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辛弃疾词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反映了自己的人生,揭示了当时的社会,豪柔并举,文武兼备,可称得上是“一代词雄”。
三、辛弃疾词的艺术特色
近人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一书中说:“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辛弃疾词正是以词人特有的眼光观察事物,使词中万物皆随之幻化为词人心意。辛词以豪放热烈的手法表达了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使其词具有鲜明的英雄主义色彩,这是辛词艺术的首要特征,前文已多论证,此不赘述。此外,辛词的浪漫主义手法和比兴的运用也是其艺术上的突出特征。
辛弃疾生活在政治腐败的南宋时期,又是北方来的“归正人”,且因主战与当权者不和,这样的外部环境逼迫作者不得不采用曲折迂回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在《太常引》一词中,他写“把酒问héng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明明是对南宋王朝苟且偷安、一任英雄衰老的现实不满,却气汹汹去问嫦娥;他又写“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本意是除去投降派,才能政清人和,但却说,斫去月宫中婆娑摇曳的桂树枝,才能使洁白清纯的月光更多地洒向大地。在《山鬼谣》一词中,他把形状奇异的怪石谓之“山鬼”,还煞有介事地与其对话、同饮,把巨石幻化的山鬼写得活灵活现,有血有肉。此词用意何在,实在是于百无聊赖、情无可泄之时,不得不移情他物,以排解忧闷、打发时光。这是对现实不满的又一表现形式。在《西江月》一词中,他写酒醉松扶,几似痴人说梦,实际上是写尽心中的无限痛苦,词中“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一句就是最好的说明。对辛词词意的挖掘和看法,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认识和体会,但辛弃疾词运用浪漫主义手法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却得到了众口一词的承认。
浪漫主义的手法必然大量运用夸张、比喻和想像,这在辛词中不胜枚举。他写军队“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水调歌头》),写报国决心“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水龙吟》)。他的所思所想处处离不开军队和战场,看到山,像万马奔腾,“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看到树,如十万精兵,“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沁园春》);写牡丹,却成为吴宫女兵,“对花何似,似吴宫初教,翠围红阵”(《念奴娇·赋白牡丹》);写下棋,如突出重围,“小窗人静,棋声似解重围”(《念奴娇·赋白牡丹》)……这些夸张、想像和比喻,大胆、奇特、生动、形象,比前人词更丰富饱满。
他还继承了屈原“美人香草”的传统,也受婉约词派风格影响,托儿女之情写君臣之事;以艳草香花为喻,抒发个人情怀,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蝶恋花》(谁向椒盘簪彩胜)、《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等等。
辛弃疾词还喜欢大量用典,以增加词意含量,为此曾被前人讥讽为“掉书袋”。但辛词用典多数情况下是恰当贴切、含义深刻,有助于表达词意的,尽管的确增加了读词的难度。
如《鹧鸪天》一词:“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一句中用了3个典故。“书咄咄”典出《晋书》的《殷浩传》,“且休休”典出《新唐书》的《司空图传》,“一丘一壑也风流”典出《汉书》卷一百。知典者,谓此词造诣颇深、足见功夫,殊为敬佩;不知典者,亦觉琅琅上口,与全词浑然一体,于自然想像之中亦认为乃绝妙好词。再如《永遇乐》(千古江山)一词,用与镇江有关的历史人物孙权、刘裕、刘义隆的人与事谈古论今,又用自己的身世今昔对比,最后用老将廉颇故事结尾。一词多处用典,成为辛词的一大特征,然此词用典与词意密切相关,不仅不生涩,反而寄意尤深,为人称道。杨慎《词品》称辛词中此词为第一,不为无理。
然而,辛词取材极其广泛,绝不仅限历史典故。他突破了一切限制词作内容的条条框框,广泛吸纳散文、骈文、古诗、民间故事、口语、经书章句入词。他甚至用“中药名”写词,如《定风波》(仄月高寒水石乡);用《庄子》一书章句入词,如《哨遍》(秋水观);而《踏莎行》(进退存仁)一词则全用“四书”、“五经”上的成句写成。他还效法屈原,用《天问》形式写《木兰花慢》(可怜今昔月),用楚辞中的巫术用语“些”字入词写《水龙吟》(听兮清佩琼瑶些)。他对前人的利用可谓无孔不入,但恰到好处。楼敬思《词林纪事》谓之“驱使庄、骚、经、史,无一点斧凿痕,笔力甚峭”,陈霆《渚山堂词话》认为“用事最多,然圆转流丽,不为事所使,称是妙手”,的确是对辛弃疾词的正确评价。
辛词在苏词“以诗为词”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以文为词”,将古文辞赋中常用的章法、议论、对话等手段统统移植到词中。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与李白《拟恨赋》手段相似;《沁园春》(杯汝来前)模仿汉赋《解嘲》和《答客难》之宾主问答形式;《木兰花慢》仿效屈原的《天问》,用提问方式探询月中奥秘;《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不仅用经史语言,且用散文句法;《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中的“以手推松,曰:去”完全是散文笔法。其他词中大量的议论,似讨论人生哲理的文章。总之,辛弃疾词达到了无意不可入、无语不可用、内容博大、方法灵活、底蕴深厚、出神入化的地步。
辛弃疾词较之前人词的发展变化还表现在亦庄亦谐、风趣幽默的手法上。以往文人词中也常常有幽默出现,但多半是采用滑稽调笑的口吻,戏谑有余而严肃不足。辛词则不然,他采用幽默手法鞭笞种种丑行,宣泄人生苦闷,从看似玩世不恭、调侃自嘲的词中论述严肃的主题。如《卜算子》(千古李将军)写贤愚的颠倒错位,《千年调》(厄酒向人时)表现官场上圆滑而没有骨气的和事佬,可谓“冷嘲热讽,痛快淋漓,诙谐而不失庄重,严峻而不乏幽默”(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的确是辛弃疾词艺术风格的一大特色。
最后,还应该指出,辛词在包罗万象、手法奇特的同时,却从不破坏词调的基本格律。
作为一代文学巨匠、词家魁首,辛弃疾对诗词格律的研究还是颇为深入的,尽管大量采用诗赋章法、散文句式入词,但严守诗词格律要求。在这方面,他比苏轼要谨慎得多。在词体格律严格的同时,手法的变化却常常大起大落。如《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一词,一般词都是上下片分别写景和抒情,而这首词却完全打破了这一格局,从上片到下片一气呵成,所谓“过变不变”(“过变”是指第二片的开头),但到全词最后一句突然转折,而且立即结束全篇。这一独创手法为前人闻所未闻,亦绝无此大胆,但辛弃疾却信手拈来,用前九句的酣畅淋漓大大加重了末一句的失望,给人以千钧压顶的沉重感觉。但纵观全篇,词体格律仍严谨得体,天衣无缝。
总之,辛弃疾亲历战争风险,熟悉战争生活,一腔男儿热血无处喷洒,情不自禁化做无数词章。词中字里行间处处显现出战争活动的壮阔场面。这一鲜明战争意象体现了词人的个性风格,实现了南宋词坛内容意象群的又一次大转换。从青楼酒馆、民间生活、官场沉浮、自然山水、民族苦难到战争风云,词苑中女性的阴柔之美终于让位给男性的阳刚之美,使词这一“言情”出身、其作者面和内容都相对狭窄的文学形式从此上升为刚柔兼济、无所不包、阔大雄伟、豪爽健拔、可容纳世间万物的文学体裁,一切对词风、词体、词意及写作手法的约束在辛弃疾词中都荡然无存。辛弃疾词在数量、成就、地位上居两宋词坛之冠,其内容、语言、手法之新颖丰富可谓空前绝后。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中评价辛词是:“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辛词的独特风格的确独树一帜,世称“稼轩体”,当时和而后影响了一大批词人,形成辛词一派。
四、辛弃疾词对后世的影响
辛弃疾词在文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他前承苏轼,继续豪放词风,并全面提升和扩大了豪放词的意境,在严格词律规范和不失词风本色的基础上将豪放词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水平向前推进一大步,在南宋词坛上压倒婉约派而成为主流,并在其时代环境影响下造就了一大批优秀的爱国词人,形成独树一帜的“稼轩体”风格。他的词在当时就广泛流传,脍炙于士林之口。他的第一本词集在他41岁时就由他的门人范开编定印行,与陆游诗一样,成为南宋人民反对妥协投降、渴望祖国统一、反抗民族压迫的战斗号角。
辛弃疾词中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和豪放奔涌的风格都成为后世词人学习的榜样。金末元好问、清代陈维崧、近代梁启超等人都特别推崇辛词,并学习和效仿辛词风格创作出了自己风格的词章。
辛词的不足之处在于部分词作议论化、散文化的倾向过于严重,有时用典过多、晦涩难懂,使韵律形象大打折扣;也有一些词是应酬之作或文字游戏,于漫不经心或逞才使气中削弱了词的意境,所以也并非所有辛词都是佳作。
五、辛派词人
广义地讲,辛派词人有很多,凡在南宋时期直至宋末元初,词作内容与风格和辛词接近者皆可称为辛派词人。在辛之前的张孝祥、岳飞等人,可看做是辛派先驱;陆游、陈亮、刘过等人是与辛弃疾同时的辛派词人;稍后的刘克庄、陈人杰、刘辰翁等人词风也深受辛词影响。所有这些词人的作品形成南宋时期强大的爱国词派。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具有鲜明的爱国倾向,都喜欢用词表心志、抒感慨、发议论,都喜欢用长调写词,也都有将词诗化、散文化、议论化的倾向。他们较少婉约派的雕琢习气,都比较恣肆粗犷,但他们中的多数并不具有岳飞和辛弃疾等人那种亲身参加战斗的生活经历,又不十分注意艺术的雕琢,因此其水平当在辛词之下。
其中陈亮(1143-1194)是辛弃疾的密友,也是一位豪侠奇士。他以政论着名,屡屡上书议论国事,才气超人、直言犯上,一生三次下狱而锐气不减,51岁时才得皇帝亲擢为进士第一,可惜他荣为状元而被授官,却未及到任而卒,终生未仕。
陈亮词直抒胸臆、痛快淋漓、风格豪放、雄浑恣肆,但过于外露,余韵不足,所以整体艺术成就远逊稼轩。他的代表作是《贺新郎》三首、《念奴娇》(危楼还望)、《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等。现仅举《贺新郎》一首为例: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比辛弃疾小十几岁的刘过也是坚决主张北伐的爱国词人,他一生极为钦慕辛弃疾,写词有意效仿稼轩体,但他是个终生流落江湖的布衣游士,与身为将帅的辛弃疾不同,所以词中情调于高傲中透出自卑,于狂妄中显出落魄。辛弃疾召他作幕僚,他不愿前往,以一首《沁园春》作答: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另本为‘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词中完全用散文笔法,巧妙借助相隔几百年的白居易、林逋和苏轼的诗文组成对话,构思奇特,用典巧妙,诙谐俏皮,深得辛弃疾狂放幽默的神韵。刘过以天才自诩,但玩世不恭,谋生乏术,又自叹自怜。他的词中展现出了南宋后期一批江湖游士特殊的内心世界和个性风格,因而有其特殊的思想和艺术价值。刘熙载认为“足以自成一家”(《艺概·词概》)。
辛弃疾去世后,仍有一大批词人不断地沿着辛弃疾开创的道路前行,其中刘克庄、陈人杰、刘辰翁等人成就比较突出。
刘克庄(1187-1269)作词从不涉及闺阁情怨,而是全身心以国家社稷为念,他的词中体现出了鲜明的时代感,对国家民族的危机有强烈的忧患意识。辛弃疾时,对国家的忧念是盼望祖国统一,这一愿望虽久久没有实现,但词人心中尚怀一线希望。而到了刘克庄时,国家面临的问题已不再是收复北方和统一国土的问题,而是面临着在蒙古兵马压境下的彻底败亡,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使刘克庄词比辛弃疾词显得更急迫、更焦虑,“叹几处,城危如卵”,“国脉危如楼”(《贺新郎》)。以《沁园春》词为例,可看出词人对人民疾苦和国事安危的深刻关切: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zhuó斫就,东溟鲸脍,yǔ圉人呈罢,西极龙媒。
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辆(另本为‘乘’),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
饮酣画鼓(另本为‘鼻息’)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