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说过:“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那么作家的创作也就是对空间和时间的艺术再造。我们先看看莫言对于空间的“瞬间印象”式处理。空间本是一个三维系统,在绘画中被投射到二维的平面上。在印象主义的前期画作中仍然保持了发散于空间某一固定点的透视效应,只不过这种透视同我们日常经验完全一致而不被特意提及。莫言笔下的空间起初也是如此,有固定的框架和视角。瞬间印象在这里只用作对一个稳定空间系统中诸物象进行拍摄,映现出一个又一个的定格。如《枯河》,始终是一个以小男孩为透视焦点的自然空间,在其中活动着怂恿他爬树的小女孩、施虐的大队支书、被自卑激怒的父母哥哥以及对人生不平以死控诉的小男孩本人。而这又是由一系列瞬间印象连缀而成的,女孩眼中白杨倾斜、其父支书的翻毛皮鞋、舞动翻飞的湿鞭绳干棉柴以及想象中的惨丽图画:布满伤痕的屁股像一张明媚的面孔笑迎早晨的太阳。
在《透明的红萝卜》里,瞬间印象反映的对象也是自然的空间形态。然而这种自然形态的空间构造被更彻底的瞬间印象所打破,如同印象画派后期对中心透视的空间构造的突破。这种空间构造其实还是我们习惯了的观念,是虚设的有一个集中的消失点的固定眼光、遵循近大远小规则并有一条地平线。当莫言认为眼睛不必再固定于一点,同一画面可以包含多种透视的时候,他的瞬间印象就成为真正的瞬间印象了。莫言自称《透明的红萝卜》更见天籁,而《球状闪电》却是苦心经营之作,就可见出他对瞬间印象在艺术对象把握上的更彻底实现。《球状闪电》共分十节,是一连串的对于不同空间的瞬间印象,这其中有作者客观观照叙述的空间,有男女主人公及其母亲、女儿所临见的空间,并非童话却有奶牛和刺猬眼中十分奇特的空间,还有把凡此种种均列集一体的作为最后的归结的“小说家”的视空间。即使是同一个视空间内,莫言也常常在顷刻间变幻视角,一会儿是第三人称的客叙,一会儿变成了第一人称的主叙,这个变换由瞬间印象的强弱决定。同是羞辱感,在“他”,是看见了晒在土墙上的褥面上的杰作,黄斑大圈套小圈像地图,像云朵;在“我”,却是最尿迫的时候挨了毛艳姑娘一土坷垃。如果说在《球状闪电》之前,莫言还只会在画面上静止地使用瞬间印象,是动景的定格、不同定格的逐个延续,那么,从《球状闪电》开始的一些主要篇目里,就成了空间感觉的流动。《爆炸》里的空间是上下左右、大小远近一应俱全,从飞行训练的天到崩爆米花的地,从追逐红狐的原野到迎取生命的产房;《红高粱》的空间更是今昔前后、内外主客不分彼此。这就像七色板一样,界线分明的不同色块,在迅速的旋转中幻化成自然的光流,是流动的消逝的美在飞动里被捉住,同时又是光的永恒谐和在整体的印象里被感知。
莫言还有一些有特色的空间处理。例如:用瞬间印象将若干个体生活的不同空间分别进行延长并在一个有限空间找到交集(《草鞋窖子》)。一件物事(老枪)在不同空间的遭际最后都浓缩在一个空间内(射击掩体)完成归化般的“大团圆”结局(《老枪》)等等。
我们再来看看莫言对于时间的“瞬间印象”式处理。时间本是伴随着空间的,我们的日常生活就处在常态的时间流程里。而艺术作品对时间的表现绝不是录像机对生活的平行录制,所以都有一个时间的贮存问题。以《爆炸》为例,莫言是把时间物化为“瞬间印象”而贮存的。父亲打儿子耳光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如同灼热的马蹄铁一样的轨迹,这一瞬间凝固了多年的生活苦涩和传统淤积;儿子挨打而猝发的狂欢般的一声叫,又是多年痛苦情感郁积的瞬间喷射。时间分割成许多个别的瞬间,感觉就在这些瞬间里碎裂为多次个别的爆发:沉重的耳光、飞机打炮、热水瓶胆碎裂、轮胎炸气、崩爆米花都是震聋发聩的爆响,还有女儿手里的黄色气球总给人即将爆炸伤了头脸的忧恐,而那幻觉中人工流产的器械噗哧噗哧打气声仿佛预告着血肉之腹即将爆裂。这些都是严酷的现实给众念纷呈、迷离恍惚的主人公的清醒刺激,同时刻度着时间的递进。
《红高粱》这部抗日题材的小说,以其对一维有序的时间构造的突破,标志了莫言运用瞬间印象方式的新水准。小说中由近及远至少有五个主要的时间序列:(一)“我”访查先人业绩、祭奠故乡冤魂英灵的足迹心旅;(二)父亲少年时代亲历的伏击日寇车队的战斗经过;(三)余司令、任副官两位“是大英雄自风流”的掌故;(四)刘罗汉大爷悲壮英勇地被鬼子凌迟处死的前前后后;(五)爷爷、奶奶蔑视人间法规而天作地合的浪漫往事。这五条时序与另外无法归类的时间断片纵横交织在一起;而且每条时间之链也都拆卸成一个一个环节,颠倒错位,进行重新组合、衔接。在公路边设伏的父亲因嗅到河泥的甜腥气息,进而想到了抓螃蟹和罗汉大爷与奶奶的逸事,又引出“我”读县志所载刘罗汉事迹时的激动情绪。这一切时序上的“天马行空”,全凭作家对瞬间印象方式的精微把握。“时间就是变化的第一种形式”(黑格尔《哲学演讲录》),而从变化上对时间的把握向来标志着对世界的认识深度。莫言正是因为对人的意识中瞬间印象的内在逻辑上的相关和相似性有深入的了解、娴熟的运用,才营造出如此纷繁深奥、富于变化的时间系统。
有了时空的构架,莫言世界的外部就宣告完成。于是莫言的第二时空系统——与外部世界同构又包容了其无限性的心灵世界,也开始披露了它的秘密。这个心灵世界也是由“瞬间印象”构造的,而且是有层次的:它的外层是缤纷闪烁的星空,有日之温煦炽人、有月之清寒彻骨、有星云的朦胧模糊;而它的深层内核却像是宇宙的黑洞,有着无穷大的质量、有着无穷大的容积,连结着无穷深邃的生存全部涵义。
莫言是在看钟表的刹那,看到“秒针哒哒地追赶着数字,数字追赶着秒针”,从而悟到“时间追赶着空间,空间与时间融为一体,人在茫茫时空中如同纤尘,来如风去如烟”。(《爆炸》)但这种感悟仍还仅仅是浅层的瞬间意识,是天宇间流星一闪而逝,并不具有永恒的意义。这如同中篇《金发婴儿》一样,在此一瞬间裸女雕像令人归璞返真并迸发出夜割红绒布幔的勇力;而在彼一瞬间,妻子与人通奸所生金发婴儿恰以其头上黄毛的灿烂,令人性尽显其恶并诱发扼颈之虎口的骤然紧张。同是瞬间印象的个人感悟,写被追逐的狐狸傲视一切的一瞥,那目光眼神就有种揭示心灵深层玄奥的指向性。它“不是爱情,不是忧伤,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左右着感情,它缺乏理智,从不考虑前因后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释,它就是……独立”。(《爆炸》)不是在写高贵的狐狸逃避、挣逃一切羁束自然之性的外加囚笼,而是礼赞与高贵的狐狸一样凛然傲立于天地之间的人的形象。黑洞能够吞噬、蓄含无尽的物质与能量且不向外透露一丝消息,而莫言正是想以瞬间印象的直觉直逼这一深秘的内核。
心灵因其累积了无数的瞬间印象而丰富多彩,摆脱了通常的局限,对一切都有所瞭悟;而因其常如遭电劈雷击般地获得崭新的瞬间印象,它又有在此多重的价值判断中爆发式穿透的能力。当蝈蝈第一次温情地抚着裸体的爱人时,他在窗口看到了他娘“那张干瘪的脸,鼻子挤成平面,双眼如同磷火”,“两种同样掺杂着野蛮和文明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子”,使他一下子参透了天地间的一切。(《球状闪电》)在《爆炸》里,“我”和父亲的抗争是心灵世界一个容量巨大的象征,在父亲们丰碑般的贡献面前,儿子们显得渺小,但岁月频仍,人世如河浪推拥。我向前走着,靠近了父亲,我说:“爹,您别难过。”战胜了父亲之后又是一个瞬间感觉,“我”猛地觉得,尽管站在火热的太阳下,表皮流汗,内里却冰冷,“我的空壳里,结着多姿多彩的霜花,还有一排排冰挂,状如狼牙”,这正是大裂变时刻心灵深刻矛盾的写真,既对传统勇猛坚韧地反叛,又表现出无限的眷恋和怅惋忧伤。不借助于瞬间印象,心灵世界的这种困惑怎么能够生动形象地传摹。
“瞬间印象”是莫言作品的丰富性中突出的特色,它使莫言跻身于有创新精神的作家行列。我们可以用卢那察尔斯基的一段话作结:“印象主义是浮光掠影似的,但在真正有才能的人那里,却利用印象主义一晃而过的性质、它从总体中抽出那些特点在表面上的偶然性,并不使它变得肤浅。”莫言的“瞬间印象”正是这并不肤浅的东西,它是世界的光芒在心灵底片上富有价值的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