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中窥豹，略见一斑，这段小故事很好地体现了《世说新语》语言简洁隽永的特点。接到谢玄的报捷之信，谢安的表现是“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区区十个字，将谢安的喜怒不形于色、极具大家气度的性格特点，极好地表现出来，乍看简洁无比，细品却意味无穷。
温峤娶妻（假谲）
温公[1]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2]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3]，云何[4]？”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5]，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6]，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7]，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8]。”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9]长史，北征刘聪[10]所得。
【注释】
[1]温公：即温峤，字太真，祁县人。曾为刘琨参军，后官至骠骑将军。
[2]值乱：遇到变乱。
[3]比：这样的人。
[4]云何：怎么样。
[5]乞粗存活：只求勉强活下去。
[6]却后少日：过后不多几天。
[7]披：分开，推开。纱扇：挡脸的障扇，盖头纱。
[8]卜：预料。
[9]刘越石：即刘琨，字越石，魏昌人，做过司徒长史、尚书右丞等官，封广武侯。
[10]刘聪：五胡十六国前赵主，匈奴人。
【作品讲析】
本篇叙述温峤“骗婚”的故事，写得情趣盎然，活脱一出轻喜剧。温峤乃一时豪杰，他的“觅婚自代”不涉狡诈，反见通达。刘氏女的形象塑造得更为成功，既富于个性又颇有情趣。她“手披纱扇，抚掌大笑”的神态，称新婚夫君为“老奴”的口吻，这些在后代会被视为放肆的行为，透过作者的白描手法，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现。同时，一位聪慧美丽、善于识人的少女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这简直是一段有情人巧成眷属的风流佳话。本篇中作为男方聘礼出现的玉镜台，在后代小说中演化为维系姻缘的信物，频频出现。则本篇的肇始之功，不可淹没。这段有趣的“骗婚”佳话，在后世广为流传，元代关汉卿的杂剧《温太真玉镜台》明代朱鼎的传奇《玉镜台》，均取材于此。
【思考与练习】
一、分析以上两文在艺术上有什么特色？
二、分析谢安、温峤、刘氏女的形象。
（三十九）李朝威
李朝威，陇西（今甘肃一带）人，生活于中唐贞元、元和时期，事迹不详。
柳毅传
仪凤中[1]，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2]，将还湘滨[3]。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4]，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5]。又六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娥脸不舒[6]，中袖无光[7]，凝听翔立[8]，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9]？”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10]。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11]，而夫婿乐逸[12]，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13]。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14]。迨诉频切[15]，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16]。”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17]，密通洞庭[18]。或以尺书寄托侍者[19]，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20]。是何可否之谓乎[21]！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22]，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23]。子有何术，可导我耶？”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24]，不复言矣。脱获回耗[25]，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26]。”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27]，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元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只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28]。”曰：“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29]。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30]。”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31]，饰琥珀于虹栋[32]。奇秀深杳，不可殚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33]。”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34]，发一灯可燎阿房[35]。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36]。太阳道士精于入理[37]，吾君邀以听焉。”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38]，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曰：“然。”毅遂设拜[39]，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40]，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41]。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42]，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43]，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诊坚听，坐贻聋瞽[44]，使闺牕孺弱，远罹构害[45]。公，乃陌上人也[46]，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47]！”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48]，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爱弟也，昔为钱塘长[49]，今则致政矣[50]。”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51]，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52]，塞其五山[53]。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54]。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55]，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56]。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不必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57]。”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58]。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恰，幢节玲珑[59]，箫韶以随[60]。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后有一人，自然蛾眉[61]，明珰满身[62]，绡縠参差[63]。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64]。”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65]，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66]，立于君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67]，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68]。飨德怀恩[69]，词不悉心[70]。”毅撝退辞谢[71]，俯仰唯唯[72]。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遣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73]，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74]。”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我何辞焉[75]。从此已去[76]，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77]，具以醪醴，罗以甘洁[78]。初，笳角鼙鼓[79]，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80]。”旌铫杰气[81]，顾骤悍憟[82]，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83]。”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84]，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85]。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86]，令骨肉兮返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87]！”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88]。赖明公兮引素书[89]，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90]。”钱塘君歌阕[91]，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而受爵[92]，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93]。荷和雅兮感甘羞[94]。山家寂寞兮难久留[95]，欲得辞去兮悲绸缪[96]。”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97]；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98]，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99]，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君因酒，作色，踞谓毅曰[100]：“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101]，义士可杀不可羞邪[102]？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103]；如不可，则皆夷粪壤[104]。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105]，为九姻所重[106]。不幸见辱于匪人[107]。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108]，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109]，怀爱者知其所付[110]。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者[111]？”毅肃然而作，歘然而笑曰[112]：“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113]！毅始闻跨九州[114]，怀五岳[115]，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鏁[116]，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117]，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118]，鼓以鳞须[119]，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至性[120]，负百行之微旨[121]，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122]！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123]。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124]。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125]：“寡人生长深宫，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126]。退自循顾[127]，戾不容责[128]。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129]。”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130]，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