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儿时的事情了，但它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减色，却随着时间的积累而生辉，令我永世不忘，使我激动不已。我应该把它告诉给亲爱的少年朋友们。
一
湘南的农村一到仲夏，就相当热了，田垅里一片葱茏，禾苗长势真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农民们更加盼望能有个好年景。
每天吃过早饭，我就和黑狗、铁松等伙伴到小学去读书。学校离镇上不远，只有里把路。我念三年级，还不满七岁，在同班同学中数我年纪最小。
这天我们刚到学校，就打上课钟了，大家赶快进教室坐好。不一会儿，冯校长来了，后面还有一个陌生人，校长对我们说：
“同学们，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赵老师。从现在起，赵老师就是你们的班主任，还教你们的国语和唱歌课。下面就由赵老师给你们上课。”
校长走后，赵老师大方地走上了讲台，我们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赵老师穿着一身蓝学生装，留着西式头发，中等个儿，苗条的身材，举止文雅，态度温和，讲起话来声音很清晰，他操着北方口音说：
“我先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赵玉驹，也是耒阳人，本来在省立二师读书，由于日寇入侵，二师停办，我只好回到家乡来。从今以后，我们就要一起学习、生活了。同学们，现在国难当头，民族危机空前严重，为了打败日本强盗，大家尤其要发狠读书啊！”
赵老师的话虽然不长，却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浇灌了雨露，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后，我们很快就喜欢他了，他的国语课上得很生动，我们特别爱听；他不打骂我们，谁做了错事他总是讲道理，使我们心服口服。我们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一到课余时间就都去找他。他给我们讲过弦高退敌、岳飞抗金、儿童团抓奸细等许多故事，还教我们学会唱《太行山上》《游击队歌》与《大刀进行曲》等抗日歌曲。
有一次班会课，同学们又要求听故事，赵老师给我们讲了韩麦尔先生给小费郎士上最后一课的故事，我们听了，都感动得流出了热泪。赵老师说：“同学们，你们愿意当亡国奴吗？我知道谁也不愿意的。现在我们的祖国正处在万分危机之中，日本强盗蹂躏着她的身躯，而且妄想吞掉她，我们四万万同胞一定要团结一心，把鬼子赶出去，你们有决心吗？”
“有！不当亡国奴，赶走日本鬼子！”回答是出人意外的坚决、整齐，我们的吼声把大地也震撼了。
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默默想着：不当亡国奴，赶走日本强盗，我也有责任。但是我该怎么去做呢？
二
躲兵的风声越来越紧，从我们镇上经过的难民越来越多，传说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衡阳，快要进耒阳城了，弄得人心惶惶。
一天大清早，镇上就沸腾了，人们闹嚷嚷的。镇尾的茶亭口，围着一堆人，我也赶去看热闹，打听出了什么事。
“柱子，什么事？”我对迎面跑过来的柱子问道。
“咳，真吓人，人头！”他说完，吐出了舌头。
“什么？人头，哪个的？”我急于知道底细，接着问道。
“你自己去看吧，我也不晓得。”柱子走了。
我赶到亭子口，果然看见亭子南面的墙壁上，高悬着一颗人头：那人剃得光头，小小的眼睛，络腮胡子，两只耳朵用铁丝穿起，挂在一颗大铁钉子上。旁边还贴着一张醒目的字条：“正义的胜利，可耻的下场！”
大人们议论着：
“昨天傍晚还没有，今天刚蒙蒙亮我去担水就发现他，还把我吓了一大跳。这肯定是昨夜里谁挂的。”
“根据字条推断，这是日本鬼子的脑壳。”
“那也不见得，我们中国人也有长络腮胡子的。我看他可能是个汉奸！”
人们看了一阵慢慢散去了。
我们带着这条新闻去上学，别的村庄的同学纷纷向我们打听，我们这些镇上的同学神气活现地叙述着那人头的模样，有个同学却提出了问题：
“你们说，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头呢？”
黑狗说是日本鬼子的，因为这头的模样和鬼子相像，字条也暗示出人民惩办了他。铁松却认定是汉奸的头，爱国者镇压了他。其他同学有的赞成黑狗的意见，也有的同意铁松的主张，两种看法相持不下，于是就一同去找赵老师。
赵老师听了双方的陈述，并没有肯定谁是谁非，而是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说鬼子和汉奸谁好谁坏呢？”
我们愣了一下，然后答道：“他们都是大坏蛋，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对呀，同学们！他们是一丘之貉，一个窑烧出的货，都是我们的敌人，对他们我们都要打倒、消灭，有什么必要去争论他是谁呢？我们要真诚团结，万众一心，和鬼子、汉奸战斗到底！这才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让我们共同努力，挽救国家和民族的危亡吧！”
我们不再争论了，赵老师的话点燃了我们心灵深处的烈焰，我们对赵老师表示：“一定为保卫祖国出力，和那些鬼子、汉奸斗争到底！”
人头事件像一颗炸弹，使得我们这些农村少年的爱国热情迸发出来了，多难的祖国啊！我们决心为您献出一切，包括我们的热血和生命！
三
逃难的人越来越多，敌人的飞机也常来镇上骚扰。人们天天探听鬼子兵的行踪，提心吊胆地打发着日子。
就在出现人头的第三天，赵老师到班上来上课，他神情有些异样，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同学们，根据可靠消息，日本鬼子已经进了耒阳城，上级通知我们疏散，我们学校决定从今天起停课。”
“明天我们还来不来上学呢？”
“明天不要来了。”
“我们不来读书，在家干什么呢？”
“据估计，日本鬼子很快就要打来，你们跟自己的爸爸、妈妈暂时躲避一下，等到把敌人打败了我们学校再继续上课，那时你们再来上学吧！”
“赵老师，那你到哪里去呢？”
“我嘛，我去打日本鬼子，救中国！”
“赵老师，我们也要跟你去打日本，救中国！”大家一齐喊道。
赵老师和蔼而慈祥地笑了：“同学们，你们的爱国热情是可贵的，也是值得我学习的。不过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应该好好听家里大人的话，长好身体，以后长大了我再带你们去打日本鬼子，好吗？”
“好！”我们答应了。
这一节课我们觉得过的特别快，转眼间我们就要和老师分别了，大家都依依不舍。
“同学们，今天就提前放学，你们回去要帮爸爸、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准备逃难。学校里还有些事情要办，现在我们就暂时分别，胜利时我们再见吧！”
听赵老师这么一说，有的同学不禁哭出了声。铁柱（他是班长）提议说：“我们唱支歌来送别赵老师，好不好？”大家异口同声表示赞成，于是由爱兰同学发音，唱起了《太行山上》：
……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岭又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
……
歌声慷慨激昂，连平日最不喜欢唱歌的小毛也唱得认真，赵老师也和我们一起唱着，眼里还闪着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上午，我一个人悄悄来到学校，我到赵老师房前去探望，赵老师的门上挂着一把铜锁，没有看见赵老师，我好像丢掉了什么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心灰意懒地回到家里。
亲爱的赵老师，你到哪里去了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那和蔼的面容啊！
四
姑妈一家从五公塘来，说鬼子已经到了他们村，催我们快逃，鬼子见了男子就抓去当挑夫，见了女子就强奸，烧杀掳抢，凶得很。这消息是非常准确的，五公塘离我们镇只三十里路，消息一传开，镇上家家户户立即准备逃难。
家里经过商量，爸爸、妈妈决定带哥哥和姐姐逃到西边猫形大山里去躲避，贵重一点的家什都随身带走，留下年已八十的奶奶和我守家。爸妈临走时特别嘱咐我要听奶奶的话，既要大胆心细，又要机动灵活：“如果鬼子要带你走，可千万别去（听说鬼子喜欢小孩，他们还把中国的小孩哄骗送到日本去）”。我一一答应了。
镇上的大人几乎都走了，只丢下几个年老了走不动的留在家里。奶奶躺在床上，要我到外面去探听消息。快到晌午的时候，我爬上镇北的枫木树，看见北边尘土飞扬，“哦！是鬼子的队伍来了。”我连忙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要我到楼上藏起来，别让鬼子看见。
我躲在楼上从门缝里往外看，嗬！好多日本兵，都穿着黄军装，还有几个骑马的。霎时镇子上就折腾起来，鬼子讲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镇上人喊马嘶，鸡飞狗跳。忽然“呯！”“呯！”两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仔细一听，原来是几个日本鬼子踢开大门，闯进我家来了，他们翻箱倒柜，到处搜寻，发现奶奶躺在床上，不由分说，强迫她起来。
“老家伙，你们的人都哪去了？快讲！不老实我就毙了你！”一个家伙用中国话威胁奶奶。但奶奶却是无动于衷，只简短地回答：“跑了！”
那家伙对着奶奶就是一耳光：“你这老婆子，还敢不老实，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我看见奶奶眼里射出了愤怒的火焰，她没作声，也许她在想着对策。我可急坏了，生怕奶奶吃亏，马上走下楼来喊道：“不准欺负我奶奶！”
奶奶看见我下楼来，吃了一惊，但还是没有做声。这时一个带长刀的傢伙却嬉皮笑脸地说：“小孩，大大的好！”说着想来拉我，我躲开偎在奶奶怀里。
“卫华，不要怕，有奶奶在这里。”奶奶安慰着我。
“糖，米西米西的（日本语，吃的意思）！”那家伙从口袋里抓了一把糖对我说。
“我不吃糖。”我坚决地回答。
奶奶见鬼子缠住我不放，怕他们把我带走，就用眼睛向我示意，并且说：
“华儿，你到后面灶屋里去帮奶奶提茶壶来，我要喝茶！”
“不准的，狡猾的死了的有！”也许是鬼子猜出了奶奶的用意，马上用生硬的中国话禁止我去。
“小孩，不要怕！皇军对小孩大大的爱。”他狞笑着，脸上的横肉不时地抖动着，真叫人恶心。我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想起爸爸说的“既要胆大心细，又要机动灵活”的话，顿时想出了主意。
“奶奶，我要解大便！哎哟，肚子疼啊！”我捧着肚子看着奶奶，装作很难受的样子说。
“你一定是着凉了，自己去吧，到我们自家的茅厕里去解，快去！”从奶奶的答话我知道她听懂我的意思。
“队长，小孩要大便，行不行？”那家伙问身挂长刀的鬼子。
“快快的，快快的！”鬼子挥着手说。
于是我从后门去上茅厕，那家伙跟着我，见我进了茅厕门，然后再外面远远地守候着。
我进了茅厕，把门堵上，翻过墙头、溜进茶园，在豆架瓜棚的掩护下，顺着小路跑进镇子后面的山林里，躲了起来。
我藏在山间的一个洞子里，屏住气，听着外面的动静。约摸过了个把钟头，听见镇上响起了紧急的哨声，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以后就归于寂静。
我猜想鬼子的队伍可能走了，不知奶奶在家里怎么样了，心里急着要看奶奶（后来我才知道，鬼子的队伍开拔时因为找不到我，他们逼着奶奶要人，奶奶说不知道，那千刀万剐的鬼子“队长”竟用砖头砸破奶奶的头，奶奶晕死过去，直等到爸爸、妈妈回来才救活的）。我蹑手蹑脚地从山洞里跑了出来，一看街上真的没有鬼子了，喜出望外，便大胆地朝家里跑。刚到山口，猛地发现镇尾有个骑马的鬼子正在向山林这边搜寻什么，一看到我，马上策马朝我冲来，我根本没有料想到，吓出了一身冷汗，便掉头又往山林里跑。但怎么跑得过马呢？说时迟那时快，那鬼子霎时就到了我跟前。我不知如何是好，鬼子却跳下马来，要抱我上马，我急中生智，朝他眼睛上猛击一拳，他“哎哟”一声松了手，我乘机挣脱，朝山梁上跑去。鬼子眼睛挨了一拳，号叫着：
“小孩站住！跑的死了的死了的！”仍然追着我不放。
我人小气力也小，慢慢地跑不动了，而鬼子越追越有劲，眼看我要被抓住，突然背后一声枪响，“啪……”我回过头一看，正好，鬼子倒在血泊中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个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卫华，没有伤着吧？”
我真没想到，你猜是谁？正是我日夜想念的赵老师，我愣了一下，马上扑在赵老师的怀里：“赵老师，你好吗？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你啊！”
“好孩子，我很好，你快回去，我还有任务，要去赶队伍。刚才的事可不要对别人讲啊！”
“嗯，我不讲，赵老师，你去赶什么队伍？”我惊喜地问。
“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卫华，再见吧！”赵老师一边说，一边解下鬼子身上的枪挎在身上，把鬼子的尸体拖进了山间的“消水洞”，骑上鬼子的高头大马，一连几鞭，消失在西南方向了。
我深情地目送着敬爱的赵老师，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赵老师啊，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你！
五
鬼子在离镇子八里远的大和铺修起了炮楼，我们镇上也成立了“维持会”，鬼子今天要捐，明天派款，这种牛马不如的日子实在难挨啊！
中秋节来了，但是节日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欢乐，反而更增加了苦愁，人们脸上布满着无穷的忧虑，总是担心着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早饭后，保长来传皇军的命令，各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要到学校的操坪集合，皇军有重要事情要讲。
各村的民众被皇军押着，都向学校集中，我跟在爸爸、妈妈的后边向学校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