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解释解释题目——何为“三奇”?这里指的是奇才、奇书和奇功。
这“奇”字从何而来呢?一个冬天的下午,为了拜访王世襄老先生,我来到了东城区一个很不起眼的,甚至也可以称之为破破烂烂的院落以后,沿着一条狭窄而又弯曲的小路向里走,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墙边的一只信箱。这只有三十厘米见方的信箱是由旧木料简单钉成的,没有刨平,更没有上油漆,如今已经被灰尘所覆盖而见不到本色,箱顶上更是积着很厚的尘土,还压着一块半头砖,箱子的正面依稀可见三个墨笔字“王世襄”。老实说,见到这只信箱,脑子里便已闪出了第一个“奇”字来。我向里走到尽端是两间耳房,三间北房。从东头耳房入室,一眼看去,桌面、地上竞摆着锅碗瓢盆,只是靠墙的书柜里塞满了书,并没有什么古色古香的家具(后来得知,他家的明式家具已在去年全部运到了上海博物馆)。从此向西走是卧室,还是那样零乱,只是书柜里的书更多了。这时,脑子里又闪出第二个“奇”字来。北房中间的一间是王老的工作室,除了靠南端有一张很大的写字台以外,其它东西摆放得也比较乱。更有趣的是,在煤炉旁边摆着一圈葫芦,里面的“油葫芦”正振动着翅膀叫个不停。到此为止,脑子里不能不闪出第三个“奇”字来。等我真的见到了王老,看到了头上稀疏的白发,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戴着近视眼镜的大眼睛,端正的鼻子和随时可以出现笑意的嘴,特别是看到了那件颜色暗淡且不很整洁,甚至还存有一些油污的中式对襟棉袄,心里一动:“这就是著作等身已被收入国内、国外多种名人录、大百科等辞书的文物学大家吗?”于是,脑子里又不能不闪出第四个“奇”字来。
等我坐下来正式采访几个小时以后,脑子里才渐渐地形成了三个十分突出的概念,那就是:奇才、奇书和奇功。
一说奇才如果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狗和犬是不是一回事?”你一定非常肯定地回答:“完全是一回事,狗者犬也。”可是,王老不会这样回答。他会摇摇头说:“不是一回事。
狗谱上写着‘后腿有撩儿名叫犬’。十八个脚趾为狗,二十个脚趾为犬。犬在后腿上比狗多两个不着地的脚趾,名日‘后撩儿’。”他还会说:“切勿小看狗谱的作者,以为赳赳武夫,不识字知书。他对狗与犬的定义和《说文解字》完全相符。
《说文第十》写得明白——犬,狗之有县蹄(悬蹄)者也。
两个后撩儿就是不着地的悬蹄。”此其一。
其二,据我所知,爱养秋虫的人不少,但是像王老这样的痴心投入者似乎并不多。“文革”当中,王老作为“老运动员”被关进“牛棚”里,然而“玩”心不死。只要秋风一起,秋虫一叫,就再也呆不住了。他会毫不犹豫地躲开“革命造反派”的监视,骑上自行车跑到几十里外的山上去逮蝈蝈。
逮完蝈蝈已是夜半,回到家中他又会与蝈蝈面对面倾心交谈至天明。他不但喜爱蝈蝈,也喜爱蛐蛐,在一篇文章中居然这样写道:“我有时也想变成蛐蛐,在罐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一口清泉,来到竹抹啜一口豆泥,跳上过笼长啸几声,优哉游哉!”
为什么会如此?因为王老有着一个奇特的经历。王世襄先生现已年过八旬,祖籍福建省福州市,生于北京。高祖王庆云,是清代的工部尚书;伯祖状元王仁堪,是清代的镇江知府和苏州知府;父亲王继曾,早年留学法国,后在外交部任职,出使墨西哥、古巴,并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母亲金章,早年留学英国、法国,是位知名的画家,专攻花卉鱼藻。然而,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从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公子竟然出奇的贪玩。贪玩到什么程度呢?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玩到大学。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玩了个昏天黑地,没有好好念过一天的书”。
那么,他到底都玩些什么呢?
七八岁开始爬墙上房养鸽子,他手执一根拴着红布条儿的竹竿,整天站在房顶上,上下左右地轰着鸽子。十岁开始上学。他除了继续养鸽子以外,又让街坊的大孩子带着他出城掏蛐蛐,买蛐蛐,斗蛐蛐。
与此同时,从看摔跤发展到了学摔跤。他竟然经人介绍拜到清代善扑营的头等扑户乌尔衮、瑞五爷的门下为师。
上中学和走进大学以后,不但坚持并发展了其它各种玩法,又增加了放鹰抓兔及养狗捉獾。
此外他还玩葫芦。他可以在养鸣虫的葫芦上,用烧热的钢针烙出各种山水人物,花卉草虫。更为巧妙的是,他也可以刻好一个花纹模子套在小葫芦上,等葫芦长大以后,便成了有花纹的葫芦。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不是一般的玩票,而是玩出了道理,玩出了学问。正如张中行先生所说:“天道远,不可问,只说人事,我年略长于王先生,在北京住六十年以上,见闻中学术界的人不少,还没有一个既读《说文解字》又养鹰兼斗蛐蛐的。此之谓天生的奇才,世间罕见者也。”
我们这里不妨再从王老写的书中摘选出片断来读一读,将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他是怎么个玩法。
请看《鸽哨》一书的前言里说:“在北京,不论是风和日丽的春天,阵雨初霁的盛夏,碧空如洗的清秋,天寒欲雪的冬日,都可以听到从空中传来的泱泱琅琅之音。它时宏时细,忽远忽近,亦低亦昂,倏急倏缓,悠扬回荡,恍如钧天妙乐,使人心旷神怡。它是北京的情趣,不知多少次把人们从梦中唤醒,不知多少次把人们的目光引向遥空,又不知多少次给大人和儿童带过外人的蹂躏,由于它声销音寂而激起我们的愤怒和仇恨。它深入于人们生活之中,已成为北京的一个象征。……”
再请看《蟋蟀谱集成》一书的自嘲诗:
“才起秋风便不同,瞿瞿入我心中。古今痴绝知多少,爱此人间第一虫!中郎喻我等馋猫,见鼠连忙扑且跳。但得麻头三段锦,腰酸腿痛一时消。”
(原注:《促织志》中谓捉者扑蟋蟀,如馋猫见鼠。三段锦为头、项、翅三色分明,骁勇善斗,名登诸谱。)还请看《大鹰篇》“打鹰”中的一节:
“南风越刮越大,赵四也越来越高兴。他说:现在差不多四点钟,正是好时候。鹰来时,说话不要紧,可千万身体别动,更不得和鹰对眼神。注意看雀,他会告诉你什么时候鹰来了。
我全神注视着看雀,人想出来的办法太妙了,不愧是万物之灵。但随又想到正因为是万物之灵,也能成为万恶之首。
人常常利用动物来陷害动物,油子,看雀都是明显的例子。
看雀胡伯喇拴在一根长长的枣树枝上,赵四将它签在离人不远而视野广阔的地方。胡伯喇脖下拴着线,线下端有一个铜圈套在枝子上,它可自由地顺着枣树枝上来下去跑。枝底有个凹坑是它的防空洞。当天宇澄清,平静无事,它神色自若,气度安详,理理毛,拉拉膀,伸伸脖子,颠颠尾巴,好不自在,忽然眼神一愣,毛儿一紧,说明发生了情况,远处有鹰出现。他一边密切嘹望,一边一段一段地往枝下出溜。蓦地掉进了凹坑,这时鹰已来到了当头。赵四在胡伯喇开始紧张时已经接到了警报,一手将弹绳握紧,一手把油子提拉得乱飞。果然把饥鹰从远方引诱到山前。我也看明白了,原来是一只花狸豹,在离网五六丈的空中‘定油’。忽然它识破了巧机关,飕地两翅一斜,往南掠空而去,胡伯喇顿时解除了警报,从坑中跃上枣枝,越爬越高,直到顶端,又自由自在,神气起来了。
我不由得责怪自己,花狸豹八成是被我给看跑了,连忙向赵四表示歉意。他却故意安慰我道:不一定,有时没有对眼神它也跑。再说就是看跑了又算老几,花狸豹卖给楦标本的只给两毛钱。
正说着,忽然看雀扑地一声掉进了凹坑。抬头看,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一块砖头从半空扔了下来。赵四站起来喊:‘好大个儿的鹰子!’定睛再看,大鹰已扣在网窝子里,唧溜唧溜地乱叫。我愣住了,竞没有看见从哪一个方向飞来的。
赵四跑下坡,从网里把鹰掏出来,用绳‘系上’。淡豆黄,窝雏眼,大黑趾爪,慢桃尖尾,足有三十二两。虽长得不甚出色,却也挑不出大毛病,只颜色淡了些。赵四笑着对我说:‘鹰是从西北方向上来的,我早就看见了,只是没有对你说。’我心里明白,准是怕我再给看跑了,所以不言语。
赵四高兴,我更高兴,为买鹰而看见打鹰,看打鹰而居然看见打大鹰,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赵四盯了半个月的网,小鹰打了不少,大鹰这还是头一个。
回到镶红旗,老太太拉着孙女早在那里等候,头一句便问:‘打着大鹰了吗?’‘打着了!’赵四回答也透着精神。大鹰就是油盐柴米呀!
我们以十二元成交。我笑嘻嘻地捧着鹰走,他们也笑嘻嘻地送我上路,真是‘皆大欢喜’。”
最后请看《獾狗篇》中“训狗与逛獾”的一段:
“如果对逛獾作一个结语,倒可以引用荣三爱说的几句话——‘想看咬獾这个乐儿,不能走不行,不能跑不行,怕受累不行,怕冷不行,怕老婆不行,胆小怕鬼不行,不能挨渴挨饿不行,不能憋屎憋尿不行,不能熬夜不行,怕磕了碰了不行,没有耐心烦儿不行,不会用心琢磨不行!’可见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一种民间习俗癖好的衰亡消失,有种种原因,是不可抗拒的,也无法挽回的。遗憾的是我当年再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把老北京社会中下层这种摸爬滚打,抓土攘烟的土玩意儿用文字写出来。如果曾想到,我一定要多做些笔记,把掌故轶事写下来,多拍些照片配合文字,一定能比现在所写的丰富得多,精彩得多。”
读到这里,大约读者们已经知道了王老究竟玩了些什么和是如何玩的了。一定意义上说,他确实是位“玩家”,而且是位大“玩家”。但是他又是一般的“玩家”所不能相比的,因为他“玩”出了文化。何为文化呢?广义的说,就是“人创造以利其生的任何事物”。同时,他还说过这样一段十分精彩的话:“连玩都不好好地玩,别的事就不要干了,因为肯定干不好。反过来讲,倘若用认真玩的精神研究学问,肯定可克服难关,攀登高峰。”足见,他是在用研究学问的精神去玩,或者说,他是在玩当中培养着研究学问的精神,并为一生的治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写到这里,我想起明代张岱的话:“人无痴,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
有痴,又有癖;有真气,又有深情——也许王老的奇才就“奇”在这里吧。
二说奇书由于不言而喻的原因,王老在一九八。年以后,才正式出版自己呕心沥血持久写出的著作。从这个意义上说,真可谓大器晚成也。
这里不妨开列一个并不完全的书单:
《髹饰录解说》,文物出版社出版。
《明式家具珍赏》,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和文物出版社出版。
《明式家具研究》,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
《中国古代漆器》,文物出版社出版。
《中国美术全集·竹木牙角器》(与朱家浯合编),文物出版社。
《中国美术全集·漆器》,文物出版社。
《竹刻》,人民美术出版社。
《北京鸽哨》,三联书店出版。
《说葫芦》,香港壹出版社出版。
《蟋蟀谱集成》,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
《獾狗篇》,《中国文化》杂志发表。
《大鹰篇》,《中国文化》杂志发表。
在这众多的煌煌著作之中,这里只说说《明式家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