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篇或中篇,无论多么难读,究竟为篇幅所限,不易使读者无法忍耐。而一部煌煌巨作,如果读起来处处碰壁,寸步难行,甚至稍有不慎,就如坠雾中,的确让人难堪。《十三步》恰恰是这样的作品。
前几次阅读时,我简直难以忍受那迷离恍惚的,故弄玄虚的叙述,让人眼花缭乱,奇怪的是,它又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将我牢牢抓住。
我咬着牙,一遍一遍读下去,那一层层眩人的面纱慢慢揭开了,虽然我不能马上理解它,却被它那狂放不羁的想象抓住了。这是一个全凭想象构建的艺术世界,蕴含了那么深刻的体验,那么丰富的技巧,彻底摆脱了传统模式,这需要有多大的才力!正因为它过于大胆,过于独创,超人的天才与故弄玄虚并存,才显得晦涩难解。对这样的作品,批评的傲慢与逃避无济于事。我们更需要冷静的剖析与理解。
一、“关在笼子里的叙述者”
叙述者是小说的支点,是小说世界的导游,读者通过叙述者而进入小说世界,传统小说一般采用第一或第三人称。第一人称,以“我”的所见、所闻、所感叙述故事,“我”是小说中的角色,小说世界只有通过“我”的感觉,才能展现在读者面前。第三人称则被称为全知视点:叙述者对作品中的一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乍一看,《十三步》中这位“关在笼子里的叙述者”似乎与第三人称相同,但在叙述功能上,却有很大差别。《十三步》的叙述者像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你很难断定他到底属第几人称,说是第三人称吧,他却存在于作品之中;说是第一人称吧,他又凌驾于作品之上,无所不知,他甚至能窥探作品中人物的“全息梦境”,他是一个幽灵,是个鬼魂,他有非人非兽,亦人亦兽的形体,他被“关在笼子里”,喜食粉笔,与野牛、羊驼、长颈鹿等关在一起,连作者也调侃道:“你是人还是兽?是人为什么关在笼子里?是兽为什么会说话?”通过这一系列神秘的渲染,这位叙述者本身就获得了令人惊奇的吸引力。
最有创造性的是,莫言赋予这位神秘的叙述者以强烈的反叛意识、亵渎意识,与传统的权威叙述者对抗。他不再是普通的人,更不是正襟危坐的正人君子,而是激烈反叛的战士,有时甚至是亵渎一切,玩世不恭的无赖,他无视一切道德成规,肆无忌惮地发表奇谈怪论,把生活中的美丑、善恶,人类的兽性、虚伪、奸诈赤裸裸地剥露出来,他比狂人还要疯狂。在别人以为“从来如此”的地方,他看到了虚伪和残暴。莫言通过他的嘴,无情撕碎了社会的假面具。
他说:“作爱的习惯当然是生活习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我们敢于赤裸裸地交流——我们不敢!——你强调着,我是说如果敢,我们就会发现,性是支撑我们生活大厦的一根重要支柱……”
“我们的小说里往往把高级领导干部塑造成高度理智的人物,好像他们中无有一个大情种——这不是‘现实主义’的态度……我们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的性欲,究竟敢不敢承认政治家情人的合理存在,以及政治家的情人对历史发展的影响呢?”
“性欲”是人的本性,性欲并非不洁(鲁迅语),我们却一直讳莫如深,私下里不知如何,正经场合却千方百计加以掩盖,唯恐与“性”沾边,这位叙述者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性”津津乐道,并且一针见血。他甚至洋洋得意地谈论姘头、奸夫、乳头、阴毛、避孕套之类,认为,人们对这些东西的回避“是一种病!很普遍的病”。
文明是人类发展的标志,却也创造了人类的虚伪,久而久之,人们已习惯于虚伪,并视为理所当然,一旦有人透底,很可能被群起而攻。通过这种“关在笼子里的叙述者”,莫言一方面表现了自己的叛逆思想,另一方面也起到了一定的自我保护作用。
同时,只有通过这位叙述者,作家所创造的荒诞世界才能以谐调的艺术手段展现出来。荒诞世界需要荒诞的叙述者和荒诞的艺术手法。
二、“散点叙述”
一般小说,叙述人称固定,视角单一,即使偶有变化,也交代明白,决不杂乱,我们姑且称之为“定点叙述”,而《十三步》的人称、视角却频繁转换,“你”“我”“他”交替使用,不作任何交代,显得迷离恍惚,若隐若现,正如国画中的散点透视一样,每个点都可作为透视点,我们姑称之为“散点叙述”。请看作品的开头:“当然啦,马克思也不是上帝!你站在或是卧在一根黄色的横杆上——模糊的烟雾里时隐时显着你的赤裸的身体和赤裸的脸,铁条的暗影使你像一匹丰满的小斑马——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说:马克思使我们吃了不少苦!——他的话使我们感到恐怖,灰白的恐惧之云黏腻腻地糊到我们鼻子上。他抬了下脖子,一道明亮的光影横在他的喉结上,使我们怀疑他要在光明的利刃上把脑袋蹭下来——真理就像我一样,赤条条一丝不挂。”
要把握这段的叙述层次,谈何容易,一会儿“我们”,一会儿“你”,一会儿“他”。作品似从“我们”的回忆开始,“我们”现在回忆过去某时“关在笼子里的叙述者”向我们讲故事时的情景,开头一句虽无引号,但从前后语气可以断定,这是“笼中叙述者”的话,从这一句话,“我们”马上联想到说话人——即“笼中叙述者”的形象“像一匹丰满的小斑马”,但对叙述者形象的回忆一闪而过,接着又是对他的叙述的回忆;“马克思使我们吃了不少苦!”听到这句话,“我们”突然产生了“恐怖”情绪,并由“我们”的“恐怖”转到了对叙述者的担心:“我们怀疑他要在光明的利刃上把脑袋蹭下来。”之后,又是对叙述者叙述的回忆。
开头这段的复杂叙述已够让人头痛了。更奇怪的是,“我们”似乎不是面对读者,向读者讲述,而是向“笼中的叙述者”讲述,所以,底下才有“你站在或是卧在一杆黄色的横杆上”,“你”显然指“笼中叙述者”,在这里,读者不是“我们”交流的对象,只能作为旁听者,“笼中叙述者”才是“虚拟听众”或“虚拟读者”,可是,接下去,又称“笼中叙述者”为“他”似乎又在向读者说话,整个作品的叙述人称始终在不断变换,“你、我、他”交替出现。
这种空前复杂化的叙述人称,有强烈的陌生化效果,别有一种魔力。人称的频繁转换迫使读者阅读时,必须精力高度集中,不能像读传统小说那样轻松,因为偶一疏忽,便混淆了人称,如入迷魂阵中,不知所以,使阅读无法进行,这就彻底改变了读者那种无所谓的、消遣式阅读态度。如果有谁想用《十三步》消遣一下,他肯定要失望。莫言就是这样,给那些无视作家艰苦劳动和良苦用心的人当头一棒——作家苦心经营的作品,竟被读者拿来消遣,这是对作家的蔑视。
高度注意的结果,使读者对作品中的所有描写都不能放过,只有这样,读者才能站在冷静的旁观的立场上,对作品有比较全面深入的理解,作家的意图、思想才能更多地传给读者,影响读者。
但这种做法并非没有代价。复杂的技巧运用,频繁的人称转换,并不总是与独特深刻的内容相结合,更多的是为技巧而技巧,一旦揭开这层眩人的面纱,读者会惊奇地发现,底下空无一物,顿有上当受骗之感,如:
“他说你叫张红球,你对我们说他叫张红球,这些话都是他挂着笼中的横杆上对我们说的。”
除了说这是故弄玄虚,作弄读者外,又能说什么呢?也许这正是作家的本意,但作家却忘了另一面:除了极有耐心的专业人员,普通读者很难有那么大的耐心,把作品读完。作家无视读者,必将被读者抛弃。
三、飘忽不定的艺术世界
时间、空间、因果律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必要条件,只有通过它们,我们才能对世界中的人和事给以准确的描绘。虽说小说世界是虚构世界,但也同样离不开这些因素,需要有故事的时间、地点、来龙去脉,无论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都是如此。即使一些象征主义作品,其中没有了精确的时空观念,可读者虽不知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却敢断定,它肯定发生在某时某地。
但这一切,在《十三步》中都消失了。
先看时间。莫言借叙述者之口,形象地描绘了他的时间观念:“它一方面飞速地向前流逝着,好像汹涌的大河,它不分昼夜地奔向大海,那里是他的归宿又是它的发源地,但它并不总是向前流逝,它经常后退。它团团旋转,像一个巨大的球;蓬松着千万棵尖锐的刺,伸向所有我们知道的和我们不知道的方向——表现在平面上,它流向四面八方,比皮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还要复杂一万倍。
它瞬息万变,它无影无形,它表现在太阳的光芒里,它附着在彗星的尾巴上,它使鲜花开放又使鲜花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