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华美服饰的贪求。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曾下了一道关于服饰的诏令。事无巨细地从面料、样式、尺寸、颜色四个方面,确立了一代服饰的等级制度。不同等级的人,只能享用本级的服饰,不能混同,更不能僭越,否则将触犯法律,被罪入狱。但从明代中期以后,这些禁令已经形同虚设,僭用已习以为常。服饰越来越追求华美,凡衣必用绮纨制成。于是,在当时的士大夫中形成一种互相攀比之风。名臣张居正,性喜华楚,穿衣必“鲜美耀目,膏沐脂香,早暮递进”。
据说,有时候,一顿饭的工夫他可以更换衣服好几次。《金瓶梅》中,西门庆给蔡太师送礼,总是费尽心思地送一些奇巧华美的衣服和衣料,比如蟒袍、龙袍、狮蛮玉带、金镶奇南香带和各种各样的布料等。送给蔡状元和安进士的礼物也是金缎、色缎、领绢等名贵布匹。小说中,对这些士大夫的穿戴也不厌其烦地细细描写。士林如此,下层市井细民也同样如此,豪家如此,贫人亦不例外。甚至家无担石,也要想办法穿得华丽。典型的如贫穷落魄的常时节,刚刚得到西门庆的周济,就迫不及待地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来穿。西门庆家里众多的妻妾和奴婢们在世风的熏染下,贪求华服美饰。小说对她们的服饰细致地一一呈现。
通过她们的服饰打扮,映衬出深刻的意蕴。潘金莲还是武大郎妻子的时候,穿戴还是很寒酸简朴的,只是白夏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一副标准的寒门小户之妻的打扮。但是,当她后来成为豪富西门庆的宠妾后,打扮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成为一个标准的贵妇。在书中第十五回中,李瓶儿请西门庆众妻妾观灯夜宴之时,她们都盛装打扮,一个个花枝招展:“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段裙。
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鬓后挑着许多各色灯笼儿。”她们的装束完全僭越了明朝的禁令,仿照宫里妇人的打扮,难怪路上行人把她们错认为是公侯府里的宅眷。此时的潘金莲今非昔比,在奢靡成风的西门府她蜕变成为养尊处优、只知打扮邀宠的贵妇。主子如此,下人也不甘贫穷,和西门庆有染的仆妇和伙计之妻们也公然穿金戴银,服饰华丽。西门庆勾引她们上钩的诱饵往往多是一些漂亮的衣服、华丽的布匹和奇丽精巧的首饰。当她们满足了他的淫欲后,这些女人就会开口讨要这些东西,并且迫不及待地穿戴出来,招摇过市。仆妇宋惠莲和西门庆通奸的媒介就是一匹蓝缎子。收用如意儿的第二天早上,西门庆把李瓶儿的四根簪子赏给了她。西门庆身边的女人,得到衣服首饰后都很满足,这些都足以说明晚明之人对华服美饰的狂热追索。
服饰如此,饮食亦然。《金瓶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时人的饮食状况。西门庆家里即使是一餐普通的早饭,也必定将各种佳肴美味摆满桌子:“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炖烂下饭: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种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丰富奢侈得让人惊叹。西门庆与士大夫们的交往,最重要的一项内容即是大大小小、连绵不断的各种宴会,那些官吏们也无休止地要求在西门府中大摆筵席,甚至,有时候一席之费,多达千金,可谓奢靡无节。不仅如此,这些无行的官吏们吃完了还要拿走各种各样的食品与精美的食器。通过写饮食,入木三分地嘲弄了官吏们的贪婪可鄙。
西门庆家的饮食,主食可谓花样繁多,名目繁多的各种果馅饼,水面、寿面、喜面、汤饭、匾食等;酒的品种亦多,最贵重的乃为金华酒,西门府上到主子,下到得宠的奴婢都可以经常喝上金华酒。其次还有葡萄酒、荷花酒、菊花酒等;菜肴更是数不胜数,烧鹅、烧鸭、猪头肉、螃蟹甚至是作为贡品的鲥鱼也常出现在他家平常囿酒的餐桌上。《金瓶梅》中的各种茶也令人眼花缭乱,数不胜数,果仁泡茶、六安茶、吴月娘扫雪烹雀舍牙茶等。“据有人统计,小说写到的菜肴约有200种,其中禽类41种,畜(兽)类67种,水产类25种,素菜24种,蛋品2种,糕类12种,面食类30种,饭粥类12种;另有汤类7种,酒类31种,茶类19种,干鲜果品21种。”这样一本细账,真是令人惊叹,作者写饮食,下足了功夫。说明了当时社会生活奢靡的风气之盛。
饮食的豪奢之风,首倡在宫廷。成化以后,皇帝和后妃们过着穷奢极欲的颓废生活。据说,宫廷中有一种豆腐,其原料是用百鸟的脑髓制成。一盘豆腐,需花费近千只鸟脑,可见奢侈至极。士大夫也不甘清贫的生活,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他们可谓费尽心思,刻意求精,无所顾忌地挥霍。名臣张居正的一餐饮食,摆在面前的肴品已经超过百味,还觉得没有可吃的东西。士大夫不仅为应付官场交际而举行宴会,即使家居、游宦途中也不忘宴饮享乐,他们每日心心念念的,就是口腹之欲。彼时,士大夫中还相当风行鞋杯行酒。《金瓶梅》第六回就有这样一段描写:“少顷,西门庆又脱下他(按:指潘金莲)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吃鞋杯酒,用今人的眼光来看,未免有些污秽放荡,令人生厌。但在晚明,却被士林推崇有加,将此看做风雅潇洒之事。史载,明隆庆年间,何良俊到苏州,在河下遇到王世贞。当天就在友人家夜宴。何良俊袖中正好带着名妓王赛玉的一只绣花鞋,醉中就拿出来行酒。第二天王世贞就在扇上书长歌以记之,士林将之传为美谈。流风所被,遍及全国,人们争相效尤,形成时尚。《金瓶梅》的作者显然对文人中流行的这种放浪形骸的习俗相当熟悉,所以在小说中细致地给予呈现“吃鞋杯耍子”的场面。
观戏听曲的享乐。《金瓶梅》描摹了许多关于人们欣赏戏曲和歌曲的场景。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西门庆家凡遇到婚丧嫁娶,大小宴会都必定有乐工、妓女或唱曲的女伎来弹唱囿酒。比如乐工李铭、郑奉;妓女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歌女郁大姐、申二姐等均是西门府的常客。西门庆更是将家里四个美丽漂亮的大丫头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从婢女中挑选出来,聘请乐工李铭指拨、教演她们弹唱。家里来了贵客,就让她们打扮好在席前献唱。明代的士大夫蓄养家庭乐班是诗酒风流生活必不可少的点缀。如李中麓,家中“戏子几二三十人,女妓二人,女童歌者数人。”
与此相同,另一个文人潘允瑞,为筹建家乐班子,不惜钱财和工夫,多次亲自到苏州选购演戏的小厮。这些演戏的奴仆中,也有少数是自己上门投靠的,而有些则是从往来于苏州、上海之间专门贩卖优伶或奴仆的中间人手里买来的。经过一番苦心经营,他家的家乐班,生旦净丑俱全,共有二十余位演员,可以演出许多大型的剧目,以致当地的知县也曾多次借他的家乐班演出。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家庭戏班,就是绍兴张氏家族的戏班。自万历以后,张岱的祖父就开始蓄养声伎,组成了很多家乐班子,如:可餐班、武陵班、吴郡班、苏小小班等。《金瓶梅》的作者将这种世风深刻地反映在文本之中。如朝廷大员蔡太师蓄养着一个二十四人组成的家乐班。蔡蕴和安忱进入西门府时,西门庆专门聘请了一起苏州戏子来伺候他们。席间,先演唱了一折《香囊记》,然后蔡状元和安进士吩咐他们各唱了一套曲子。从他们点唱曲子的娴熟,可推测出他们对当时的戏曲是非常熟稔的。
综上,《金瓶梅》将晚明纵情放性、追求人生自适的世风艺术地予以深刻的揭露,此种风气,不唯士人阶层,且遍及市民社会。士林和市井百姓共同的欲求就是最大化地享受现实人生,并往往放情竭意,穷欢极乐,生活流于放佚淫靡。士林的世俗化和庸俗化表明,中国封建社会的伦理价值至晚明已处于享乐自适的浪漫洪荒中而风雨飘摇。末世王朝,造就了末世的芸芸众生。洞达社会的兰陵笑笑生只能在《金瓶梅》的世界中发出悲凉苍白的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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