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冉拖着夹伤的腿,一拐一拐地打开车上的125瓦电台,“黄羊黄羊我是野狼”地乱叫着。半晌,他把耳机一扔,绝望地看了司机一眼。“他妈的,全完了,这破机子也给弄坏了。”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单一海。
单一海无言,王小根的腿已经断了,与师里的联系也到此中断。这才真叫出师未捷身先……伤哪!他自嘲地笑笑。这时候,只有他不能倒下!甚至不能流露半点儿失望的神色。他现在才真正是这几个家伙的主心骨。他下意识地咬咬唇:“今天先住这儿吧!天亮后再说!”
星星开始出现在雾气中,它们偶尔从浓雾中露出眼睛,看一眼他们,就把脸隐了回去,月亮也紧跟着照亮他们静静的脊背。单一海和冯冉张开简易帐篷,打开背包。司机不知从哪儿扯来一抱干柴,燃着,明亮的火光开始照亮他们的脸膛。冯冉靠在背包上,仔细地擦着携带的那支八一式冲锋枪,一下一下,擦得十分认真,擦完后,又开始擦子弹,三厘米长的子弹被擦得黄金灿烂,躺在他的掌心,像个宁静的婴儿,恬静美丽地呈现着温柔。司机熬了一点儿大米粥,每个人喝了一小碗,肚里有些温暖了。司机又跑回车上,打开录音机,乱七八糟的摇滚乐铺天盖地地涌来,十分嘈杂,同时让他有种烦躁的感觉。
司机是个成都来的兵,这小子服役四年,浑身透着股老兵的油劲儿,对于军队上这一套似乎比谁都明戏。司机一般都较牛气,尤其在机关待久了,又透着股劲儿让人求,早把他自个儿垫得自己都不知有几两重。机关就这种怪事,兵比有的科长还牛。你还不敢得罪他,明里暗里他都会利用手里这点儿实权整你一下。一路上,看他把车开成这德行,单一海早就憋着口气儿,只是一直忍着没发火。到了这时候,他还耍出这股劲儿,真是不识时务。不过他也理解,在平地上开车,人更容易疲劳,开了一天多,他能挺下来已不容易了。这小子挺识趣,看大家都没好气,早早把碗一扔,到了一边修车去了。
冯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故意不去帮忙,一发一发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这次他们携带了两支枪,一支手枪,再就是这支八一式自动步枪,基本上是为了防身。单一海喜欢冲锋枪的感觉,就把手枪丢给了冯冉。人不管什么时候,身上背支枪,就像背着种安全一样,心里有底,更不会害怕了。他拉了拉枪栓,这支枪太新了,连膛音也亮着股崭新的韵味。这时真希望有敌人出现,最次也来只野狼吧!他只渴望用射击来打破这种无奈和寂静。他站起来,沿着没有风的戈壁随便行走,坚硬的卵石在他的脚下被踩踏得乱滚。这时的戈壁太宁静了,只有月光在空中悬照如初,大地一片银色的平静,似乎像遍布的潮水。
下半夜忽然起了风,哗啦啦地掀动外面的帐篷。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可恶的小个子司机卧在外面的吉普车里,猪似的打着呼噜。他还能睡着觉?单一海有些淡淡的愤怒。他侧侧身,辨听着风尖厉的呼啸。在戈壁上,这些风比狼更野蛮,更让人惧怕。有时是黑风,漫天仿佛忽然泼满墨汁,阳光不知躲到了哪里,风声挟着大块的石头,卷起地上的沙子,硕大的石块专砸营区的窗玻璃,夜晚起风时他总被窗玻璃破碎时的惊叫震醒,被那些蛮横的风,撕碎遮光窗帘,把沙子石头给你撒上一屋子。第二天,房子里到处是均匀万千的沙粒,嘴里一吐是一大把沙。而外面风平浪静,太阳明媚,天空湛蓝。这样的游戏几乎每天上演。
风越刮越大,可以听清石块被风抛起来像疯狗似的呜呜吼几声,之后,使劲儿砸在帐篷上、车上,叮当乱响,在帐布上发出沉闷的扑通声。单一海靠帐布太近了,一块石头隔着粗帆布砸中他的腰,他惊叫一声。王小根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又呼呼睡去。
在这样的夜晚,他一边数着数催眠,一边想着女真他们。寒气浸透帐篷,更冷了,单一海裹了裹大衣,仍冷得不行,干脆坐起来。他忽然想起也是这样的黑风劲拂之夜,居然冻死了连队养的几只羊。那深秋之夜,戈壁已是零下三十多度,现在,外面也有零下二十几度了吧!
这时,冯冉悄悄捅捅他,抱着被子挤过来,塞给他一支烟。
单一海知道冯冉肯定不会睡,能在这样的夜晚睡着简直就是种本事。“还没睡?”有一点他没讲出,那就是他觉得冯冉与自己有某种默契。
“睡不着。”冯冉也给自己点上一支,“能睡着倒怪了,这样的鬼地方。唉,头儿,你说女真中尉他们现在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单一海闷闷地抽一大口烟。“你是不敢想吧?”冯冉往他身边挤挤,“其实你现在就在担心他们,你在想他们是否能忍受这样的寒冷吧!”他诡笑一声。单一海有些意外地向边儿上侧侧,这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聪明有时可比缺点更让人不放心。单一海这时却有种无由的倾诉欲:“这天是太冷了。”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你们会结婚吗?”冯冉在黑暗中灼灼地看他。单一海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让自己更深地隐入沉默之中。“那你以前的女朋友,邹辛怎么办?”他似乎并未察觉出单一海的不安。单一海的内心针刺般的动了一下,他确实没料到冯冉会谈这个问题,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一切,哦,他其实根本没敢想过以后。“不过,你会跟她结婚的,我有种感觉。”“谁?”
“女真。”
“为什么?”“一种直觉呗,你的眼睛告诉了我,我现在才觉出,爱情其实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你懂什么爱情?”单一海故意岔过话题,“你才二十岁,二十岁会有什么爱情可言。”
冯冉似乎急了。“二十岁就不允许有这个年龄的爱情了吗?”接着他意识到什么似的低语,“天亮了!”
他俩忽然无话,就这样对坐着,各自抚摸着自己的心思。单一海感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当两个人都被对方触动的时候,最好的掩饰就是沉默了。
天光这时已透过小小的帐篷,把他们罩在一片黎明前的晦暗之中,单一海的心情仿佛也被这缕亮色给映亮了。他撩开帐篷,爬出去,竟惊奇地发现,外面满天空都飘着绒毛似的雪花。戈壁的天气就是如此,一天可以经历好几个季节,当然这是指夏秋之间,而到了春冬,则只有一种脸孔了,那就是令人恐怖的奇寒。
冯冉也钻了出来,看着雪光,竟有些短暂的激动。他仰起头,任雪花洒到脸上,一脸笑容,灿烂得像婴儿。
戈壁上的风此时已停止吹刮,雪埋住了石头,树上的冰凌晶莹透明,单一海用雪搓了把脸。天气的恶劣让他更加思念女真。这时,他看见帐篷周围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兽蹄印,不由得有些心惊。他仔细辨认着那些呈半梅花状的蹄窝,判断出是狼的足迹。他数了数,周围一大片雪地上竟都布满了杂乱的蹄迹。这群狼肯定是昨夜刮风时出现的,而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包括那些狼的呼吸。
他警觉地向四下瞭望,试图看到那群狼的身影,他有种直觉,这群狼肯定没有走远,它们也许此时正伫立在某个地方,深深地注视着他们。可旷野在雪中艳艳地白亮着,视力所及只是一片刺目的白光。
冯冉望着单一海的背影:“在看什么呢?”“那群狼。它们终于出现了!”“在哪里?”冯冉似有些心惊地喊。
“它们肯定没有走远,我觉得它们就在附近。”单一海转过身,直视着冯冉,“把子弹装好,也许我们很快就会遭遇。”
“是。头儿,王小根怎么办?”“他?……”单一海一愣。王小根某种程度上已成了一种累赘,他现在已经对这次寻找没有任何意义,他略一沉吟,“那架电台已经失去作用了吗?”“是。”冯冉略带沮丧。“车呢?”他抬头瞄了一眼吉普车,司机早就起来了。他此时呆呆地坐在那儿,眼中闪着绝望的神采。看到单一海走过去,立即站起来,同时无奈地摊摊手。“车完了,完了,油箱给撞破了,这他妈的咋办咧?”
他哭丧着脸,司机这会儿特可怜,一般司机都只是在车坏了的时候,使用这种表情。
“还有没有可能修补过来?”单一海内心一揪,看到司机无奈地摇头,眼中不由得迸出一股怒火。妈的,真是祸不单行,电台坏了,王小根受伤,车也坏了,在这样大的戈壁上,没有车几乎不可能走出去,“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昨天晚上天太黑,我没看出来。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油已漏光。”司机干巴巴地说。“还有多少备用油?”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愤怒。
“还有二十公斤,只能跑一百公里,跑到了,我们就回不来了,一样没辙。妈的,这破车这回可把我们害惨了。”
单一海趋前,打开吉普车前盖,检查司机所说的损坏处,看到油箱上冒出个杯口大小的撞痕,被司机用棉花塞紧着,油珠顺着棉花悄然渗漏,即使不漏油,他们也走不出这片戈壁了。
他转过头:“这车还能开回去吗?”“能,估计可以。”司机急促地说。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平静地望定冯冉:“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我决定司机和王小根原路返回,我留下,继续寻找。你是随车返回还是随我去寻找?”
冯冉此时竟平静地说:“我无权离开自己的连长!”“可也许我们再也走不出来了。”
冯冉悲壮地说:“不。我们会走出来,即使出不来,我也不会后悔!”“谢谢。”单一海在内心中再次对他说出谢谢,尽管他知道冯冉会坚决地跟随着他。一个军官如果在关键时刻得不到士兵的忠诚,那这个军官就将十分的悲哀了。在这一点上,他永远对自己充满着自信。
单一海和冯冉把王小根抬到车上,接着又写了一封简短的情况介绍,让司机带回。那个小个子司机似乎没有料到,单一海还将去戈壁找寻。他有些伤感地握紧单一海的手,由衷地说:“我回去马上就赶来,接你们。”
单一海拍拍他的肩,挥手示意他出发。王小根一直坐在车上,不语。单一海猜不透他的内心,只是凭感觉他在忍受着什么。单一海用手使劲握握他,他的泪水竟倏然而落。
吉普车一溜儿烟地离开了他们。戈壁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只有他们俩的呼吸和背影。