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高度的人民性
杜甫在对待人民的态度上达到了他以前诗人从未达到过的高度。他一生穷困难熬，却时时同情和关心着比他更加困苦的下层人民。《又呈吴郎》一诗中写到一位孤苦伶仃的妇人因穷困常到夔州草堂打枣，杜甫搬走后写诗告诉草堂新主人吴郎不要禁止老妇人打枣，因为她已经“贫到骨”了，不为生活所迫她不会如此。诗歌内容单纯细小，但含义丰富博大，表现了诗人对穷苦人民真挚的体贴和关心。《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更是其具有人民性的代表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成为杜甫为寒士呼号的宣言。“三吏”、“三别”在写史的同时都表达了作者鲜明的爱憎感情，“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是对当朝皇上直接的批判，语言何其直率大胆！把“三吏”、“三别”综合起来看，官府征夫在《新安吏》中拉走了中男，《石壕吏》中捉去了老妪，《新婚别》中征去了新郎，《无家别》中征召了单身汉，《垂老别》中甚至抓走了垂垂老翁，可见战争中的征兵已经到了见人就抓、法度全无的地步。人民在这样的战乱中又怎么能生活下去呢？读了这些诗，恐怕没有哪个人能不“塌然摧肺肝”(《垂老别》)，心如刀绞般地难过！即使是对卫国戍边的战争，杜甫也有自己鲜明的立场和态度，指出“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前出塞》其六)。作者对人民悲苦的同情、对战争的厌恶、对统治者不顾一切发动战争的愤怒，透过诗句，如重锤般敲打着读者的心。杜甫笔下写过农民、士兵、船夫、渔父、贫女、寡妇等等，对他们的劳动、生活、情感和境遇都做了细致的描述。他笔下的劳动人民善良、淳朴、勤劳、勇敢，渴望和热爱美好的生活，如《遭田父泥饮》中“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诗中田父是直率粗野，但却情意真挚。一个曾与皇上接近的文人能与田父如此相亲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3.歌颂美好的事物
杜甫的现实主义并非永远是悲苦和阴暗的，他热爱生活，追求理想，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怀着无限的眷恋。他珍惜友谊，与青年时代的偶像李龟年相逢，遂道出“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他与李白一见如故，分手后共写了11首诗称赞李白，回忆二人的友情，感人至深，如“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他喜爱音乐，便写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他佩服公孙大娘的剑舞，便有“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公孙大娘剑器行》)；他爱王宰的画，便有“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观王宰画山水歌》)。他爱盛开的花朵，便有“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他爱美丽的景色，便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其三))；他爱祖国壮美的山河，便有“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望岳》)；他敬仰诸葛亮，便有“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常人几乎无法忍受，而他却仍能写出如此众多热爱美好生活的诗篇，实属难得。查看一下写诗的时间，分布在杜甫一生的任何时期，老少都有，没有明显的时间阶段。比较一下其他诗人，多数是喜则高唱赞歌，悲则消极颓唐，而杜甫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积极向上的进取心态，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认识越来越深刻、看法越来越成熟而已。可见他心胸的开阔和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已经成为他人生的特色，贯穿始终，从未削减。的确，一个厌世轻生的人又怎么可能以百倍的关注去理解人民和分析国事呢！杜甫虽然难以逾越儒家的伦理纲常，但他突破了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达到了“穷亦兼济天下”的思想高度，这正是杜甫高出他人之处，也是杜甫最伟大、最值得后人学习的地方。“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杜甫的内心独白，也是他光辉思想的真实写照。
(三)杜甫诗歌的艺术特色
杜甫的诗歌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成为诗史，但它们并不是史书，并不直接叙述和分析历史过程和事件，而是通过鲜明感人的艺术形象打动读者，让读者自己回味和思考历史。这就是“诗”与“史”的区别，也是诗歌不同于历史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多么有内容的诗歌，如果没有艺术魅力，也决然难以打动人心，更毋论流传千古。杜甫诗歌正是兼具深刻的思想内容和感人的艺术魅力，才获得了众口一词的高度评价。
杜甫诗歌的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形象鲜明、高度概括、具有广泛代表性
杜甫诗歌中的人物形象多如群鱼过江，然而个个鲜活生动，并且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例如“三吏”、“三别”写了各种不同年龄的人被抓丁服役的惨状，诗中人物言谈举动栩栩如生，非常合乎人物的身份，使读者如亲见其人一般。虽然只写了少数几个人和家庭，但每一个个别人物和家庭的遭遇都代表了当时社会上无以数计的同类型人物和家庭的苦难，因而全面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真实状况。又比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仅用10个字就鲜明形象地揭示了当时社会尖锐的阶级对立和贫富悬殊的状况，未说理而胜于说理，不议论而高于议论。杜甫选取形象不是随意的，而是以敏锐的眼光抓住了社会生活中最突出的矛盾，挑选了最具代表性的人和事，经过高度概括而写成的。所以，杜诗才能够不言史而为史，千百年来打动着无数人的心。他的这种手法可以说是以小喻大，以近求远，见微而知着。这是作者对事物观察的细致入微和内心世界壮阔博大相结合的产物。《悲陈陶》中用沾满鲜血的箭反映国家人民的苦难；《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用茅屋的破烂反映寒士的生活，表达自己愿为天下人牺牲的精神；《春望》用“花溅泪”、“鸟惊心”的细致感觉表达对国家动乱、国都陷落的深沉悲哀；《北征》用自己家庭的变化反映国家的变化，甚至细致地描写了儿女破烂的衣着，但目的在于写出国破之痛；《又呈吴郎》用老妇人打枣这一极其细微的小事说明人民“贫到骨”的无奈。可以说，杜诗恰到好处地处理了大小、巨细、远近、虚实的关系，将其和谐地融入在诗歌的整体之中而不露痕迹。这是杜诗艺术的功力所在和高明之处。
2.沉郁顿挫的风格
杜甫诗歌的风格总体上说是沉郁顿挫的。所谓沉郁，即基调悲慨深沉、哀婉忧郁；所谓顿挫，即语言含蓄转折、反复低回。他对人民的苦难、自己的不幸悲从中来，其感情之强烈如大潮般在胸中澎湃，但囿于地位的卑微和儒家传统忠君思想的禁锢而不能直言，于是其诗篇就如同一座座处于山峰压抑下的火山熔岩在燃烧涌动，但表面上却意会而不直言，点到为止，蓄机待发，表现出一种意在言外、语静情烈、若隐若现、反复缠绵的风格。《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诗中先叙述抱负落空的惆怅，其郁郁不平之气似要爆发之际，忽然笔锋一转，开始描写骊山上统治者们奢靡的生活；待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出，其愤怒似又欲喷出，然而紧接着的一句“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又把愤怒压抑下去；一进家门看到幼子饿死，全家乃至街巷一片号哭，作者惭愧自己空为人父，竟至因无衣无食而使孩子饿死，这时的悲愤似乎再也抑制不住了，然而个人的悲痛忽又化做对天下百姓的忧念，以小我推及国家。真可谓一唱三叹，余韵无穷。其他如《梦李白》、《北征》、《洗兵马》、《壮游》、《同谷》等也都是同样的例证。
3.强烈挺拔的个性
古往今来，喜爱和写作诗歌的人何止千万，为什么许多人的诗作如过眼烟云随风而散，而有些人的诗作却如日中天，永远光芒四射？除了思想内容和语言水平之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看诗中是否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独特个性。李白诗中迸发着无与伦比的豪迈气概，其诗句飘逸飞扬，非常人能企及，因而他的诗能流芳百世。而杜甫是那样的现实，从不天马行空、虚拟夸张，那么，他是在何处超越了他人？细读杜诗，从实实在在的字里行间，读者仍能清楚地看到作者的影子，听到作者的心声。他从不是站在远处和高处，以旁观者身份去照相般地写实，而是将全身心投入到社会中，投入到写作对象的感情中，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因而诗中人物的故事看是叙事，实则浸透着作者的忧虑、欢喜、悲伤、批判等种种个性和感情。在诗歌创作中能自然而深沉地打上作者的烙印，时时处处突现出作者个性的诗人，在杜甫以前，只有屈原、陶渊明、李白等少数诗人，而他们的人民性都远不及杜甫。在封建社会中，如杜甫般关心和体贴人民的诗人只是凤毛麟角。杜甫诗中强烈而挺拔的个性、浓烈的感情、深刻的认识都非常人所能企及，这一切才使他的诗千百年来受到人民无比的喜爱。
4.凝练的语言艺术
杜甫诗在语言方面的成就有目共睹。他曾自言，“新诗改罢常自吟”(《解闷》)、“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可见其在用语上颇下功夫。的确，再好的内容和形式，如果语言蹩脚，读来枯燥无味，也不会为人接受。杜甫的语言不同于李白的清纯、自然、飘逸，而是更加沉郁、苍劲、凝练。杜甫下字力求准确，几乎无一字虚空。为此，他喜欢用实词而不常用虚字，例如：“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其五)。这是杜甫表白对诗歌创作的态度，本属议论性文字，但诗人仍用非常实际的词汇来表达思想。特别是一个“邻”字用得好，表达了作者对优美清新的诗句和文章的喜爱，但用与之为“近邻好友”做比喻却是只有杜甫才想得到的语言艺术。又如“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前出塞》其六)4句颇见功力，其中“强、长、马、王”4字更是作者凝练之笔。再如“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多么生动形象而又准确朴实的语言。人格化的春雨正代表了作者对人民无限关爱的心，却不着痕迹地渗透在诗中，流露在笔尖。
5.众体兼长、风格多样
杜甫善于学习前人经验，博采众家之长，所以杜甫诗众体兼备、风格多样。五言、七言的古体诗、律诗、绝句，他都擅长，其中尤以古体诗和律诗为佳。他在七律方面的贡献非常突出，因为在他的时代，七律较之五律还欠成熟，而杜甫却大胆尝试，写了大量七律，总数超过在他之前唐代所有诗人七律的总和，而且突破了七律多为歌功颂德、应酬之作的局限，用七律描绘景物、感叹时事、批评政治、抒发感情，同时也使七律不仅秀美典雅，还更加悲凉慷慨，将七律推向成熟的高峰。杜甫诗歌的风格除沉郁顿挫外也还有闲散自然等其他风格。有人研究杜甫的诗后得出结论，说杜甫的诗“精粗巨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浓淡肥瘦，靡不毕具”(胡震亨《唐音葵签》卷六)。杜甫诗歌的多样性正是诗人艺术成熟的标志，这与诗人生活的不同时期所处的不同环境和经历有关。当他陷落贼手或逃避祸乱之时，诗歌即沉郁悲凉；当他生活相对安定之时，风格就闲散自然。在杜甫闲散风格的诗作中，花团锦簇、鱼鸟欢腾、江深竹静、笑语人声，一幅幅宁静安逸的生活画面，表达了作者对大自然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热爱。《江畔独步寻花》、《水槛遣心》、《江亭》、《漫成》、《独酌》等都是闲散自然诗歌的代表。
总之，杜甫诗歌以其深刻的内涵和高超的艺术手法为后人记录了盛唐时期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诗人的一生是艰辛而不幸的，而他用生命写就的诗篇使他高居于诗歌创作艺术的峰巅之上，在这一点上他又是十分幸运的。战乱不知要毁掉多少有识之士和有才之人，又使多少人噤若寒蝉。只有以天下为己任，而又敢说敢做，并且才华卓着之人才能青史留名。杜甫正是这样的才士。
(四)杜甫诗歌的地位和影响
杜甫诗歌全面、真实、深刻地反映了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并且集六朝和唐代诗歌之大成，在艺术与内涵上都达到了造极登峰的地步，起到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因而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居于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达到了我国古代现实主义诗歌创作的最高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