小孩知道他身上带有一股晦气,谁沾上了谁倒霉,到谁家谁倒霉。

如果万一碰上,勉强哼哼哈哈几声搪塞过去。

他像一只迷路的小羊羔,在恐惧孤单寂寞中转悠着、煎熬着。他不时走上山去,眼前的麦田已不能在他心中激荡出欢喜,甚至吝啬的感情,他总对土地和粮食怀着一种非常神圣的感情,在他嚼白馍馍时,在他刨开土皮看麦芽时,在他把碾好的麦子装进口袋里时,他都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眉毛、皱纹、眼睛都舒展开了。现在在他眼前的麦田已不是充满希望勃勃生机的绿色,而是有点黯淡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仍然是那种不能诱惑人的绿色,他跪在父母的坟前赎罪,把您二老的坟搬了,让您二老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陈亮曾安慰开导他:“不要迷信,啥也没有,书上说根本没有鬼神脉气。”

“没有?亮子你还不知道”他痛苦凄凉地笑笑,也许是搬坟后第一次笑,但笑得很苦。

陈亮看见他嘴皮很干很干,干得快要裂开了。

几天后,乡政府通知他开会。他同村支书、村妇联主任去了。

走进乡政府第一会议室,本来一张张熟悉以前曾有许多媚态的面孔却奇怪地望着他,显得冷漠、陌生、恐怖。好像别人都是警察,自己是罪大恶极的惯犯,好像别人都是立贞节牌坊的女人,自己则是个破罐子破摔的臭娘们,骚娘们。

他茫然,随便坐在一个椅子上。

“吭吭”乡党委书记转移了一下气氛。

大家收敛了目光表情。

“今天把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文件传达一下,然后讨论一下咱们乡的实际情况,然后各村落实……”。乡党委书记老练娴熟富有转折性的讲着。

“听说你家老坟里挖出了芦子草,哎呀,如果别搬,以后肯定会出将军的”。

他左边离他们村很远的王庄的支书说。他从北京回来后,王支书还是个会计,跟他主动搭话递烟,问这问那,热情异常。

他脑袋嗡一下,脸上血来了有些发烧,却是青黑色的,他吱唔着。

没散会,他就离开了。

开会的人看见了,低头交谈着。

村支书、村妇联主任无可奈何地望着他的背影,虽然他穿着半高跟皮鞋,但看上去更矮、更瘦。

他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又受到暴风雨的袭击,想嘶鸣却出不了声。他恐惧地颤栗着,不年轻的心在断裂、焚毁、爆破。

回家的路上,他眼前一黑跌了跤,差点撞到迎面驰来的拖拉机身上。

车上蛮横的司机骂到:“不要命啦!碎孙。”

他只看了一眼,没有出声。

傍晚,太阳从云口掉下去了,黑色的云和血红的金黄的光衬托出夕阳的壮丽。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

农人根据天象有农谚:“太阳跌到云口,半夜里雨吼。”

西北方向天空,黑云齐生生地压过来,如坝堤一样溶解了最后一抹晚霞,而且隐隐地有雷声,树叶子也动起来,看来晚上非有一场暴雨不可。

村子里人们有些混乱,焦急地喊小孩的,上山赶牲口的,收拾家具的,堵地边水口子的……

天很快黑了,黑云已压到头顶,又向东南方向横去,枝叶繁茂的树大幅度地摇摆着,呼呼、呜呜、唰啦啦。互相交叉的树杆还悠闲地发出咯吱、咯吱的磨擦声。

雷声从天际传来,由小到大,隆隆响个不停,老百姓把这种雷声听“拉磨雷”。一有“拉磨雷”就意味着暴雨、冰雹。还未溅一个雨星子,老百姓已叫苦不迭,麦穗已抽齐了,正是上面气的时候了。

响着响着“咔嚓”一声炸雷叫人魂飞魄散,肝肠断裂。

一道道闪电如树干直直地戳下来,在院里和房里划一道弧去,又戳下来、又划弧。

“乒乒乓乓”麻钱大的雨点开始舒缓而有节奏地敲打着。瞬间随着雷声电光大雨直扑而来,一切的一切全被自然界这雷声、电声压倒,可怕的征服。

“哎呀!还有冷子!”(这里把冰雹叫冷子)

“过了,过了,过了”老人们站在房门口祈祷着,小孩也“过了,过了”应合着。夜间下雨很少见过冷子,不过冷子还小、不稠。大人小孩的心都紧紧的。

锅盖、擀杖、刀把、筷子掷到院子里。这是一种乡俗,遇冷子把这些东西掷到院子里,一是为冷子送行,二是替粮食挨打。

“老天爷,千万别打粮食了。”

“过了,过了”。

“过了,过了。”

电闪雷鸣,对面山上忽然落下一个火红球,天亮传过来说,一棵大柳树被电劈为两半。

村主任家里只剩下老婆、大儿媳和后面三个娃,大儿子乡上没回来。村主任老婆忽然感觉没见自己的男人,心里发急,小儿子说:“我大拿一袋香出去了。”

“香?!哎呀,走庙里了,了不得了,这可咋办?”

雨小了,山沟里的水很响,震撼着这个只有三十二户人家的小村庄。

几个人顶着麻袋、穿着雨衣、拿着手电、拄着木棍、铁锨向庙里出发了。

大院门外乱哄哄的,人们叫喊着、跑动着,狗叫成了一片。

黑云上来那会,村主任拿着一袋香来到庙里。在这里,他常常保佑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他点燃了放在案台上的那盏油灯,又添了些油,那瓶油还是他上个月拿来的。时而风旋进来,灯光打着闪。

墙上贴着大红纸,上面记着每家捐钱损物的数目、名称,还有几十块敬献还愿的红布。多数写着“有求必应、信士弟子XX敬叩”。其中还有他家两块,写着自己的名字。一块是给母亲要药还的愿,一块是给孙子要药还的愿。还有一大块是全村人的“‘圣母赐恩,消灾祛疾’陈家洼合会人敬叩。”

他分别给九天圣母之神位、雷祖天尊之神位,本方牛王之神位、杨四将军之神位、本方马祖之神位上了香,然后用木棰把人们从崆峒山购来的磬敲了两下,磬声越来越细,越来越远,传到四面八方的神仙耳朵中,求其保佑平安。

他跪下,开始丢卦。

他丢了三次,都是阴卦,他神情紧张无望地看了看头顶上被电光照亮的四角木灯笼上的飞龙,隐隐约约,张牙舞爪。

他额外又多丢了一次,还是阴卦。

他呆呆地跪了一会儿,站起来吹灭油灯,出来扣上庙门。

已经开始滴起大的雨点。

倾刻大雨倾盆。

他神情恍惚,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他滑倒了,从高埂上摔下去,重重一绊又把腰扭了。

黑夜中,暴风雨中,在小山台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挣扎着,汗水连同暴雨一起在黄土地上流,渗入土中,滋润着粮食的根。他跌得浑身是泥,全身是水。头发紧紧沾在头皮上,头成了雨点发泄的对象,好像故意地敲打着。

他摸索着拖着疼痛的腰腿爬进了一个修水库时民工住的窑洞。

雨停了,山洪在咆哮着,震撼着。

手电光交叉着,声音混杂着,喊他的名字,喊“村主任”,喊“大”——“大”。

他又冷又痛无力回答,他呻吟着。

终于人们找到了他,他已蜷曲成一团。

人们把他抬回了家。

过了两天,村主任走了,带着第四次丢卦的一线希望走了。

见过遗体的人说他很小很小,小的如小孩一样,小的有些可爱,小的有些令人痛心。

搬去时间不长的新坟的左下角又多了一个新坟。

有人还在小声传递着:“果然不出所料。”

“这东西灵得很”。

“一天碎鬼、碎鬼喊着,最后真喊成鬼了。”

安葬完村主任那天,陈亮登上村后的山顶,望着身后的青山,望着山下平静的水面,水涨了许多,望着翠绿的树林,望着那块麦地里的三个坟堆,望着刚刚堆起的土堆,出神地望着。

随后沉重起来,深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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