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确反对沈德潜的“格调说”和翁方纲的“肌理说”,指出“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随园诗话》卷五)。他还说《诗经》中的一些诗也并不“敦厚”,“《关雎》即艳诗也”(《再与沈大宗伯书》)。他公开宣称“情”是诗的核心,男女是真情的本源,大胆为男女爱情诗歌张目,直言“情所最先,莫如男女”,“阴阳夫妇,艳诗之祖也”,“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答jí蕺园论诗书》)。对“肌理说”,他更嘲之为“填书塞典,满纸死气”(《随园诗话》卷三)。袁枚还特别看重人的个性,他高吟“自把新诗写性情”,认为“作诗不可无我”,“有人无我,是傀儡也”(《随园诗话》卷七)。他甚至敢于全面否定清初盛行的宋学和汉学,认为“宋学有弊,汉学更有弊。
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答惠定宇书》)。他狂言“六经尽糟粕”(《偶然作》),对虚伪的假道学深恶痛绝,表现出鲜明的反封建、反传统的个性解放的精神。
但袁枚并非不重视诗才。他认为“性灵”应该包括“性情、个性和诗才”,“诗人无才”
就“不能役典籍运心灵”(《蒋心馀藏园诗序》),就创作不出好诗。因此,他认为诗人应该在艺术构思中将灵机与才气、天分与学识结合起来。
他的观点完整系统、振聋发聩,对复古派、考据派、神韵派等都有批判,对守旧思想形成强烈的冲击,可以认为是在社会大动荡的前夕预示着新社会即将到来的新思想的前兆,是旧文学向着新文学前进的一步,为清代诗歌的发展开创了新的局面。
袁枚的诗歌随性而发、自然亲切,却感情真挚、发人深思。现举几例。
《马wéi嵬》: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鸡》:
“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自佳,不可使鸡知。”
《哭聪娘》:
“记得歌成《陌上桑》,罗敷身许嫁王昌。双栖吴苑三秋月,并走秦关万里霜。羹是手调才有味,话无心曲不同商。如何二十多年事,只抵春宵一梦长?”
5.其他诗人诗论
与袁枚齐名的诗人还有赵翼(1727-1814)和蒋士铨(1725-1784),他们的诗论观点与袁枚相近,人称“乾隆三大家”。特别是赵翼,他非常重视诗歌的创新,提出“不创前无有,焉传后无穷”(《读杜诗》),并写了着名的《论诗五首》,其中三首为: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词客争新角短长,迭开风气递登场。自身已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汉唐。”
“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这些观点有利于诗歌冲破各种条条框框的束缚随时代而进步,赵翼的名字也随着《论诗》中的警句而传遍千家万户。但赵翼本人诗作虽然毫无拘束,却议论过多,使诗句呆板,成就不及袁枚。例如《古来咏明妃杨妃者多失其平,戏作二绝》(其一):
“pí鼙鼓渔阳为翠娥,美人如在肯休戈?马嵬一死追兵缓,妾为君王拒贼多。”
又如《西湖杂诗》:
“一杯总为断肠留,芳草年年碧似油。苏小坟连岳王墓,英雄儿女各千秋。”
蒋士铨则诗作颇多,题材也十分广泛。诗中写出了盛世下的苦难,值得重视,也抒写了豪情、友情和忠义之情。如小诗《五人墓》:
“断首犹能作鬼雄,精灵白日走悲风。要离碧血专诸骨,义士相望恨略同。”
另有《岁暮到家》: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回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又字仲则,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今江苏常州)人,是乾隆朝又一位着名的诗人。他出身寒微,4岁丧父,16岁应童子试,于3000人中名列第一,但此后乡试却屡试不中。疾病缠身,债台高筑,使他生活窘迫、举步维艰,后来虽然应乾隆帝召试取二等,最终未补官而卒,享年34岁。
他诗学李白,情思奔放,傲岸不羁。所不同的是,李诗多飘逸之气,黄诗多悲苦之音;李诗抒发盛世下怀才不遇的愤懑,黄诗则依稀透露出盛世王朝末日的即将来临。他肆无忌惮地发泄心头哀怨,毫无遮掩地高唱盛世哀歌。他用“落日”、“西日”、“斜阳”、“暮气”、“晚秋”等鲜明的意象群揭开盛世的面纱,报告着世事将变的征兆。
如《癸巳除夕偶成》(二首选一):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又如《杂感》: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chèn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清中叶诗人作品补充阅读
沈德潜
《江村》:
“苦雾寒烟一望昏,秋风秋雨满江村。波浮衰草遥知岸,船过疏林竟入门。俭岁四邻无好语,愁人独夜有惊魂。子桑卧病经旬久,裹饭谁令古道存?”
厉鹗
《西湖泛月共赋四绝句》(选一):
“月下看花不肯红,沿堤花影压孤篷。春烟夜半生波面,仿佛青山似梦中。”
郑燮
《题画竹》: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袁枚
《咏钱》: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定清流。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拟把婆心向天奏,九州添设富民侯。”
《独秀峰》:
“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桂林山水奇八九,独秀峰犹冠其首。三百六级登其巅,一城烟水来眼前。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
纪昀
《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其二):
“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坐,翠色随人欲上船。”
黄景仁
《山房夜雨》:
“山鬼带雨啼,饥wú鼯背灯立。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静听千岩松,风声苦于泣。”
《捕虎行》:
“枢星夜落号空山,青枫飒飒阴云寒。千岩出没不可测,白昼足迹留荒滩。商人结队不敢过,山中捕者夜还坐。祖父留与捕虎方,搏得壮虎作奇货。山人捕虎若捕狗,虎踏机弓怒还走。咆哮百步仆草间,笑出缚之只空手。捕虎先祭当头伥,伥得酒食忘虎伤。虎皮售人肉可食,当年亦是山中王!入jǐng阱纷纷不可数,只呼山猫不呼虎。嗟哉凭藉那可无,使君使君尔何苦!”
三、近代文学的先驱——龚自珍
龚自珍(1792-1841),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他生活在鸦片战争的前夕,这个时期的中国正从一个统一没落的封建帝国逐渐走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社会的发展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落后了一个历史阶段,这一不容争议的事实使中国被迫纳入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之中,成为西方列强争夺瓜分的对象,从而结束了自己一国发展的旧有模式。
随着外国势力的入侵与影响,资本主义经济成分和文化观念对中国社会造成强大的冲击,使中国社会的性质和结构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逐渐出现新的经济成分,也随之产生了完全不同于传统文化的新思想、新观念。在此基础上,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传统与创新、保守与进步的思想矛盾都异常尖锐。这些变化虽然是缓慢的,但却是一往无前、不可逆转的,对传统中国文化产生了强烈的震撼。素有社会晴雨表之称的文学,特别是最具战斗力的诗歌必然显示出其锐利的锋芒和不同于以往的色彩。站在这一历史潮头之上,最先感受到新时代湿润空气的是龚自珍、魏源、王韬等一批文学家。龚自珍更是首开近代新诗风、以坚决的态度与封建专制主义决裂、呼唤个性解放、高举诗文革新大旗的杰出思想家和诗人。
龚自珍是写诗的能手,一生写诗无数,仅己亥(1839)一年,他就写了315首诗,统称《己亥杂诗》。他从15岁起就开始为自己的诗歌结集编年,直到47岁,已有27卷之多。可惜,这27卷诗稿都已失传,今不复见。现在所能见到的诗作多是他30岁以后创作的,只有600多首。然而这600多首诗中已包含着丰富的思想内容,也显示了作者卓越的才华。
龚自珍思想的形成有曲折复杂的过程。他早期也是接受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为代表的正统考据学派的主张。30岁后,他坚决抛弃了考据学,并对其进行了坚决的批判,开始接受当时经学《春秋》公羊派的影响,主张“经世致用”,特别注意将学术研究与现实社会紧密联系起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和阅历的丰富,他的认识也逐渐深化,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形成了自己较为完整的一套理论。他特别尊重历史,这并非是因为他喜欢钻故纸堆,而是因为他认为史官能客观、公正、全面地评价历史和评判当今的社会,也就是说,他关心历史是为了改造当前的社会,他总是把关心和改变现实社会作为最重大的问题。
他对社会和历史的研究使他清醒地认识到清王朝已经到了“日之将夕”的“衰世”(《尊隐》),这样的社会制度扼杀人才、扼杀生机,阻碍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他正告统治者“变则存,不变则亡”(见《古史钩沉论》等文章)。基于这一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龚自珍彻底撕下了清代“盛世”的伪装,把清王朝腐朽没落的本质揭露无遗。他在《咏史》一诗中说: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梁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此诗明确指出,当时的上层社会名流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处在恩恩怨怨、争名夺利的斗争之中;那些依附权贵的帮闲幕僚们总揽大权,手持团扇的才子们占据要位,国家的命运就掌握在他们手中;而学子士林们在文字狱的压迫下只能明哲保身,不敢稍作遐想,着书立说不过为了混碗饭吃。这样的国家又怎么能不腐败,这样的社会又怎么能进步,怎么能迸发出活力和朝气呢?结果只有一个,国家必将一步步走向衰亡。所以他大声疾呼:
“九州风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己亥杂诗》第一百二十五首)他的呼喊是对死气沉沉的旧世界的宣战,是对新制度、新思想、新精神的歌颂和礼赞,充满反对僵化、渴求变革、反对保守、追求创新的革命意味。他的呼喊绝非一般士子在走投无路、怀才不遇时对个人不幸的哀叹,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上对社会制度大是大非的直言评说,因而他的思想基点远高于当时一般文人士子。为了匡正国家的发展之路,他不仅有批评也有建议,曾经提出过《西域置行省议》和《东南罢番舶议》等抵御外国资本主义侵略和巩固西北边防的重要建议。林则徐奉旨禁烟时,他也写了《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一文,向林则徐建言献策,支持林则徐坚决禁烟的主张和行动。
龚自珍诗除了呼唤改革以外,也表现出个性解放和同情人民的思想倾向,如《己亥杂诗》(第一百七十首):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xiá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他在诗中怀念童心,呼唤真情,厌恶失去真面目的“狡黠”作戏生活,体现出返朴归真、个性解放的愿望。
又如《己亥杂诗》(第八十三首):
“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yé邪hǔ许泪páng滂tuó沱。”
作者看到纤夫劳作的辛苦,想到自己也吃过漕运的粮食,不禁深深愧疚自责,可见作者与人民感情相通。
龚自珍的诗继承了李白、屈原、庄子的文学风格,想像奇特、语言奔放、感情浓烈、寓意鲜明,彻底打破了清中叶以来诗歌要么复古,要么模山范水、脱离实际的沉寂局面,使诗歌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起来,又重新呈现出鲜活的生命力。龚自珍诗有以议论为诗的特点,但是他的议论不是直接讲大道理,而是用形象的喻示将道理蕴涵其中。例如《己亥杂诗》(第五首):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此诗是龚自珍辞官南归时写作的,一个因为新思想而不为官场所容、不得不辞官的落拓之人,仍然满腔热情地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化做滋养未来花朵的泥土,此情此意何等高尚,而用落花来比喻又是何等形象和亲切呀。陶渊明的辞官显得轻松愉快,而龚自珍的辞官则显得忧心忡忡。这正是龚自珍看透社会的衰败,对未来无限关注的反映。
又如“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出处不详)、“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杂诗,己卯自春cú徂夏,在京师作》等诗句都是不直接讲道理,却用形象语言说明自己想法的例子。龚诗有唐诗的风韵和宋诗的理趣,有人认为他是“以宋诗的面子包裹唐诗的里子”(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在清代诗人中风格独特、自成一家,是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总结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